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个故事,路煜宁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实话,他内心的第一感觉是:

    就这???

    只不过是一场六岁时的表演事故罢了,值得耿耿于怀十四年,至今不能释怀么?

    而让她怨憎至今的沈楠,所做的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孩子的恶作剧。

    ……实在有些,不值一提。

    路煜宁没说话,但心中的不以为然,还是表露了些许在脸上。

    苏韵芷看见他略显尴尬的表情,就全明白了。

    “你也觉得……这是‘不过如此’,对吗?”苏韵芷垂下眼帘,鸦羽似的长睫颤动着,在她眼睑下映下一片青黑的阴翳。

    这件旧事是她最为不堪的回忆,身边只有父母和陆以森知情。她在父母面前从不提及,向来都是乐呵呵的,不让他们为她操心。

    而陆以森这边,对这件事的态度同样是:阿芷你也太小心眼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放下啊?要是换成我,我早忘到脚后跟了!

    ……

    可是,可是!

    “煜哥,你也听过那些‘声音’的,不是吗?!”她终究还是不甘心,拖着沙哑的哭腔,再次向他追问。

    她泪眼朦胧,凄惶地望着他。

    他的倒影颤巍巍地映在她的眼底。

    有些失真,有些扭曲。

    ……

    路煜宁骤然晃神。

    他终于明白……她说的“声音”是什么了。

    是啊!

    别人可以不懂她,但他怎么能不懂?!

    震耳欲聋的——声音,也曾在他的耳边轰鸣如雷,连绵不绝。

    ……

    在那场致命的TI决赛之后,路煜宁所处的世界,登时被遮天蔽日的“声音”淹没了。

    有毫不客气的谩骂:“罪人!你TMD给我跪下!”

    有阴阳怪气的讽刺:“哈哈哈萧瑟大神,364天无敌,最重要的决赛日争当软脚虾!”

    有尖利刻薄的嘲笑:“之前拿了四个冠军,不会以为自己就算个什么人物了吧?草!废物萧瑟!”

    甚至,还有真心实意的诅咒——

    “带队送冠军,你能不能去死啊?”

    这些声音并不满足于在各大“战塔”论坛上发泄情绪,还要追到路煜宁的微博、B站、游戏私信里,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最毒的言辞,反复向他发起攻击。

    一场名副其实的……网络暴力的“狂欢”。

    八王张志辉是老江湖了,他让路煜宁别理会这些污言秽语:“电子竞技向来如此,有成绩的时候吹,没成绩的时候骂。你别管,当他们在放屁就行了。”

    可是,过去的电竞选手,谁都没有像路煜宁这样站在如此高的山巅:天才选手,横空出世,出道即巅峰,横扫四大赛事冠军,甚至早早就被赋予了“CN电竞第一人”的华美桂冠。

    站得越高,摔得就越狠。

    所以,谁都没有像路煜宁这样,承受过如此声势浩大的舆论抨击。

    他们早就在那里了,就等着他摔下来的那一天。

    ……

    对于“他者”来说,每一个单独的个体,都没觉得自己做的是多过分的一件事。

    赢了那么多奖金,被喷几句怎么了?

    打得不好,丢了冠军,难道还骂不得了?

    公众人物么,就活该被人拿放大镜盯着找错处,等真正犯错的时候,更是活该被鞭打凌辱直至挫骨扬灰。

    对“他者”来说,这一切都太轻松了。或许今天在这里举起键盘,明天又朝向另一边,骂一骂这个,笑一笑那个,次数多了,自己都记不清了。

    但对当事人来说,那便是……

    足以引发雪崩的每一片雪花。

    秋风瑟瑟,树梢上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终于也晃晃悠悠地掉下来了。

    枯叶落在了苏韵芷的肩头,路煜宁伸手拂去。

    接着,手指又流连到了她的脸颊,替她拭去一抹泪渍。

    “阿芷。”真正共情到她的心情之后,路煜宁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其实你恨的,不是楠楠吧?”

    苏韵芷猛地一震,手指下意识地攥住自己的衣摆。

    那场遭遇为她造成了难以疗愈的心理创伤,每每站在舞台,耳中脑中回荡的,都是尖锐的嗤笑声和饶有兴致的打量眼神,挥不去、甩不开。

    追根溯源,无疑是沈楠恶意的一踩,但……

    但……

    路煜宁已经彻彻底底明白她了,她与他陷入的是同一个漆黑困境:“你恨楠楠,恨那些肆无忌惮的笑声,但你更恨的……应该是自己吧?”

    没用的自己。

    犯下错误的自己。

    缠绕在噩梦中无法脱身的自己。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啊……

    苏韵芷张了张嘴,下意识就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却是一片空白。

    她急了,紧紧拽住路煜宁的衣袖。她仰起头巴巴地瞅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拼命在脑海里组织自己的言辞。

    她要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就是沈楠,一切都是沈楠害的!

    ……怎么可以不是沈楠?!

    如果不把所有的矛头都具象在沈楠身上,那她,又要承受多少沮丧、多少怨怼、多少自暴自弃、自怨自艾?

    人生已是如此艰难啊……

    苏韵芷抽抽噎噎地掉眼泪,路煜宁张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她像一个小小的孩子,躲在他宽大的西装外套下,依偎在他温热的胸膛之上,仿佛在嘈杂可怕的世界中找到了可供栖身的安心之所。

    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脊,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重复着告诉她:

    “阿芷,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好不好?”

    “怨恨、后悔、与自己赌气,这是最无用的,也是最不值当的。”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有抬头挺胸面对自己的权利。”

    ……

    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一辆辆汽车急驶、片刻不歇;路过行人步履匆匆,来来回回的从面前走过。没有人会去留意,梧桐树下这一对相拥的男女,她滚滚而下的泪水湿润了他的衣服,淌在他的胸口。而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则贴着她的耳际,像是一种无言的承诺。

    大千世界,纷繁喧嚣,她与他的相拥,像是彼此之间唯一的真实。

    苏韵芷哭了很久,路煜宁也安慰了很久。

    久到她以为自己身体里所有水分都流干了,昏沉沉地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把他的衬衫前襟哭得不成样子了。

    “……”苏韵芷实在是不好意思,伸手想替他把衣服拉拉平,但又无从下手,只得囔囔道,“对不起……”

    她那把天赋的好嗓子,这会儿都沙哑不堪了。

    路煜宁毫不在意,随手扯了扯一团狼藉的衣襟,笑道:“朋友之间不说这个。阿芷,换句话吧,另外三个字。”

    三个字?

    苏韵芷垂头想了一会儿,试探性的:“……谢谢你。”

    路煜宁爽朗一笑,伸手撸了撸她的发顶:“不客气。”

    发泄般的大哭一场,仿佛把积年已久的委屈和不平哭掉了,苏韵芷此刻竟有一种奇妙的神清气爽之感。

    她抱着矿泉水瓶子猛喝,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可思议的小小期待。

    她的心病,她的宿疾,长久以来的噩梦……

    该不会,就这么不药而愈了吧?

    路煜宁当然也期待这么一个happy ending,毕竟他是她的头号铁粉,如果她能克服心理障碍的话,凭她的实力,比肩沈楠不成问题。

    到时候,扭开收音机,或是随便进入某个商场,到处都能听见她的歌,嘿,多美好啊!

    不过眼下,他没工夫去畅想这个美好未来。

    把苏韵芷送回学校之后,路煜宁又再次折回璨星娱乐集团的总部。

    他要去找沈楠。

    海市音乐学院和璨星总部,虽然都在同一个城市,但好巧不巧的位于城市的对角线上,一来一回很费时间。

    等路煜宁回到璨星之后,庆典已经落幕了。

    园区门口,行政部和后勤部的员工们正踩着梯子,将拱门上花哨的装饰品和条幅一一取下,满地的彩纸、花瓣、丝带,也只能靠清洁部一点一点地扫着。

    方才还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呢,这会儿就只剩下喧嚣过后的寂寥了。

    路煜宁径直往宴会厅走。

    那边同样也散场了,唯有侍者们正在来回穿梭,收拾桌布、餐盘以及剩余的饮食。

    而沈楠,正施施然坐在吧台旁边,身边还堆着几盘餐点,好整以暇地吃着,看起来仿佛在等着谁。

    ……

    路煜宁抬脚走到她的身边。

    一抬头,沈楠的眼光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他的胸口,那叫一个狼藉啊,她忍不住乐了:“哟,小桃子刚刚发大水啦?”

    她递了一罐可乐给他。

    他伸手接过,语气半是无奈半是认真的:“楠楠,不要这么叫她。”

    “……切!”沈楠有点不服气,捻了一块造型精致的小饼干放到嘴边,挑衅般的用力一咬,扬着下巴问他,“怎么?你现在是要站她那边了?重色轻友?”

    路煜宁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只能说:“我站中立,帮理不帮亲。”

    ……谁是理?谁又是亲?

    还好沈楠没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她只想追究他的“理”字:“所以,谁有理?她莫名其妙吼我,推我,就占理了?”

    路煜宁反问:“那你小时候故意踩她的裙子,害她摔跤出丑,方才还拿恶意外号称呼她,这又占理了吗?”

    沈楠翻了个夸张的白眼:“……小时候?不会吧不会吧?六岁时发生的事,小桃子直到现在还要叫屈?心眼有这么小吗?跌了一跤而已,至于记恨十四年?”

    ……

    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视角,显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楠可以轻飘飘地说“不就摔一跤吗?”“十四年前的事,至于吗?”“不就是个小玩笑、恶作剧吗?”

    这也没办法,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是感觉不到疼的。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因为她一个兴之所至的小小恶作剧,竟然会导致苏韵芷一辈子无法当众唱歌。

    立场不同,视角不同。对于沈楠来说,眼下就是苏韵芷因着十四年前的小小纠葛,哭着喊着装可怜,在向她碰瓷追责。

    所以沈大小姐现在很不爽,满肚子脾气等着发作。

    路煜宁深谙她的脾气,他知道沈楠向来骄傲,要她低头已经是很难的事了,更遑论要她为一件十几年前的旧事低头。

    但于情于理,他认为他必须在这里替苏韵芷说一句。

    “楠楠,你是不是该向阿芷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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