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更，皇宫万籁俱静。
一只灰燕自微亮天际处飞来，扑棱棱地掠过层叠屋宇，最终停在长乐宫檐下。
宫内帘幕影深，沉香氤氲，香雾缭乱中依稀能辨出塌边一坐一卧两个女子身影。
白芷侧坐着，鸦色长发编作一个侧辫。她未施脂粉，满室烛光印得她瓷白的脸庞如画，一双柳叶眉蹙起，眉下杏眸暗光低垂，似有无穷心事。
“为何诊脉时还露出这般愁苦相？是本宫活不到明日了么？”
还未等白芷发话，卧于榻上的那个先开了口。
她的面目隐于朱色帘后，只一双病态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在白芷漫长的切脉下不耐烦地动了动，牵动腕上数环玉镯叮叮作响。
白芷缓缓将手移开，转而在脉案上添了几笔，装出一个浅笑道：“长公主殿下还需安心静养。”
“你一向这样，说自己的话还顾及别人。”长公主李葭哼了一声，抬手掀开了床帘，“安心静养的意思是，本宫没几日好活了。”
白芷扶她坐起，眼睛弯成两个月亮：“殿下误会了。民女的意思是，安心静养之下殿下的病必有起色。”
轻动的帘幕掩映下，李葭的面目若隐若现，美人倚榻，杏眸锐色，樱唇皓齿，本该是一张张扬明媚的脸，只可惜面颊上一派血色也无。
饶是已对着这张脸数月之久，白芷仍然不习惯。
因为长公主这张脸，生得与她一模一样。
仿若镜像双生。
“巧言令色。不说本宫的事了，你准备得如何了？”李葭掀起眼皮，上下打量她，“离上朝还有半个多时辰，你该去梳妆了。”
她已因病辍朝了四个月。在此前的三年里，她为扶幼主日日垂帘听政。
若不是此番重疾折磨，她恨不得亲往前朝，哪里用得着找白芷这个替身？
见白芷不紧不慢地端来案边的药碗，李葭登时急性上头，催道：“别管这药了，左右我这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你自去梳妆，那可有好一阵要磨。”
白芷拿她的公主脾气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应是，搁碗转身。
她虽然不知道什么皇家梳妆要花费半个多时辰，但长公主之命，她照做就是。
待她那一袭白衣身影远去，李葭将那苦药汁一饮而尽，她唤来贴身侍女朱颜问道：“你觉得这数月过去，她可有变得半分像本宫？”
朱颜想了想道：“殿下这几个月的培养已然见效，小娘子的步态、神情、声音已与殿下一般无二。”
李葭叹道：“只可惜形似神不似，她更像她自己。”
朱颜见状宽慰：“殿下已派了绿袖姐姐在朝会时侍奉小娘子，左右出不了大岔子。殿下才服了药，不如再睡一阵。”
李葭点头，张口似还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摇摇头，任药劲吞没神志，复又睡去。
------
红妆堆砌，鬓山重叠。
白芷眼光滑过妆奁里满得溢出来的珠宝，瞠目结舌。
多如繁星的东海夜明珠且不论，单是凤钗就有十余种样式。西域宝石琳琳琅琅色彩各异，西南进贡的玉坠形态不一。
好一个皇家富庶，好一个跋扈公主。
而此时，绿袖提醒的声音响起：“殿下，注意眼神。”
白芷的思绪这才被拉了回来，重新聚焦于铜镜内的自己，依言露出了个轻蔑的笑。
绿袖摇头：“不够，要再张扬些。”
白芷微眯眼睛，努力复刻长公主那审视的情态。
只见铜镜内的女子朝天髻高绾，珠钗堆砌如屋面重瓦，鬓边簪一朵沾有露水的鲜嫩牡丹。
傅粉轻纱姿容下一双浑圆杏眸被化成微挑的凤目，凤目微眯，丹口轻勾，带有上位者的一丝嘲弄和漫不经心。
绿袖赞许地点头，复言道：“殿下请起身移步。”
这便是要考校她的步态了。
白芷起身，莲步轻移，衔珠步摇在脸侧几乎静止，引来绿袖拊掌赞叹。
“不错，殿下请开口言事。”
白芷微抬下巴，清嗓后道：“众爱卿有事启奏……”
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她的声线已与长公主一般无二。
绿袖连连点头，见此时距离上朝仍有些时候，便自去安排别的事宜。
她一走，白芷立马露了原型。
她支颐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迥异的自己做了几个鬼脸，然而鬼脸不解心绪，她捏起一块红珊瑚把玩起来。
掌心珊瑚触手生凉，乃是东瀛渡海贡来的上品。
但这遍地珊瑚金玉，安是她白芷的初心所寄呢？
四个月前，她还只是个兢兢业业的医女，在当今的中书丞柳鉴府上当值。
柳鉴与她是旧相识，在白家蒙了那场大难后给了她一份上京谋生的差事。
她心里一直感激这场知遇之恩，因此在府内干活格外卖力。
可说来也奇怪，在柳府当值的那些日子，几乎没有人给她派过活，或者说，没有人敢给她派活。
她抢到手中的扫帚立马被人抢了去，她铺开的晒盘也立马来人接手，久而久之她清闲了下来。
可白芷从不是个甘于清闲之人。一日，柳鉴的亲卫身中毒箭，满相府只有白芷能开出解毒的药方。
好不容易来活了，自然得做得更卖力些。解毒药方中有几味药材缺失，白芷自告奋勇去京郊山间采药。
谁知这趟采药竟成了她命运的拐点。
她坠崖了，摔得奄奄一息。
眼前一片血色迷蒙，口鼻内血腥味让她几欲作呕。
白芷努力掀起眼帘看苍穹日光，周边鸟语不断，仿佛在给她唱悲凉的挽歌。
过了许久，夕阳西沉，一女子乘车而来，似血残阳伏在她的赤色华裳下，甘为下臣。
白芷的视线内出现了一双翘头双凤垂珠履，紧接着一双丹蔻纤纤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人瞧着要不中用了，可这张脸却有用。救活她。”
这便是她与丹阳长公主李葭的初遇了。
待她醒转，那姿容万千的长公主正在修剪庭院中的牡丹。白芷看见她的面容，惊诧得久久不能言语。
然而更使她惊诧的是李葭接下来的这番话：
“小娘子，我要你做我的替身，可愿意？”
她手下的两盆牡丹，被她修成了一模一样的形态。
白芷感叹，原来当时的她意不在修花，而在于修人。
想至此，白芷皱眉将手中的珊瑚放回了原位。
眼前金玉绮罗高著，小小一株珊瑚在诸多珍宝间微不足道。
当初李葭为了让她答应这一提议，最先便是以珍宝富贵惑之。
她不同意，皇家生活风云诡谲朝不保夕。
她只想凭自己的手艺做一个勤恳的医女，攒够了钱开一家医馆，此后安稳度日。
她这一脾性很快便被李葭摸清，几日后，李葭再次召她。而这一次她却开出了白芷无法拒绝的条件——
“有些事只有身处高位的人才做得。”
李葭轻笑，就着下人的手吃了一颗剥皮葡萄，“来人间一趟，你就没有什么心愿，是长公主这个身份才能帮助你实现的？”
“又或者……一些仇恨，只能借由长公主这个身份才能勾销。”
白芷惊惧抬头，却撞进了李葭聪慧锐利的眼眸里。
精明如李葭，自然已派人查过自己的情况，自己的所求所念已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是以白芷应了替身之请。
坠崖一难让世人以为她的尸身无存，正好方便她死遁住入皇宫内，开启了长达数月的替身训练。
步态、神情、回头、口味、声音、字迹……在李葭的指导下，她已能熟稔地把自己变成另一个长公主。
四个月过去，她已能代替李葭上朝听政了。
绿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将白芷的思绪拉回现实。绿袖附身耳语：“轿辇已在殿外，请殿下移步宣政殿。”
白芷起身，最后再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须臾之间，闭眼再睁开，她眼中的光华转为锋芒。
自此以后，世上便再没有白芷了，只剩丹阳长公主李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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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宁三年九月，丹阳长公主大病方愈，乃还朝听政，召诸臣于宣政殿。时人恃其权势，咸为之惧[1]。
圣怀感尉，皇泽霑濡，率众臣亲迎其于殿外。主以绢覆面，却辇趋紫庭，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2]。
帘幕缓缓降下，中监的羽扇缓缓打开，诸臣参拜。
白芷从帘内望去，只见眼前密密麻麻跪伏了一帮紫衣绯衣身影，具体模样看不真切。
头次上朝，白芷的心如鼓点轻敲，她用余光看了眼身侧的皇帝李奉。
李奉年少即位，如今年仅十一岁，显然还不是能拿主意的年纪，稚气未脱的幼态小脸却故作沉稳道：“众卿平身。”
群臣皆有眼色，长公主还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有几位见风使舵的自以为明白事理，出列奏事不面对李奉而转头面对公主。
白芷欲出言劝止，却撞上了绿袖警告的眼神——
真正的长公主应当很受用此番荣光才是，何须阻拦？
白芷眼眸微转，抬手抚上鬓边金钗，回想记忆里的长公主情态原样复刻：“本宫准奏，沿江三州水患屡为人害，本宫甚为忧虑。前日已与户部拟了赈灾条陈，还请工部与司农从旁协助，按往年的旧例安置灾民、复垦田地。”
情态自傲，话语却是实打实的忧国虑民。与白芷印象中的丹阳长公主一般无二。
此话一颁下去，底下几位臣工连连称表，赞不绝口；也有几位神情岿然，不为所动。
瞧见白芷正审视那几位神色如常的大臣，绿袖不动声色地伏下身耳语道：“那几位是齐王的人。”
白芷“唔”了一声，那她就彻底明白了。
长公主辍朝这段时日，年幼的皇帝需要有人从旁辅政，可这辅政的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
宗室与世家几番商议后，推出了齐王李崇政。
齐王此人乃是开国高祖的亲弟一脉，又因娶了世家琅琊王氏的女儿为妃，在宗室与世家中均有人望，是一个能服众的人选。
而齐王果然也不负众望，摄政四月，竟已在朝中培植了这诸多人手，隐约有了与长公主分庭抗礼之势。
对于此人，李葭的评价是：“野心如渊，然眼界仅能见一小池。”
这是要白芷防着他的意思了。
而今日齐王称病缺席，朝会没有争锋相对，进展得很是顺利。
正当白芷满心以为朝会结束时，有一道紫袍身影执笏出列。此人立于众臣之首，想来地位尊贵无二。
白芷隐于帘后，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那一道清隽身姿，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那人面朝圣上泠然开口：“且慢，臣中书丞柳鉴有本要奏。”
一只灰燕自微亮天际处飞来，扑棱棱地掠过层叠屋宇，最终停在长乐宫檐下。
宫内帘幕影深，沉香氤氲，香雾缭乱中依稀能辨出塌边一坐一卧两个女子身影。
白芷侧坐着，鸦色长发编作一个侧辫。她未施脂粉，满室烛光印得她瓷白的脸庞如画，一双柳叶眉蹙起，眉下杏眸暗光低垂，似有无穷心事。
“为何诊脉时还露出这般愁苦相？是本宫活不到明日了么？”
还未等白芷发话，卧于榻上的那个先开了口。
她的面目隐于朱色帘后，只一双病态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在白芷漫长的切脉下不耐烦地动了动，牵动腕上数环玉镯叮叮作响。
白芷缓缓将手移开，转而在脉案上添了几笔，装出一个浅笑道：“长公主殿下还需安心静养。”
“你一向这样，说自己的话还顾及别人。”长公主李葭哼了一声，抬手掀开了床帘，“安心静养的意思是，本宫没几日好活了。”
白芷扶她坐起，眼睛弯成两个月亮：“殿下误会了。民女的意思是，安心静养之下殿下的病必有起色。”
轻动的帘幕掩映下，李葭的面目若隐若现，美人倚榻，杏眸锐色，樱唇皓齿，本该是一张张扬明媚的脸，只可惜面颊上一派血色也无。
饶是已对着这张脸数月之久，白芷仍然不习惯。
因为长公主这张脸，生得与她一模一样。
仿若镜像双生。
“巧言令色。不说本宫的事了，你准备得如何了？”李葭掀起眼皮，上下打量她，“离上朝还有半个多时辰，你该去梳妆了。”
她已因病辍朝了四个月。在此前的三年里，她为扶幼主日日垂帘听政。
若不是此番重疾折磨，她恨不得亲往前朝，哪里用得着找白芷这个替身？
见白芷不紧不慢地端来案边的药碗，李葭登时急性上头，催道：“别管这药了，左右我这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你自去梳妆，那可有好一阵要磨。”
白芷拿她的公主脾气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应是，搁碗转身。
她虽然不知道什么皇家梳妆要花费半个多时辰，但长公主之命，她照做就是。
待她那一袭白衣身影远去，李葭将那苦药汁一饮而尽，她唤来贴身侍女朱颜问道：“你觉得这数月过去，她可有变得半分像本宫？”
朱颜想了想道：“殿下这几个月的培养已然见效，小娘子的步态、神情、声音已与殿下一般无二。”
李葭叹道：“只可惜形似神不似，她更像她自己。”
朱颜见状宽慰：“殿下已派了绿袖姐姐在朝会时侍奉小娘子，左右出不了大岔子。殿下才服了药，不如再睡一阵。”
李葭点头，张口似还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摇摇头，任药劲吞没神志，复又睡去。
------
红妆堆砌，鬓山重叠。
白芷眼光滑过妆奁里满得溢出来的珠宝，瞠目结舌。
多如繁星的东海夜明珠且不论，单是凤钗就有十余种样式。西域宝石琳琳琅琅色彩各异，西南进贡的玉坠形态不一。
好一个皇家富庶，好一个跋扈公主。
而此时，绿袖提醒的声音响起：“殿下，注意眼神。”
白芷的思绪这才被拉了回来，重新聚焦于铜镜内的自己，依言露出了个轻蔑的笑。
绿袖摇头：“不够，要再张扬些。”
白芷微眯眼睛，努力复刻长公主那审视的情态。
只见铜镜内的女子朝天髻高绾，珠钗堆砌如屋面重瓦，鬓边簪一朵沾有露水的鲜嫩牡丹。
傅粉轻纱姿容下一双浑圆杏眸被化成微挑的凤目，凤目微眯，丹口轻勾，带有上位者的一丝嘲弄和漫不经心。
绿袖赞许地点头，复言道：“殿下请起身移步。”
这便是要考校她的步态了。
白芷起身，莲步轻移，衔珠步摇在脸侧几乎静止，引来绿袖拊掌赞叹。
“不错，殿下请开口言事。”
白芷微抬下巴，清嗓后道：“众爱卿有事启奏……”
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她的声线已与长公主一般无二。
绿袖连连点头，见此时距离上朝仍有些时候，便自去安排别的事宜。
她一走，白芷立马露了原型。
她支颐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迥异的自己做了几个鬼脸，然而鬼脸不解心绪，她捏起一块红珊瑚把玩起来。
掌心珊瑚触手生凉，乃是东瀛渡海贡来的上品。
但这遍地珊瑚金玉，安是她白芷的初心所寄呢？
四个月前，她还只是个兢兢业业的医女，在当今的中书丞柳鉴府上当值。
柳鉴与她是旧相识，在白家蒙了那场大难后给了她一份上京谋生的差事。
她心里一直感激这场知遇之恩，因此在府内干活格外卖力。
可说来也奇怪，在柳府当值的那些日子，几乎没有人给她派过活，或者说，没有人敢给她派活。
她抢到手中的扫帚立马被人抢了去，她铺开的晒盘也立马来人接手，久而久之她清闲了下来。
可白芷从不是个甘于清闲之人。一日，柳鉴的亲卫身中毒箭，满相府只有白芷能开出解毒的药方。
好不容易来活了，自然得做得更卖力些。解毒药方中有几味药材缺失，白芷自告奋勇去京郊山间采药。
谁知这趟采药竟成了她命运的拐点。
她坠崖了，摔得奄奄一息。
眼前一片血色迷蒙，口鼻内血腥味让她几欲作呕。
白芷努力掀起眼帘看苍穹日光，周边鸟语不断，仿佛在给她唱悲凉的挽歌。
过了许久，夕阳西沉，一女子乘车而来，似血残阳伏在她的赤色华裳下，甘为下臣。
白芷的视线内出现了一双翘头双凤垂珠履，紧接着一双丹蔻纤纤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人瞧着要不中用了，可这张脸却有用。救活她。”
这便是她与丹阳长公主李葭的初遇了。
待她醒转，那姿容万千的长公主正在修剪庭院中的牡丹。白芷看见她的面容，惊诧得久久不能言语。
然而更使她惊诧的是李葭接下来的这番话：
“小娘子，我要你做我的替身，可愿意？”
她手下的两盆牡丹，被她修成了一模一样的形态。
白芷感叹，原来当时的她意不在修花，而在于修人。
想至此，白芷皱眉将手中的珊瑚放回了原位。
眼前金玉绮罗高著，小小一株珊瑚在诸多珍宝间微不足道。
当初李葭为了让她答应这一提议，最先便是以珍宝富贵惑之。
她不同意，皇家生活风云诡谲朝不保夕。
她只想凭自己的手艺做一个勤恳的医女，攒够了钱开一家医馆，此后安稳度日。
她这一脾性很快便被李葭摸清，几日后，李葭再次召她。而这一次她却开出了白芷无法拒绝的条件——
“有些事只有身处高位的人才做得。”
李葭轻笑，就着下人的手吃了一颗剥皮葡萄，“来人间一趟，你就没有什么心愿，是长公主这个身份才能帮助你实现的？”
“又或者……一些仇恨，只能借由长公主这个身份才能勾销。”
白芷惊惧抬头，却撞进了李葭聪慧锐利的眼眸里。
精明如李葭，自然已派人查过自己的情况，自己的所求所念已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是以白芷应了替身之请。
坠崖一难让世人以为她的尸身无存，正好方便她死遁住入皇宫内，开启了长达数月的替身训练。
步态、神情、回头、口味、声音、字迹……在李葭的指导下，她已能熟稔地把自己变成另一个长公主。
四个月过去，她已能代替李葭上朝听政了。
绿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将白芷的思绪拉回现实。绿袖附身耳语：“轿辇已在殿外，请殿下移步宣政殿。”
白芷起身，最后再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须臾之间，闭眼再睁开，她眼中的光华转为锋芒。
自此以后，世上便再没有白芷了，只剩丹阳长公主李葭。
-----
宝宁三年九月，丹阳长公主大病方愈，乃还朝听政，召诸臣于宣政殿。时人恃其权势，咸为之惧[1]。
圣怀感尉，皇泽霑濡，率众臣亲迎其于殿外。主以绢覆面，却辇趋紫庭，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2]。
帘幕缓缓降下，中监的羽扇缓缓打开，诸臣参拜。
白芷从帘内望去，只见眼前密密麻麻跪伏了一帮紫衣绯衣身影，具体模样看不真切。
头次上朝，白芷的心如鼓点轻敲，她用余光看了眼身侧的皇帝李奉。
李奉年少即位，如今年仅十一岁，显然还不是能拿主意的年纪，稚气未脱的幼态小脸却故作沉稳道：“众卿平身。”
群臣皆有眼色，长公主还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有几位见风使舵的自以为明白事理，出列奏事不面对李奉而转头面对公主。
白芷欲出言劝止，却撞上了绿袖警告的眼神——
真正的长公主应当很受用此番荣光才是，何须阻拦？
白芷眼眸微转，抬手抚上鬓边金钗，回想记忆里的长公主情态原样复刻：“本宫准奏，沿江三州水患屡为人害，本宫甚为忧虑。前日已与户部拟了赈灾条陈，还请工部与司农从旁协助，按往年的旧例安置灾民、复垦田地。”
情态自傲，话语却是实打实的忧国虑民。与白芷印象中的丹阳长公主一般无二。
此话一颁下去，底下几位臣工连连称表，赞不绝口；也有几位神情岿然，不为所动。
瞧见白芷正审视那几位神色如常的大臣，绿袖不动声色地伏下身耳语道：“那几位是齐王的人。”
白芷“唔”了一声，那她就彻底明白了。
长公主辍朝这段时日，年幼的皇帝需要有人从旁辅政，可这辅政的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
宗室与世家几番商议后，推出了齐王李崇政。
齐王此人乃是开国高祖的亲弟一脉，又因娶了世家琅琊王氏的女儿为妃，在宗室与世家中均有人望，是一个能服众的人选。
而齐王果然也不负众望，摄政四月，竟已在朝中培植了这诸多人手，隐约有了与长公主分庭抗礼之势。
对于此人，李葭的评价是：“野心如渊，然眼界仅能见一小池。”
这是要白芷防着他的意思了。
而今日齐王称病缺席，朝会没有争锋相对，进展得很是顺利。
正当白芷满心以为朝会结束时，有一道紫袍身影执笏出列。此人立于众臣之首，想来地位尊贵无二。
白芷隐于帘后，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那一道清隽身姿，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那人面朝圣上泠然开口：“且慢，臣中书丞柳鉴有本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