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奉召入紫宸殿后，即被幼帝李奉彻底绊住。
为这份抚谕史的名单，白芷受李葭教导，对此事自有一番见地；而难能可贵的是，李奉虽年仅十一岁，对官员黜陟也有自己的想法。
二人各执一词，讨论了足足两个时辰，至午后才拟出三个名字。
一是长公主麾下之人；二是柳鉴推来的人，多半是齐王一党；为首的那个是中立之人，两不相沾。
再也没有比这更平衡的任命了。
白芷瞧着李奉严肃执笔的模样心情复杂——小小年纪便已学会制衡，将来该多可怕呢？
“皇姐，与我同进午膳吧。”李奉写下最后一个字后，回头对白芷眨巴双眼，“我已有四个月没和皇姐用膳了。”
他那一双微挑的凤眸湿漉漉的，白芷心底早被他这眼神泡成了一汪蜜糖，只好点头应是。
李奉见她答应，喜不自胜，连忙跳下胡凳前去唤人，之前的古板专注竟荡然无存了。
白芷在心底微叹，李家姐弟感情深厚，外界传闻非虚。
三年前，先帝壮年崩逝，留下了年仅八岁的独子李奉。
主少国疑，内有旁支宗室欲谋权夺位，外有北狄新汗将陈兵边境，大乾朝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是李葭站了出来。
彼时的她也只有十七岁，却牵起李奉的手一步步走上白玉阶，走向那孤独冰冷的巅峰人极。
从此以后，那孤独的高处，便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相拥取暖。
午膳顷刻间布好，李奉今日心情大好，特吩咐为皇姐做了一桌烧尾宴，玉盘珍馐陈列了一大桌：葱醋鸡、羊皮花丝、丁子香淋脍、白龙臞[1]……目光所及之处全凝结有一层油腻腻的光。
“我知皇姐口味重，特吩咐他们做了一桌荤腥。”李奉朝白芷处挪了挪，“皇姐可喜欢？”
白芷心底干笑，她不喜欢。
可长公主李葭喜欢食荤腥，为了不在李奉面前露破绽，她还是夹了一大筷子。
她面上装作满足，心中却暗暗腹诽，回去煮碗消食的莱菔子山楂汤便是。
李奉见她喜欢，整个人也被欢喜点亮，少年人的脾性尽数显露，遣走起居郎后，一面热心给白芷夹菜，一面竹筒倒豆子聊起了朝廷内诸多官员的八卦。
白芷面对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肴心下愁苦，听李奉那满腹八卦也兴致缺缺，直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皇姐知道吗？柳鉴这人最近可奇怪了。”
李奉早将食不言寝不语抛到了脑后，口中八卦如大江东流般不停歇，“前两个月他一直穿白衣上朝，有时还辍朝会，受人弹劾后换成了腰系白带，反正衣饰上总要带些缟素。”
白芷被一块鸡肉噎得慌，轻啜蔗浆后随口一问：“可是那柳中丞家里有新丧？”
李奉摇头：“不曾听闻他要丁忧，柳家父兄也都健在。此番不是亲人亡故的缘由。”
“那是为何？”
李奉神秘兮兮道：“有要好的臣工去问过，而柳鉴只是说有故友离世。如今坊间传闻称，柳中丞是在为心爱的青梅竹马戴孝。”
柳鉴何曾有过什么心爱的青梅竹马？
白芷在脑中点了一遍回忆，柳鉴府上可从没有出现过什么过从甚密的小娘子啊。
再一想，她从前对柳鉴的个人生活兴趣寥寥，每天上钟也只是按时点卯，不知道柳鉴身边有什么红颜知己也正常。
可君上传谣终归不妥，白芷眼神滑过李奉，学着李葭的神态出言劝谏：“臣工之私乃其家事，为君者不宜传议干涉。”
李奉委屈道：“我只说给皇姐听了，便不算传议！再说了，太宗还曾管房相的内宅事呢[2]，干涉也无妨。”
白芷气得直笑，轻点他脑门道：“你呀！”
说罢白芷又教育了一番李奉，李奉虽有心思如寻常少年郎般跳脱，但终归懂事晓理，对于皇姐的教诲也点头受了。
两人又聊了些朝堂政事，而李奉却突然拉住白芷的袖子。
李奉垂眼，神情有些低落，语气却极认真：“阿姊，你生病期间不见人，我日夜悬心。如今我们姐弟终于重逢，你可要保重好身子才是。柳鉴欺负你，你万莫动气，等我亲政我也欺负他！”
稚嫩的声音呼唤“阿姊”，直将白芷的思绪勾回了三年前的扬州。
满目烟柳树影似在眼前，春日晴暖浸透迎面而来的和煦微风，石桥下溪光似练，回荡在桥头的少年衣襟上，少年身背药篓口口声声唤她“阿姊”。
如今时移世易，终究什么都没留下。
白芷强忍将要落下的眼泪，微笑点头。
此后两日的朝会，柳鉴并未发难，只是正常上奏。
其余齐王党人也安分下来，朝会也如行云流水般顺利进行。
“我劝你切莫松懈得太早。”李葭打了个哈欠款款走来，斜身倚在红木栅足案头，“刚接了手下密报，齐王和柳鉴恐有后手。”
如今天气渐寒，她拢上黑狐皮裘才敢离开床榻，鬓边松松挽一个发髻，露出精致小巧的下巴。
白芷埋身于成片的奏章之中，闻言才抬起头来：“什么后手？”
李葭指尖轻扣桌面：“你知道春花楼吗？”
白芷脸上泛上一层薄红：“知道，一个野生教坊。”
大乾规定，只有官方有权开设花街柳巷，是为教坊，其中人多为乐籍奴籍。女子歌舞演乐，亦或是其他出格生意必须要经过官方许可。
而野生教坊，大多由民间私设。本就是黑心园子，其中皮肉生意、卖儿鬻女自不必论，是个比教坊还要暗无天日的所在。
李葭皱眉：“其中一个叫轻燕的舞女，昨日过身了，死因不明。”
白芷心有微恸，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这个轻燕莫非就是户部钱侍郎的……”
轻燕与钱侍郎的这桩事，她还是半年以前与柳府众奴仆嗑瓜子时听来的。
这二人于一场酒局上相识，钱侍郎为轻燕的舞姿所吸引，欲替其赎身迎娶为妾。
此举犯了钱家一众老小的大忌。
族老终日以孝悌斥之，钱侍郎正妻以泪洗面寻死觅活，都没有动摇钱侍郎迎娶轻燕的决心。
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伤了朝廷颜面。圣令钱侍郎罚俸一年，闭府思过，直到上月才回到朝堂。
而轻燕的赎身大事也一拖再拖，直到死前，她仍陷于春花楼。
白芷却不解：“钱侍郎任职于户部，职位重要。但他既不是殿下的人，也不是齐王的人，为何殿下要如此上心？”
李葭将身上狐裘紧了紧，手抚上太阳穴淡淡闭眼：“本宫向来不救无关紧要之人。可轻燕故去，大理寺必要调查她身前接触过的人、遇见的事、与钱侍郎交谈的内容，这难免会抖落些户部的污糟事。可此事偏偏与柳鉴提起的户部改税一事撞在一起，本宫总隐隐觉得事有不妥……”
白芷细细思索：“殿下可是认为，柳鉴将要对钱侍郎出手，而后再扶自己人上位？”
先在朝堂上埋下户部办事不力的伏笔，而后以赈灾的名头做实户部办事不力的罪名。
可若要拉户部一人下马，还需要一个导火索。
这个导火索，极有可能就是春花楼的此次凶案。
李葭微笑颔首：“极有可能。不过与其在这无端揣摩，倒不如亲临现场，很多事也许能看得更加明白。”
“那殿下意欲派何人前去？”
李葭笑意愈深，青葱玉指一转，指向白芷：
“你。”
待白芷抵达春花楼的所在，已是夜色初降，万家华灯齐上之时。
大乾京城素有不夜长安之美誉，夜市繁华美名遍传四海。
摊贩云集，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杂耍能人穿梭于人群之中，引得孩童连连惊叫赞叹；更时有黄发碧瞳的番邦使臣路过她身侧，带来一阵异域香风。
白芷携朱颜立于春花楼下，绀青色纱裙飘然，通身无饰，只腰间系一块西子浣水碧色软纱。
层层楼阁上的通天烛火透过阑干莹然落满她肩头，为她添了一丝俗世可亲。
饶是她头戴面具，通身的出尘仙姿也不免引众人侧目。
那春花楼的假母自不例外，她打量一番便知白芷不是常人，忙一步三扭迎了上来问道：“女郎君可是要来听曲？快快请进！楼内诸位解语小倌可同女郎君一乐。”
白芷轻咳一声，故作沉声道：“没有上好的秋露白，我可不进门。”
“有有有！女郎君尽可把酒言欢！”
白芷二人随她移步入内，里头嘈杂纷乱，酒气扑鼻。
只见中间高台之上有好女若干，正低头弄琴吹笛，还有几个扮作敦煌神女，正怀抱琵琶作飞天之姿。
那假母点头哈腰地将她二人迎入一间小室，却听白芷开口问道：“妈妈，我听闻春花楼前些日子出了些人命官司，待会我在里间饮酒享乐，外头不会有官兵冲进来吧？”
假母“嗐”了一声，笃定道：“请女郎君放心，死的不过是个舞女，低贱的很，我们往来的常客无人在意！官兵按理根本不会来过问。可偏偏她……”
言至此，她指了指上头，“上头有人！官兵来走个过场罢了，不妨事。”
朱颜听了此话却不乐意了：“死了个舞女？她尸身可还在这栋楼内？要是带来的晦气冲撞了我们娘子可如何是好啊？”
假母拍拍胸脯保证：“两位女郎尽管放心！尸身停得远远的，在后头水榭的西北角库房呢，还找大师挂帘子阻隔了晦气，您就当那是一只死猫死狗罢了，半点冲撞不了您。”
白芷带笑称好，朱颜直接扔了一锭银子：“我们娘子饮酒时不喜被人打扰，让那些杂人都避得远远的！”
假母摸着银锭连连应是，过了片刻，来了一红一绿两个小倌，一人抱琵琶一人端酒，弱柳扶风般轻移靠近。
白芷随口应付了二人几句，便听到耳边琵琶声响起。
而白芷的思绪早就越过了靡靡弦音飞到外头的喧嚣里去了。
外头有乐声，有笑声，有酒盏相撞的轻响，有舞女踝上叮叮的银铃之声。
白芷想到水榭后头耳房那个叫轻燕的娘子，她的尸身待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能听见这一场荒诞不经的极乐吗？
越想她越气闷，待意念流转回来，只见两个小倌已被朱颜手刀劈晕，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嘴里塞有布条。
朱颜禀道：“殿下，一切已经就绪。”
白芷点头，任由朱颜揽过自己翻出窗外，跃下碧瓦，二人在回廊阑干之间静静穿梭，顷刻便到了水榭后的一排库房。
春花楼的水榭建于一小池之上。月至檐角，在池面上泼下一片清辉，水榭阑干处也拢上一层清寂月色。
月光映照在水榭的窗纱，水榭余下的梁柱没在阴影里。
窗纱上浓墨似的水影随湖波隐隐颤动，如鬼魅伸爪，森然可怖。
白芷心里发毛，只好将眼神避开水榭那处，蹑手蹑脚摸去西北角。
谁知她们刚触到西北角第一间的门环，身后就传来脚步声，还有一声洪亮的嗓音：“有贼人，追！”
余光里火光从两侧岸边包夹而来，白芷朱颜对视一眼，立马往唯一的退路——水榭奔去。
只恨那通往水榭的曲廊狭窄异常，二人无法并排而行，朱颜便落了后。
她眼看水榭近在眼前，一咬牙将白芷推向了屋内，阖门后以肉身去引开追兵。
白芷对武功一窍不通，生怕自己出门去寻朱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只能在门内屏气凝神留意外头的动静。
窗纱上的戈影火光慢慢淡去，仍有零星小卒在附近游荡。
白芷大气也不敢出，只得慢慢转身，想从水榭另一头摸索出去。
可就在这一刻，黑暗里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她，随后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抵上了她的脖子。
那人冷冰冰抛出一句：“噤声。”
熟悉的声音一出，白芷心下震动不已。几番平复之后，她转换成长公主的声色嘲弄道：
“柳大人，巧遇。”
为这份抚谕史的名单，白芷受李葭教导，对此事自有一番见地；而难能可贵的是，李奉虽年仅十一岁，对官员黜陟也有自己的想法。
二人各执一词，讨论了足足两个时辰，至午后才拟出三个名字。
一是长公主麾下之人；二是柳鉴推来的人，多半是齐王一党；为首的那个是中立之人，两不相沾。
再也没有比这更平衡的任命了。
白芷瞧着李奉严肃执笔的模样心情复杂——小小年纪便已学会制衡，将来该多可怕呢？
“皇姐，与我同进午膳吧。”李奉写下最后一个字后，回头对白芷眨巴双眼，“我已有四个月没和皇姐用膳了。”
他那一双微挑的凤眸湿漉漉的，白芷心底早被他这眼神泡成了一汪蜜糖，只好点头应是。
李奉见她答应，喜不自胜，连忙跳下胡凳前去唤人，之前的古板专注竟荡然无存了。
白芷在心底微叹，李家姐弟感情深厚，外界传闻非虚。
三年前，先帝壮年崩逝，留下了年仅八岁的独子李奉。
主少国疑，内有旁支宗室欲谋权夺位，外有北狄新汗将陈兵边境，大乾朝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是李葭站了出来。
彼时的她也只有十七岁，却牵起李奉的手一步步走上白玉阶，走向那孤独冰冷的巅峰人极。
从此以后，那孤独的高处，便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相拥取暖。
午膳顷刻间布好，李奉今日心情大好，特吩咐为皇姐做了一桌烧尾宴，玉盘珍馐陈列了一大桌：葱醋鸡、羊皮花丝、丁子香淋脍、白龙臞[1]……目光所及之处全凝结有一层油腻腻的光。
“我知皇姐口味重，特吩咐他们做了一桌荤腥。”李奉朝白芷处挪了挪，“皇姐可喜欢？”
白芷心底干笑，她不喜欢。
可长公主李葭喜欢食荤腥，为了不在李奉面前露破绽，她还是夹了一大筷子。
她面上装作满足，心中却暗暗腹诽，回去煮碗消食的莱菔子山楂汤便是。
李奉见她喜欢，整个人也被欢喜点亮，少年人的脾性尽数显露，遣走起居郎后，一面热心给白芷夹菜，一面竹筒倒豆子聊起了朝廷内诸多官员的八卦。
白芷面对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肴心下愁苦，听李奉那满腹八卦也兴致缺缺，直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皇姐知道吗？柳鉴这人最近可奇怪了。”
李奉早将食不言寝不语抛到了脑后，口中八卦如大江东流般不停歇，“前两个月他一直穿白衣上朝，有时还辍朝会，受人弹劾后换成了腰系白带，反正衣饰上总要带些缟素。”
白芷被一块鸡肉噎得慌，轻啜蔗浆后随口一问：“可是那柳中丞家里有新丧？”
李奉摇头：“不曾听闻他要丁忧，柳家父兄也都健在。此番不是亲人亡故的缘由。”
“那是为何？”
李奉神秘兮兮道：“有要好的臣工去问过，而柳鉴只是说有故友离世。如今坊间传闻称，柳中丞是在为心爱的青梅竹马戴孝。”
柳鉴何曾有过什么心爱的青梅竹马？
白芷在脑中点了一遍回忆，柳鉴府上可从没有出现过什么过从甚密的小娘子啊。
再一想，她从前对柳鉴的个人生活兴趣寥寥，每天上钟也只是按时点卯，不知道柳鉴身边有什么红颜知己也正常。
可君上传谣终归不妥，白芷眼神滑过李奉，学着李葭的神态出言劝谏：“臣工之私乃其家事，为君者不宜传议干涉。”
李奉委屈道：“我只说给皇姐听了，便不算传议！再说了，太宗还曾管房相的内宅事呢[2]，干涉也无妨。”
白芷气得直笑，轻点他脑门道：“你呀！”
说罢白芷又教育了一番李奉，李奉虽有心思如寻常少年郎般跳脱，但终归懂事晓理，对于皇姐的教诲也点头受了。
两人又聊了些朝堂政事，而李奉却突然拉住白芷的袖子。
李奉垂眼，神情有些低落，语气却极认真：“阿姊，你生病期间不见人，我日夜悬心。如今我们姐弟终于重逢，你可要保重好身子才是。柳鉴欺负你，你万莫动气，等我亲政我也欺负他！”
稚嫩的声音呼唤“阿姊”，直将白芷的思绪勾回了三年前的扬州。
满目烟柳树影似在眼前，春日晴暖浸透迎面而来的和煦微风，石桥下溪光似练，回荡在桥头的少年衣襟上，少年身背药篓口口声声唤她“阿姊”。
如今时移世易，终究什么都没留下。
白芷强忍将要落下的眼泪，微笑点头。
此后两日的朝会，柳鉴并未发难，只是正常上奏。
其余齐王党人也安分下来，朝会也如行云流水般顺利进行。
“我劝你切莫松懈得太早。”李葭打了个哈欠款款走来，斜身倚在红木栅足案头，“刚接了手下密报，齐王和柳鉴恐有后手。”
如今天气渐寒，她拢上黑狐皮裘才敢离开床榻，鬓边松松挽一个发髻，露出精致小巧的下巴。
白芷埋身于成片的奏章之中，闻言才抬起头来：“什么后手？”
李葭指尖轻扣桌面：“你知道春花楼吗？”
白芷脸上泛上一层薄红：“知道，一个野生教坊。”
大乾规定，只有官方有权开设花街柳巷，是为教坊，其中人多为乐籍奴籍。女子歌舞演乐，亦或是其他出格生意必须要经过官方许可。
而野生教坊，大多由民间私设。本就是黑心园子，其中皮肉生意、卖儿鬻女自不必论，是个比教坊还要暗无天日的所在。
李葭皱眉：“其中一个叫轻燕的舞女，昨日过身了，死因不明。”
白芷心有微恸，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这个轻燕莫非就是户部钱侍郎的……”
轻燕与钱侍郎的这桩事，她还是半年以前与柳府众奴仆嗑瓜子时听来的。
这二人于一场酒局上相识，钱侍郎为轻燕的舞姿所吸引，欲替其赎身迎娶为妾。
此举犯了钱家一众老小的大忌。
族老终日以孝悌斥之，钱侍郎正妻以泪洗面寻死觅活，都没有动摇钱侍郎迎娶轻燕的决心。
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伤了朝廷颜面。圣令钱侍郎罚俸一年，闭府思过，直到上月才回到朝堂。
而轻燕的赎身大事也一拖再拖，直到死前，她仍陷于春花楼。
白芷却不解：“钱侍郎任职于户部，职位重要。但他既不是殿下的人，也不是齐王的人，为何殿下要如此上心？”
李葭将身上狐裘紧了紧，手抚上太阳穴淡淡闭眼：“本宫向来不救无关紧要之人。可轻燕故去，大理寺必要调查她身前接触过的人、遇见的事、与钱侍郎交谈的内容，这难免会抖落些户部的污糟事。可此事偏偏与柳鉴提起的户部改税一事撞在一起，本宫总隐隐觉得事有不妥……”
白芷细细思索：“殿下可是认为，柳鉴将要对钱侍郎出手，而后再扶自己人上位？”
先在朝堂上埋下户部办事不力的伏笔，而后以赈灾的名头做实户部办事不力的罪名。
可若要拉户部一人下马，还需要一个导火索。
这个导火索，极有可能就是春花楼的此次凶案。
李葭微笑颔首：“极有可能。不过与其在这无端揣摩，倒不如亲临现场，很多事也许能看得更加明白。”
“那殿下意欲派何人前去？”
李葭笑意愈深，青葱玉指一转，指向白芷：
“你。”
待白芷抵达春花楼的所在，已是夜色初降，万家华灯齐上之时。
大乾京城素有不夜长安之美誉，夜市繁华美名遍传四海。
摊贩云集，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杂耍能人穿梭于人群之中，引得孩童连连惊叫赞叹；更时有黄发碧瞳的番邦使臣路过她身侧，带来一阵异域香风。
白芷携朱颜立于春花楼下，绀青色纱裙飘然，通身无饰，只腰间系一块西子浣水碧色软纱。
层层楼阁上的通天烛火透过阑干莹然落满她肩头，为她添了一丝俗世可亲。
饶是她头戴面具，通身的出尘仙姿也不免引众人侧目。
那春花楼的假母自不例外，她打量一番便知白芷不是常人，忙一步三扭迎了上来问道：“女郎君可是要来听曲？快快请进！楼内诸位解语小倌可同女郎君一乐。”
白芷轻咳一声，故作沉声道：“没有上好的秋露白，我可不进门。”
“有有有！女郎君尽可把酒言欢！”
白芷二人随她移步入内，里头嘈杂纷乱，酒气扑鼻。
只见中间高台之上有好女若干，正低头弄琴吹笛，还有几个扮作敦煌神女，正怀抱琵琶作飞天之姿。
那假母点头哈腰地将她二人迎入一间小室，却听白芷开口问道：“妈妈，我听闻春花楼前些日子出了些人命官司，待会我在里间饮酒享乐，外头不会有官兵冲进来吧？”
假母“嗐”了一声，笃定道：“请女郎君放心，死的不过是个舞女，低贱的很，我们往来的常客无人在意！官兵按理根本不会来过问。可偏偏她……”
言至此，她指了指上头，“上头有人！官兵来走个过场罢了，不妨事。”
朱颜听了此话却不乐意了：“死了个舞女？她尸身可还在这栋楼内？要是带来的晦气冲撞了我们娘子可如何是好啊？”
假母拍拍胸脯保证：“两位女郎尽管放心！尸身停得远远的，在后头水榭的西北角库房呢，还找大师挂帘子阻隔了晦气，您就当那是一只死猫死狗罢了，半点冲撞不了您。”
白芷带笑称好，朱颜直接扔了一锭银子：“我们娘子饮酒时不喜被人打扰，让那些杂人都避得远远的！”
假母摸着银锭连连应是，过了片刻，来了一红一绿两个小倌，一人抱琵琶一人端酒，弱柳扶风般轻移靠近。
白芷随口应付了二人几句，便听到耳边琵琶声响起。
而白芷的思绪早就越过了靡靡弦音飞到外头的喧嚣里去了。
外头有乐声，有笑声，有酒盏相撞的轻响，有舞女踝上叮叮的银铃之声。
白芷想到水榭后头耳房那个叫轻燕的娘子，她的尸身待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能听见这一场荒诞不经的极乐吗？
越想她越气闷，待意念流转回来，只见两个小倌已被朱颜手刀劈晕，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嘴里塞有布条。
朱颜禀道：“殿下，一切已经就绪。”
白芷点头，任由朱颜揽过自己翻出窗外，跃下碧瓦，二人在回廊阑干之间静静穿梭，顷刻便到了水榭后的一排库房。
春花楼的水榭建于一小池之上。月至檐角，在池面上泼下一片清辉，水榭阑干处也拢上一层清寂月色。
月光映照在水榭的窗纱，水榭余下的梁柱没在阴影里。
窗纱上浓墨似的水影随湖波隐隐颤动，如鬼魅伸爪，森然可怖。
白芷心里发毛，只好将眼神避开水榭那处，蹑手蹑脚摸去西北角。
谁知她们刚触到西北角第一间的门环，身后就传来脚步声，还有一声洪亮的嗓音：“有贼人，追！”
余光里火光从两侧岸边包夹而来，白芷朱颜对视一眼，立马往唯一的退路——水榭奔去。
只恨那通往水榭的曲廊狭窄异常，二人无法并排而行，朱颜便落了后。
她眼看水榭近在眼前，一咬牙将白芷推向了屋内，阖门后以肉身去引开追兵。
白芷对武功一窍不通，生怕自己出门去寻朱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只能在门内屏气凝神留意外头的动静。
窗纱上的戈影火光慢慢淡去，仍有零星小卒在附近游荡。
白芷大气也不敢出，只得慢慢转身，想从水榭另一头摸索出去。
可就在这一刻，黑暗里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她，随后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抵上了她的脖子。
那人冷冰冰抛出一句：“噤声。”
熟悉的声音一出，白芷心下震动不已。几番平复之后，她转换成长公主的声色嘲弄道：
“柳大人，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