就这样,接下来的三四天,畅畅每天早上醒来都会见到那个小男孩,有时站在门口、有时坐在窗边,静静地等待着开饭。

    刚开始他只是早上过来,后来又变成一起吃三餐。

    别看这男孩人瘦瘦小小,胃口可大,而且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吃多少。

    王辛特地安排他和畅畅一起吃饭,一是见到他跟在父母身边每顿只能吃馒头咸菜、二是希望他尽可能带动胃口欠佳的畅畅多吃一些。

    柳梅就喜欢这样的小孩子,之后她回家的时候都会收拾一些畅畅和柳柏杨的旧衣服旧鞋子带过来,那些衣服鞋子大部分都还是半新的,只不过是款式不再时兴,他俩不爱穿了。可论质量材质,要比小男孩身上穿的好多了。而且男孩姐姐现在已经是失禁状态,柳梅特地多拿了些旧衣物过来,方便更换。

    对于柳阿姨拿衣服鞋子给别人家小孩这件事,畅畅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反正她的衣服多,奶奶和柳阿姨时不时就会带她去逛街买新衣服,那些不爱穿的旧衣服放着也是放着,扔了还可惜,能给到有需要的人重新发挥作用,当然是最好的。

    不过当她看见那小男孩穿上了柳柏杨的衣服后还是恍惚了一下,如果说之前他和柳柏杨有三分相像的话,现在就有五分了,要再算上内向寡言的性格,打眼儿一看,活脱脱像一个人一样。

    畅畅觉得很神奇,除了1班的那对双胞胎,她还没有看见过两个人能长得这么像,就像孙悟空和六耳猕猴一样。等她回家了,一定要将给柳柏杨听,保准吓他一大跳。

    畅畅这么想着,看着对面小男孩不禁嘿嘿地乐了起来,弄得人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丝毫没有影响干饭的速度。

    桌上的菜和肉他没吃几口,手里的馒头却下的飞快,不一会儿便吃完一个,接着从袋子里又拿出一个啃了起来来。

    “你,你多吃点肉。”

    畅畅一边把辣椒炒肉推到他跟前,一边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心想这回可不会再把他和柳柏杨认错了,柳柏杨在饭桌上永远不会有这么“气吞山河”的架势,别说柳柏杨了,就是她以往没生病时也远远不及。

    她顶多是和饭亲近,而他简直就像和饭有仇一样,就好像不将其“赶尽杀绝”誓不罢休。

    这画面畅畅现在每天要看三次,但是每一次都还是很有视觉冲击力,惊讶于那么瘦小的身躯竟然能吃下那么多的东西。

    或许对他来说吃饭从来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而只是为了生存而进食。

    畅畅光是看着,心里就很难过,不过她告诉自己,他有家有亲人,总不能比三毛更可怜。

    很多年后,畅畅回忆起这段生病就医的经历时,虽然当时的很多细节都被漫长时光所洗去,但唯二在记忆深海中熠熠生辉的,除了针法狠辣的护士长,就是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可惜,正当畅畅以为她会慢慢习惯和了解男孩,和他成为朋友的时候,他却消失不见了。

    畅畅从睡梦中苏醒,在被窝里舒服地伸开一个懒腰。

    她这一觉睡得极香甜,半夜没有咳嗽,喉咙也不似前几天那么疼了,这些迹象都表明她马上就要康复了,所以畅畅连起床都是笑眯眯的。

    “醒了?”

    她听见柳阿姨走到床边,声音沉沉的,有些沙哑,好像鼻子被堵住了一样。

    畅畅察觉到一丝不对,因困意残留而恍惚不定的眼皮缓缓睁开定住,望向了柳梅。

    柳阿姨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和往常一样,她把昨夜捂在床尾被里的小棉袄棉裤拿出来,让畅畅趁着衣物热气尚存的时候穿好,然后从暖壶中倒出热水让她下地洗漱,等她洗漱完毕后又赶紧递过来一缸子热水,那水既不会太烫、又足够暖手润喉,畅畅捧在手里小口啜饮,便抵御隆冬清晨的战战凉意。

    这时候,柳阿姨会拿出从家里带来那瓶的宝宝霜,用手挖出一个指节大小,在手心搓热后均匀地铺摸在畅畅的小脸。

    柳阿姨照顾起孩子来总是极细致的,其实畅畅这么大的孩子怎的就还需要大人来帮忙来抹宝宝霜?

    只不过是一个慈母之心,一个有意撒娇,二人都乐在其罢了。

    可今天柳阿姨看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连给她抹宝宝霜的时候也在不自觉地叹气。

    畅畅摸了摸自己香香滑滑的脸蛋,定眼看着对面人问道:“柳阿姨,你怎么了?”

    “怎么了?没事啊?”

    柳梅上提眉眼,做吃惊状。

    “哦。”

    当大人们说没有事的时候,就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畅畅虽然年纪小,却有一副玲珑心肠,大人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她就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大人们也要有秘密,不是吗?

    她未再细问,而是回到小桌板旁坐了下来。

    但如果是大人们自己说出来,被她“不小心”听见了,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桌上早摆好了丰盛的早点,畅畅把它们一一从袋子里拿出来,把两双一次性筷子掰开,还学着王辛的样子刮了刮筷子上的倒刺儿,做完这些以后,她便双肘拄着桌面,托腮以待。

    过了一会,柳梅看她还没有动筷,眼睛一直望着门口的方向,这才意识到要畅畅对那个小孩已经上心了,现在有必要和她交代一下。

    柳梅酝酿了一下,然后装作无事地对畅畅说:“别等了,你自己吃吧,那孩子……已经回家了。”

    畅畅听罢有些惊讶,“啊……回家了?他什么时候走的?”

    “今早上,他过来找你,你那会儿还没起床呢。”

    说着,柳梅递过来半包干脆面,那是男孩临走前过来给畅畅的。

    畅畅接过干脆面,有些焦急地说:“那你们怎么不叫我啊!”

    她皱起眉毛,很是懊悔,如果自己不睡的那么香,是不是就能再见他一面了?

    “他家里人着急赶车,而且……”柳梅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和畅畅解释。

    为人父母,总免不了私心,只想把世界光风霁月的一面留给孩子,而那些过早的沉重、惊心的悲惨,他们总是会本能的替孩子拒之门外,畅畅年纪还小,她和王辛并不想让她知道太多的事。

    可他们又往往又低估了小孩子的敏感。

    畅畅最终一个人吃完了早饭,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对于那个小朋友的事情,她选择闭口不谈,也选择性地忽略了窗台上那一包没送出去的旧衣服。

    见畅畅没有什么反应,柳梅松了一口气,心想果然是小孩子,几天见不到面应该也就忘记了。

    王辛从店里开车过来,畅畅已经挂起了点滴,躺在床上佯装熟睡。

    她听见爸爸和柳阿姨在低声交谈,不多时,柳阿姨小声啜泣了起来。

    畅畅听着耳边压抑着的哭泣声、安慰声,心里非常想念柳柏杨,想看着他清亮亮的眼睛,和他说心里话。

    我遇见了一个长得和你很像的男孩,刚见面的时候差点和他打了一架。

    他的话比你还少,吃的比我还多,有好几天我都和他一桌吃饭,可是他都光吃馒头,一句话都不和我说。

    可能因为他长得很像你,所以他不和我说话我也不生他的气,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在医院吃不好也睡不好,我还看见过他妈打他。

    很可怕对不对?他都那么瘦了,竟然还要挨揍。

    柳阿姨把咱们的旧衣服都一包包地收拾过来给他们家了,他穿上了你的衣服,看起来还挺开心的。

    我也挺开心,因为那家伙简直和你长得太像了,你要是在这里,别人准保把你俩当做双胞胎。

    我原本想等他和我熟悉了,我们可以做朋友,在医院太孤单了,每天除了打针吃药,都没人和我玩。

    可是他突然就离开了,非常突然,明明头天晚上他还和我一起吃饭来着,柳阿姨说他走前来找过我,临走还不忘送我一包干脆面,虽然我不爱吃那个口味,但着是不是说明他也把我当朋友了呢?

    可惜离开医院,我们各回各家,没有机会再多说说话、见见面了,就像琪琪和幼儿园的同学们那样。

    我刚刚偷听到了,他姐姐死了,柳阿姨说医生抢救了很长时间,但是还是没留下来。

    我头一回知道原来小孩也会死,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大人会死呢。

    小孩子还没长大,怎么就会就先死了呢?

    柳阿姨不想让我知道这些,所以对我总是含含糊糊的,大人好像真以为只要他们什么都不说,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可大人也是从小孩长过来的,他们真的以为小孩一点想法也没有吗?

    我希望我们长大后能变成知道小孩想什么的大人。

    变不成也没啥,只希望我俩永远也不要分开,这样即使再多的人离开,至少还有我们俩在。

    畅畅在心里想着回家要对柳柏杨说的话,想着想着,真的就睡着了,最后的几句话也如梦呓般,被畅畅一齐带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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