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唱完,理所当然的,小小的房间里响彻了掌声。

    还有口哨声,欢呼声,以及“安可”。

    苏韵芷傻呵呵地笑着,迎接听众们显而易见的热情,他们都嚷着要她“再来一首”,她也就安之若素地点开菜单,继续选歌。

    唱歌这件事,对她来说本就是有瘾的。

    现在兴致起来了,才唱一首,哪能过瘾?

    接下来苏韵芷又唱了一首快节奏的歌曲,这下气氛是真的high起来了,RGD的四号位选手阿星,平时被他们起绰号叫“大明星”的,这会儿也跃跃欲试起来,要和苏韵芷合唱。

    小明哄笑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你平时是‘大明星’,现在阿芷来了,你那点水平就不够看咯!”

    阿星挤挤眼睛,毫不在意地玩笑道:“咋地?红花也要绿叶衬么!我看我和阿芷的声线特别合得来!”

    结果一首歌唱下来,还真不错,阿星不愧他“大明星”的称号,唱起歌来有板有眼的,气息力度音准都很到位,算是日常的KTV强者了。

    苏韵芷不吝赞赏,乐呵呵地鼓掌。

    然后莫一凡又被众人起哄推上台,和苏韵芷对唱了一首情歌。这下水准就差了不少,小莫性格本就腼腆,这会儿又是紧张又是害羞,唱着唱着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了,被众人好一通笑话。小莫下了台之后便不甘示弱,也要拱着RGD剩余几位队友上台去。

    ……要丢脸大家一起丢脸么。

    这回,影音室真的成了KTV了,一派热闹喧哗,再加上或多或少都喝了酒,更加放得开,即便不擅音乐的,一个个也都无所顾忌。醉醺醺的八王一只手拎着个酒瓶子,一只手勾在杨桦脖子上,硬要同他勾肩搭背地唱一首《爱拼才会赢》,被后者皱着眉头好一顿嫌弃。RGD的驻队翻译阿金则表演了一首冷门的英文歌,唱的好不好么不知道,横竖除了苏韵芷之外大伙儿都没听过,而台下的苏韵芷心中则是大为感慨:

    到底术业有专攻啊!人家的英文发音可比她的好多了,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

    一边唱着,一边闹着,大家我拱着你,你推着我,气氛热烈极了,苏韵芷却发现,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很安静。

    她越过两排椅子,去找路煜宁。

    “煜哥。”她推了推他的肩膀,兴致盎然地问他,“你怎么不去唱歌呀?”

    路煜宁像是醉了,半垂着脑袋静静坐着,听得她问,他才慢吞吞抬起头来,看向她的眼神有几分呆呆的,仿佛在努力理解她说的话。

    ……有点可爱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好想捏一把他的脸颊。

    另一个醉鬼八王倒是呈现了截然相反的醉态,大着舌头嚷嚷道:“哎!阿芷你可饶了我们的耳朵!千万别让阿煜唱歌!”

    “诶?”苏韵芷看看八王,再看看路煜宁,懂了,“煜哥难道是个音痴?”

    八王很夸张地大笑了两声,皮皮则接过话茬,笑道:“这个么……萧瑟确实有点五音不全。”

    ……这个“有点”,充分体现了皮皮的高情商。

    阿金也扬起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感叹道:“去年RGD团建时,我有幸听过一回萧瑟唱歌,那可真是……终生难忘啊。”

    ……这么夸张啊?

    苏韵芷眨了眨眼睛,偷偷瞧一眼半睡半醒的乖巧路煜宁,促狭地盘算起来。

    能把歌唱得这么难听倒也是天赋异禀了,将来一定要想个法子,叫煜哥在她面前唱上一回,嘻嘻~

    她把坏主意藏在心里,笑眯眯地同众人唱歌去了。

    就这么继续疯玩到了凌晨三点,大伙儿终于是顶不住了。

    虽说电竞选手都习惯熬夜,但对他们来说,熬夜打游戏和熬夜唱K那可是两个概念,熬到了这个点,众人都没啥体力了,嗓子也吼哑了。

    相对的,苏韵芷仍旧精神头十足,甚至可以说是神采奕奕。

    ……这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

    再看后排的醉鬼两名,路煜宁仍然一动不动乖乖坐着,耷拉着脑袋不知是睡是醒,八王则是简单直白,早已躺平打鼾了。

    皮皮看了看时间,便做主说“散了吧”。

    他转向苏韵芷,道:“阿芷,你和萧瑟就在RGD留宿一晚吧,咱们这儿客房多的是。”

    苏韵芷道了声谢:“那就叨扰了。”

    “这有什么?我们才要感谢你们过来玩呢。”皮皮笑道,转头又问杨桦,“三公子呢?也留下来睡一觉吧?”

    杨桦是夜游神,这才哪到哪。他惫懒地挥了挥手,答道:“我去找下半场节目了,你们自己歇着就行。”言罢,他便晃荡着去拿自己的外套。

    既如此,皮皮就安排队友们扛着八王回房间,他则带路煜宁和苏韵芷去客房。

    他架住路煜宁的胳膊,后者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起身向前走,苏韵芷则跟在他俩的身后。

    穿过训练房,后面就是一长排的起居室了,头几间是RGD队员们的卧室。每当大赛前夕或是集训期间,队员们包括教练八王都是在基地内集体生活的,吃住都在这里,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像是家人一般的亲密。

    到了长廊的尽头,就是客房了,皮皮示意苏韵芷打开房门,将路煜宁安置到了柔软的床铺上,这才抹了一把汗,说道:“阿芷,你睡隔壁那间,壁橱里有床单被褥,都是干净的。”

    苏韵芷说“好”。

    皮皮没闲着,又去开橱门替路煜宁拿被子,苏韵芷直叹皮皮的细心贴心,也跟着上去搭把手。

    二人抱着棉被到床铺边,这边始终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路煜宁却突然翻身坐起来了,一把勾住了皮皮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絮絮。

    ……诶???

    这是什么奇怪展开???

    苏韵芷看呆了。

    不过并不是她所联想到的那种情节。房内很安静,就算是口齿不清的喃喃醉话,也足以让在场的两个人听清楚了。

    “对不起。”

    “冠军没了……我对不起你们。”

    ……

    皮皮哑口失笑:“什么呀?路队,你……”顿了顿,他语气中也流露出些许感伤,“你咋还惦记着这个呢?”

    他也不由地用上了旧日的称呼。

    “路队”,多令人怀念啊。

    路煜宁确实是喝醉了,并没有足够的理智支持他正常沟通,他只是反反复复的,含糊不清的,沉沉重复着说“对不起”,说他们遗失的那个冠军。

    皮皮吸了吸鼻子,掰开路煜宁的胳膊,按着他躺回床上去,轻声道:“别犯傻了路队,你应该知道的,我们没怪过你,这不是你的责任。”

    也不知道路煜宁听见了没。

    但苏韵芷是听见了的。

    她知道路煜宁的“对不起”指的是什么,那个错失的TI冠军,是他受千夫所指的源头,是陆以森等一票人恨恨咒骂他为“CN罪人”的根本原因。

    看客们将他贬到了尘埃里,但身为队友的皮皮却说“这不是你的责任”。

    她的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皮皮收敛了伤感的情绪,有点不好意思地冲苏韵芷笑了笑:“那,我先回房了。”他掏出手机来,“阿芷,你把我号码记一下,如果出什么状况了就打给我。”

    苏韵芷点头,同他交换了微信。

    等皮皮离开后,苏韵芷却没着急走,她还记着自己承诺过的,要替八王问话来着。

    她坐在床沿,试探性地喊了句“煜哥”,路煜宁虽然闭着双眼,但还没彻底睡着,低沉地回了一声“嗯”。

    她清了清嗓子,将那个所有人都在好奇的问题问了出来:“煜哥,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参加奥运会选拔啊?”

    迟迟没有答复。

    苏韵芷垂眼看着路煜宁,他的双颊是酒醉后的潮红,笔直挺拔的鼻梁和利落分明的轮廓,使他的面容有一种少年人的锐意,平日里那双乌润含情的桃花眼会柔化他面相上的冷冽,而此刻他闭着眼睛,长长的黑睫在眼睑下压下一片阴翳,使他看起来格外的……脆弱。

    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

    不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不想回答呢?

    就在苏韵芷迟疑着要不要走的时候,路煜宁却慢慢抬起一条胳膊横在自己的双眼上,沙哑地开了口:“……没信心了。”

    “啊?”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回答弄得一愣。

    他用小臂挡着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窥见他嘴唇微微的颤动。

    “我没想过,会输。”

    “我的打法、技巧、判断、风格,我从前一直认为,它们都是对的。”

    “但最后我输了。”

    “是不是我太骄傲自负了呢?萧瑟,真的可以承担一个团队的分量吗?他够格出任carry位,肩负起团队胜利的重担吗?”

    “我已经,不知道答案了。”

    他的话断断续续,像是个初学说话的笨拙孩子,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仿佛是紧咬了牙关挣扎着往外蹦的,又是倔强又是迷惘。

    苏韵芷忽然后知后觉地领悟了,难怪八王今天拼命灌他酒呢,不叫他醉成这样,怎么能破开他云淡风轻的伪装?

    原来他至今都困于那场失败的噩梦。

    她只觉得他傻。

    多傻呀!或者说,多傲慢呀!这是一个从来没输过的人才会产生的挫败。他一路赢得酣畅淋漓,仅仅出道一年就带队夺下了四个国际冠军,几乎被捧上了“CN电竞第一人”的神坛。

    他被舆论升格为神,而他自己也被众多轻而易举的胜利蒙蔽了眼睛,一时间让他忘记了,这是竞技啊!竞技本来就有输有赢的,不是么?

    没有谁能一胜到底的,也没有谁应该被一次失败钉上耻辱柱的。

    “笨蛋。”她终于忍不住骂了他一句,“有你这么钻牛角尖的笨蛋吗?”

    她拿自己来举例子:“你知道我输过多少次吗?”

    自从六岁那年的舞台事故之后,她断断续续,尝试了几十次表演。

    灯光璀璨的大舞台是彻底站不上去了,那么小一些的舞台呢?她试过在班会上唱歌,或是在合唱团里表演,也试过在公园里当众演唱,或是去养老院里慰问演出。

    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完败。

    苏韵芷掰着手指,随随便便就数出四、五次自己的经验来:“哦对了,还有上回在璨星十周年,就是……”她面颊微红,但还是坚持说了出来,“就是我趴在你怀里哭得很惨的那一次,当时哭完之后我神清气爽,像是抛去了一个多年的沉重包袱,那一刻我又觉得自己行了。”

    “隔天我就试着去街心公园唱歌了,结果啊……仍旧大失败,我的‘病’半点都没好转,还是一个字都唱不出来。”

    “你只输了一次,就丧失了信心,就颓废地说要放弃。”

    “我从来没赢过,但我仍旧努力至今。”

    “煜哥,原来你竟是这样的胆小鬼!”

    ……

    苏韵芷的小嘴连珠炮似的说着,其中是不乏刻意的——为了凸显自己与路煜宁的对比,话语中有一定的夸张成分与不合常理。没办法,她实在太想说服他了,她不能接受他仅仅因为一次的失败就消沉至此,陷入无穷的自我怀疑与否定。

    她想要看他意气奋发的样子。

    良久。

    路煜宁的左手往前探去,握住了苏韵芷放在床沿的右手。

    她心头一跳,又听他含糊说着。

    “谁说你没赢过?你今天就唱的很好。”

    ……

    啊?

    苏韵芷这才反应过来。

    她今天当众唱歌了啊……

    尽管听众人数才不到十个,尽管场地只是小小的一间影音室,但这对她来说确确实实是从零到一的突破。

    ……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喝酒壮胆了吗?还是因为听众太少勾不起她的紧张,或是因为她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一次“登台”呢?

    一时间苏韵芷弄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激动澎湃,她不由用力攥住了路煜宁的手,声音略微颤抖:“你说得对,我今天赢了!”

    “所以,你也不要放弃啊!”

    路煜宁极轻地“嗯”了一声,就再无动静。

    等了一会儿,苏韵芷轻轻喊了他两声,都无回应,看来是彻底睡着了。

    她便替他拉好被子,关了灯,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晚安,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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