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6月，虽然这一年的夏天才刚刚开始，但北京的最高气温已经越过了35度，就连最低气温也没有下过20度。
钟岩房间的空调又不工作了，在感受到屋里的最后一丝凉气消失后，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发了三五秒的呆，双脚在地上乱摸一阵套进了拖鞋，拖沓着走去开了房门。
穿过漆黑一片的客厅，熟练地打开冰箱。突然的光亮刺激下，不得不闭上眼睛，右手在中间层摸到了鲜奶。凭手感，余量不多，拧开盖，果然没喝几口就没有了。晃一晃空瓶，深叹一口气，这才睁开双眼。
干净明亮的冰箱里头，食物的种类出奇地少。一瓶尚未开封的鲜奶，和手里拿着的空盒子有着相同得包装。除此之外，还有两盒苹果。
一盒四颗，一共八颗。包装华而不实，可以让人判断，它们应该是超市的同类货架上最贵的一批苹果。
可惜啊，连盒子上的红丝带都没被人解开，从它们被装进盒子里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
钟岩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动手上的牛奶盒，看到了生产日期，2007年6月5日，保质期一周。还好，明天才过期。再看一眼冰箱里的那瓶，很好，日期一样，起码明天还不用担心会饿死。
高考的前两天，学校的最后一批留校生，高三的实验一班和实验二班的高考生，也终于被允许收拾东西离校。校领导为了体现对他们这帮必将在本届高考为校争光的尖子生们的关怀，特意没让这两班学生自己打扫卫生，每个教室都请了保洁人员在做清理。
钟岩先把教室后头自个儿储物柜的物品清空了，钥匙插在了柜门的锁上。然后回到自己的课桌，把里头遗留的书籍一本本往书包里装。
装完了所有的书，转身离开。一旁的保洁阿姨开口拦下了她，“同学，这画册你知道是你哪位同学的吗？”
钟岩先是看到了画册的封面，《林中的小鹿》，不禁诧异；再看到阿姨正在清理的那张课桌，好像也没有那么诧异了。
还没说话，阿姨又问道，“这是你同桌的吧？”
其实，严格说起来，不算是同桌，虽然是同一排，但中间还隔着一条可以单人行走的过道。
从高一开始，钟岩就不再拥有传统意义上的同桌了。学校明确要求，每张单人课桌不与其他课桌拼接。明面上是保障每位学生独立的学习空间；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为了严防早恋。就算是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级也不能免俗。
这会儿班上还零星有几个同学在座位上收拾，钟岩见保洁阿姨似乎要去询问别人，于是说道，“对，是我同桌的，他叫林致远，我去还给他吧！”
阿姨把画册递了过来，钟岩在书包的一堆书中间拨开一个缝隙，轻轻地把画册摁了下去。拉上书包，准备离开，跟大人告别，“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出了教学楼，走在通向学校大门的林荫路上，在一条长椅旁，钟岩停了下来。把沉重的书包放到椅子上，拉开拉链，拿出了那本画册。
封面的右下印着出版期号，《林中的小鹿》是双月版的杂志，手上拿着的这本是今年的5-6月刊，也是钟岩自己也没有看过的最新一期。高考在即，她实在是没法抽出时间去跑一趟书店。虽然心里痒痒的，但还是打算高考结束后再去买这期了。
翻开到扉页，是杂志习惯的留白页，但这本上却出现了六个汉字，“钟岩高考加油”，刚劲有力，犹如印刷体。没有标点，没有署名，但钟岩确信，这是林致远的字迹。毕竟，看他的各科笔记看了十几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更何况，留言旁还有一枚手绘的四叶草。线条歪歪扭扭，真心不能用“好看”来形容。话说，林致远辅导了钟岩多少年的功课，钟岩也就断断续续教了林致远多少年的画画。
但是，从彼此的成果上来看吧，双方都不是很想承认这件事。钟岩看着那颗傻里傻气的小草，轻叹了口气，然后笑了。
然而，这点开心并没有维持很久。出了学校大门，钟岩在马路对面看到了钟女士。哦不对，是看到了钟女士的车。
钟岩快速思索了一下，今天是6月5号，星期二，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难道不应该是钟医生的坐诊时间吗？
转头再一想，问题的重点并不在于，钟女士今天坐不坐诊；而在于，钟岩的高中三年，钟女士从来都没有来过她的学校，为什么在女儿没几天就要毕业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呢？
没容钟岩想太久，她妈妈已经推开车门，显然看到了她，冲着女儿挥手喊道，“岩岩，妈妈在这里！”
校门口还有一些等待的家长和学生，实验一班和实验二班的学生大多认识。钟岩不想被熟人注视，快速地过了马路，坐进了钟女士的车里。
车里的冷气打得很足，钟岩摁了下副驾驶的车窗按钮，打开了几公分的空隙。街道上的热气和喧嚣，很快钻了进来，卖力地调和着车里这冰冷的氛围。
“岩岩，”钟女士一边开车，一边开口道，“你怎么不接妈妈电话啊？”虽是发问，语气倒是很柔和。
钟岩头倚着靠垫，盯着车窗外发呆。明明是不断高速后退的景象，却仿佛在看着一个静物。也不去书包里翻手机，随意说道，“可能没电了。。。而且学校不让用手机，调了静音，也听不到。”
开车的人并不怎么在意钟岩的回答，继续问道，“后天就要高考了，怎么样，紧张吗，岩岩？”
钟岩心里冷笑，面上却没什么表情，“还行。”
“前两天在医院，碰巧遇到林老师来拿药，我们就聊了两句。”
钟岩心下明了，果然是林致远没事找事。钟女士口中的林老师正是林致远的爷爷，任教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为了更好地照顾生病的林奶奶，林爷爷在六十岁那年就正式退休了，并没有像清华其他的老教授一样，继续留校工作。
“听林老师说，小远已经拿到清华的保送了，不用参加今年的高考。”
钟女士的消息也是够滞后，林致远的保送是一月初就确定下来的。这都六月了，半年都没碰上过，而且医院还那么大，怎么突然就在高考前碰上了呢？
钟岩不想拂了老人家的好意，毕竟，在北京读书生活的这些年里，林爷爷林奶奶对她的关照远远多于她的亲生父母。于是安静地坐着，继续听钟女士讲话。
“岩岩，你有想过要考什么样的大学吗？”
钟女士小幅度地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女儿，连忙解释道，“妈妈这么说，可不是要给你压力啊！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妈妈对你都没有任何要求。你能平安，快乐地活着，就可以了。”
钟女士每说一句，钟岩就会在心里吐槽一句。问我想考什么样的大学？现在才来问吗？我5月12号就填交了高考志愿，你根本不知道我填了哪三所学校吧！
从小到大，不给我压力，不对我要求。没错，你做到了。作为回报，我必须同样地对你，不给压力，不提要求。这才是你想要的吧？
希望我平安，快乐地活着。你真的在意过我的平安，我的快乐吗？如果你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
钟岩避开了钟女士一开始的问题，慢悠悠地答道，“看吧，能考上哪儿就去哪儿好了。”
接着转开了话题，“我们要去哪儿啊？”
钟女士说话的这会儿，车已经开到了一栋高楼的地下停车场的入口。
“这儿是北京新开的一家商场，听我同事说，有不少国外的品牌第一次被引进到国内。除了百货类的牌子，还有游乐场，电影院，餐饮也不少，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我们找个好吃的餐厅，吃顿午饭，下午再逛逛街，妈妈给你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吧！”
车子一路往下开，工作日的中午人流不算大，很顺利地找到了停车位。钟女士停好车，钟岩解开了安全带。
“我不想逛街，我想早点回家看会儿书。我也不想吃饭，我昨天在食堂多打了一份盒饭，放在冰箱里，今天不吃掉会坏的。”
钟岩的语气很平静，钟女士也是，对女儿笑了笑，依然好声好气，“可是，妈妈已经停好车了呀。”
钟岩讨厌一切可能的争执，于是先放弃，“这儿有超市吗？我想买鲜奶，家里没有了。”
钟女士笑得更灿烂了，“有的有的，那我们就去逛超市吧。”
在电梯里，看了下购物导览图，超市在商场的负一楼。是钟岩没有听过的名字，看装修也能知道非常地高档。更何况，扫一眼货架上的各类商品，国外的占比要远远高于本土。
钟岩凭着直觉，快速走到了冷藏区。习惯了学校超市一点五米长的保鲜柜，一下子看到近十米长的上下四层的琳琅满目的奶制品，钟岩有点愣住了。
来回扫描了两遍，确认没有她常喝的那款鲜奶。于是找到了价格最高的那一款，一升装的。拿了两瓶，抱在怀里，转身跟钟女士说，“我买好了。”
钟女士的好妈妈瘾显然还没有过尽兴，“就只有牛奶吗？”
走了两步到旁边的水果区，拿了一颗散称的鲜柠檬，到鼻子下嗅了嗅，果然很清新。
“要不要买点水果？嗯。。。苹果怎么样？妈妈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苹果的。”于是自顾自地走到了苹果的货架前。
钟岩并没有参与钟女士的购物过程，钟女士已经挑好了两大盒苹果抱在胸前。两人进超市前并没有推购物车，此刻，一人怀里两升重的鲜奶，一人怀里八颗饱满的红富士。显然，都已经达到了双手负荷的上限，于是一前一后走去柜台结账。
那会儿的北京，就算是这么高级的超市，也并没有自助收银机，得靠收银员手动一件一件地扫描商品。更加没有什么手机支付了，大伙儿用的还都是翻盖的诺基亚呢。
钟岩看着收银员接过前面一位顾客的两百块现金，在钱盒里翻找零钱。排队等待的顾客都非常耐心，毕竟十几年后科技给人们带来的高效世界，此刻离他们还非常地遥远。
终于轮到她们，钟女士把苹果放到收银台上，顺手也拿走了钟岩怀里的牛奶。耳边传来“嘀——嘀”的扫描仪发出的声响，面前有一个迷你货架，摆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糖果盒。
见钟岩一直盯着糖果看，钟女士笑着从货架上拿了一盒递给已经扫描完苹果和牛奶的收银员，“想吃糖了就买一盒呀！”
其实钟岩只是在默默翻译各个罐子上的糖果口味，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水果的英文是不认识的。等一下，刚刚钟女士拿的是哪一盒来着？Mixed Fruit Drops?行吧，什锦的，总不至于每款都难吃。
结完账，钟女士把比较重的牛奶和苹果放进了一辆推车里，顺手把那盒糖果递给了钟岩。钟岩试了试书包右边的侧袋，那里一般不会放东西，没想到，糖果盒子的尺寸居然和口袋完美地匹配。而且卡得很紧，完全不用担心会掉出来。
等电梯下楼，钟女士又打开了钱包，数了数正好二十张，要给钟岩。
“六月的生活费我已经收到了。”
不怪钟岩会误会，因为钟女士手上现金的金额刚好是她每个月初给女儿的生活费的金额。
“不是生活费，”钟女士一字一顿，想了想，又把钱包里仅剩的五张一百拿了出来，和手里的一叠纸币放齐，想塞进钟岩的书包里，“妈妈要给你买衣服，你也没让买，那你拿着这钱，高考完自己去买，好不好？”
钟岩不再拒绝，“我自己来放吧。”
卸掉一边肩带，把书包背到前面，打开了书包内的一个隐秘的小口袋，把这二十五张纸币，在左右各三分之一处，往内折了一折，钱厚了三倍，但面积只剩三分之一，刚巧能放进那个小口袋。拉上拉链，重新背好书包。
钟女士开车送女儿回去，“妈妈拜托了小远，7号8号两天的中午和晚上，去给你送饭。正好他也不高考——”
“太麻烦别人了，”钟岩打断了她妈妈的话，“林致远上个月就说过，他六月要去美国他爸妈那边过暑假。而且我自己吃食堂就行了。”
“你们学校食堂今天就已经停止营业了呀，说是要到下届高三暑假开始补课才会重新开放。”
林致远这个叛徒，钟岩在心里狠狠地骂人。“小区门口的便利店24小时营业，我可以吃便当。”
“岩岩——”钟女士打算继续说服。
“你已经跟林爷爷林奶奶他们说好了吗？”林致远又不会做饭，真正要麻烦的还是林爷爷。
“对，说好了。本来林老师是要来家里给你做现成的饭吃，但咱们家厨房又没有做饭的条件，小远就提出他来回跑两天。”钟岩安静地听着，钟女士就继续说着。
“你别说，这么多年没见，小远这孩子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啊。他小时候，刚回国那会儿，一点都不热情，让喊人才喊人。现在长大了，一颗热心肠，乐于助人，林老师教得真好！”钟女士兀自感慨道。
钟岩在心里和她妈妈对话。
“你被骗了。林致远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七岁的林致远有多不热情，十七岁的林致远就有多冷漠。只不过长大后的林同学懂得了要适时地伪装，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已。”
“不过岩岩，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妈妈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给小远，你林爷爷也让小远收下了。”
钟女士一路说着，车已经开到了小区门口。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就算是北京，从西城到东城，开车也就一小会儿就到了。
可是，钟岩高中这三年，每天独自早出晚归，往返海淀和东城，还得倒一趟公交，单程通勤就得有五十分钟。
钟岩在小区门口下了车，钟女士要赶下午两点的门诊，匆忙跟女儿告别，“岩岩，考试放轻松，有事儿跟妈妈打电话！”
目送车子渐渐远去，钟岩拎着两袋食物，向自家所在的单元楼走去。
钟岩房间的空调又不工作了，在感受到屋里的最后一丝凉气消失后，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发了三五秒的呆，双脚在地上乱摸一阵套进了拖鞋，拖沓着走去开了房门。
穿过漆黑一片的客厅，熟练地打开冰箱。突然的光亮刺激下，不得不闭上眼睛，右手在中间层摸到了鲜奶。凭手感，余量不多，拧开盖，果然没喝几口就没有了。晃一晃空瓶，深叹一口气，这才睁开双眼。
干净明亮的冰箱里头，食物的种类出奇地少。一瓶尚未开封的鲜奶，和手里拿着的空盒子有着相同得包装。除此之外，还有两盒苹果。
一盒四颗，一共八颗。包装华而不实，可以让人判断，它们应该是超市的同类货架上最贵的一批苹果。
可惜啊，连盒子上的红丝带都没被人解开，从它们被装进盒子里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
钟岩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动手上的牛奶盒，看到了生产日期，2007年6月5日，保质期一周。还好，明天才过期。再看一眼冰箱里的那瓶，很好，日期一样，起码明天还不用担心会饿死。
高考的前两天，学校的最后一批留校生，高三的实验一班和实验二班的高考生，也终于被允许收拾东西离校。校领导为了体现对他们这帮必将在本届高考为校争光的尖子生们的关怀，特意没让这两班学生自己打扫卫生，每个教室都请了保洁人员在做清理。
钟岩先把教室后头自个儿储物柜的物品清空了，钥匙插在了柜门的锁上。然后回到自己的课桌，把里头遗留的书籍一本本往书包里装。
装完了所有的书，转身离开。一旁的保洁阿姨开口拦下了她，“同学，这画册你知道是你哪位同学的吗？”
钟岩先是看到了画册的封面，《林中的小鹿》，不禁诧异；再看到阿姨正在清理的那张课桌，好像也没有那么诧异了。
还没说话，阿姨又问道，“这是你同桌的吧？”
其实，严格说起来，不算是同桌，虽然是同一排，但中间还隔着一条可以单人行走的过道。
从高一开始，钟岩就不再拥有传统意义上的同桌了。学校明确要求，每张单人课桌不与其他课桌拼接。明面上是保障每位学生独立的学习空间；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为了严防早恋。就算是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级也不能免俗。
这会儿班上还零星有几个同学在座位上收拾，钟岩见保洁阿姨似乎要去询问别人，于是说道，“对，是我同桌的，他叫林致远，我去还给他吧！”
阿姨把画册递了过来，钟岩在书包的一堆书中间拨开一个缝隙，轻轻地把画册摁了下去。拉上书包，准备离开，跟大人告别，“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出了教学楼，走在通向学校大门的林荫路上，在一条长椅旁，钟岩停了下来。把沉重的书包放到椅子上，拉开拉链，拿出了那本画册。
封面的右下印着出版期号，《林中的小鹿》是双月版的杂志，手上拿着的这本是今年的5-6月刊，也是钟岩自己也没有看过的最新一期。高考在即，她实在是没法抽出时间去跑一趟书店。虽然心里痒痒的，但还是打算高考结束后再去买这期了。
翻开到扉页，是杂志习惯的留白页，但这本上却出现了六个汉字，“钟岩高考加油”，刚劲有力，犹如印刷体。没有标点，没有署名，但钟岩确信，这是林致远的字迹。毕竟，看他的各科笔记看了十几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更何况，留言旁还有一枚手绘的四叶草。线条歪歪扭扭，真心不能用“好看”来形容。话说，林致远辅导了钟岩多少年的功课，钟岩也就断断续续教了林致远多少年的画画。
但是，从彼此的成果上来看吧，双方都不是很想承认这件事。钟岩看着那颗傻里傻气的小草，轻叹了口气，然后笑了。
然而，这点开心并没有维持很久。出了学校大门，钟岩在马路对面看到了钟女士。哦不对，是看到了钟女士的车。
钟岩快速思索了一下，今天是6月5号，星期二，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难道不应该是钟医生的坐诊时间吗？
转头再一想，问题的重点并不在于，钟女士今天坐不坐诊；而在于，钟岩的高中三年，钟女士从来都没有来过她的学校，为什么在女儿没几天就要毕业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呢？
没容钟岩想太久，她妈妈已经推开车门，显然看到了她，冲着女儿挥手喊道，“岩岩，妈妈在这里！”
校门口还有一些等待的家长和学生，实验一班和实验二班的学生大多认识。钟岩不想被熟人注视，快速地过了马路，坐进了钟女士的车里。
车里的冷气打得很足，钟岩摁了下副驾驶的车窗按钮，打开了几公分的空隙。街道上的热气和喧嚣，很快钻了进来，卖力地调和着车里这冰冷的氛围。
“岩岩，”钟女士一边开车，一边开口道，“你怎么不接妈妈电话啊？”虽是发问，语气倒是很柔和。
钟岩头倚着靠垫，盯着车窗外发呆。明明是不断高速后退的景象，却仿佛在看着一个静物。也不去书包里翻手机，随意说道，“可能没电了。。。而且学校不让用手机，调了静音，也听不到。”
开车的人并不怎么在意钟岩的回答，继续问道，“后天就要高考了，怎么样，紧张吗，岩岩？”
钟岩心里冷笑，面上却没什么表情，“还行。”
“前两天在医院，碰巧遇到林老师来拿药，我们就聊了两句。”
钟岩心下明了，果然是林致远没事找事。钟女士口中的林老师正是林致远的爷爷，任教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为了更好地照顾生病的林奶奶，林爷爷在六十岁那年就正式退休了，并没有像清华其他的老教授一样，继续留校工作。
“听林老师说，小远已经拿到清华的保送了，不用参加今年的高考。”
钟女士的消息也是够滞后，林致远的保送是一月初就确定下来的。这都六月了，半年都没碰上过，而且医院还那么大，怎么突然就在高考前碰上了呢？
钟岩不想拂了老人家的好意，毕竟，在北京读书生活的这些年里，林爷爷林奶奶对她的关照远远多于她的亲生父母。于是安静地坐着，继续听钟女士讲话。
“岩岩，你有想过要考什么样的大学吗？”
钟女士小幅度地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女儿，连忙解释道，“妈妈这么说，可不是要给你压力啊！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妈妈对你都没有任何要求。你能平安，快乐地活着，就可以了。”
钟女士每说一句，钟岩就会在心里吐槽一句。问我想考什么样的大学？现在才来问吗？我5月12号就填交了高考志愿，你根本不知道我填了哪三所学校吧！
从小到大，不给我压力，不对我要求。没错，你做到了。作为回报，我必须同样地对你，不给压力，不提要求。这才是你想要的吧？
希望我平安，快乐地活着。你真的在意过我的平安，我的快乐吗？如果你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
钟岩避开了钟女士一开始的问题，慢悠悠地答道，“看吧，能考上哪儿就去哪儿好了。”
接着转开了话题，“我们要去哪儿啊？”
钟女士说话的这会儿，车已经开到了一栋高楼的地下停车场的入口。
“这儿是北京新开的一家商场，听我同事说，有不少国外的品牌第一次被引进到国内。除了百货类的牌子，还有游乐场，电影院，餐饮也不少，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我们找个好吃的餐厅，吃顿午饭，下午再逛逛街，妈妈给你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吧！”
车子一路往下开，工作日的中午人流不算大，很顺利地找到了停车位。钟女士停好车，钟岩解开了安全带。
“我不想逛街，我想早点回家看会儿书。我也不想吃饭，我昨天在食堂多打了一份盒饭，放在冰箱里，今天不吃掉会坏的。”
钟岩的语气很平静，钟女士也是，对女儿笑了笑，依然好声好气，“可是，妈妈已经停好车了呀。”
钟岩讨厌一切可能的争执，于是先放弃，“这儿有超市吗？我想买鲜奶，家里没有了。”
钟女士笑得更灿烂了，“有的有的，那我们就去逛超市吧。”
在电梯里，看了下购物导览图，超市在商场的负一楼。是钟岩没有听过的名字，看装修也能知道非常地高档。更何况，扫一眼货架上的各类商品，国外的占比要远远高于本土。
钟岩凭着直觉，快速走到了冷藏区。习惯了学校超市一点五米长的保鲜柜，一下子看到近十米长的上下四层的琳琅满目的奶制品，钟岩有点愣住了。
来回扫描了两遍，确认没有她常喝的那款鲜奶。于是找到了价格最高的那一款，一升装的。拿了两瓶，抱在怀里，转身跟钟女士说，“我买好了。”
钟女士的好妈妈瘾显然还没有过尽兴，“就只有牛奶吗？”
走了两步到旁边的水果区，拿了一颗散称的鲜柠檬，到鼻子下嗅了嗅，果然很清新。
“要不要买点水果？嗯。。。苹果怎么样？妈妈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苹果的。”于是自顾自地走到了苹果的货架前。
钟岩并没有参与钟女士的购物过程，钟女士已经挑好了两大盒苹果抱在胸前。两人进超市前并没有推购物车，此刻，一人怀里两升重的鲜奶，一人怀里八颗饱满的红富士。显然，都已经达到了双手负荷的上限，于是一前一后走去柜台结账。
那会儿的北京，就算是这么高级的超市，也并没有自助收银机，得靠收银员手动一件一件地扫描商品。更加没有什么手机支付了，大伙儿用的还都是翻盖的诺基亚呢。
钟岩看着收银员接过前面一位顾客的两百块现金，在钱盒里翻找零钱。排队等待的顾客都非常耐心，毕竟十几年后科技给人们带来的高效世界，此刻离他们还非常地遥远。
终于轮到她们，钟女士把苹果放到收银台上，顺手也拿走了钟岩怀里的牛奶。耳边传来“嘀——嘀”的扫描仪发出的声响，面前有一个迷你货架，摆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糖果盒。
见钟岩一直盯着糖果看，钟女士笑着从货架上拿了一盒递给已经扫描完苹果和牛奶的收银员，“想吃糖了就买一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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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完账，钟女士把比较重的牛奶和苹果放进了一辆推车里，顺手把那盒糖果递给了钟岩。钟岩试了试书包右边的侧袋，那里一般不会放东西，没想到，糖果盒子的尺寸居然和口袋完美地匹配。而且卡得很紧，完全不用担心会掉出来。
等电梯下楼，钟女士又打开了钱包，数了数正好二十张，要给钟岩。
“六月的生活费我已经收到了。”
不怪钟岩会误会，因为钟女士手上现金的金额刚好是她每个月初给女儿的生活费的金额。
“不是生活费，”钟女士一字一顿，想了想，又把钱包里仅剩的五张一百拿了出来，和手里的一叠纸币放齐，想塞进钟岩的书包里，“妈妈要给你买衣服，你也没让买，那你拿着这钱，高考完自己去买，好不好？”
钟岩不再拒绝，“我自己来放吧。”
卸掉一边肩带，把书包背到前面，打开了书包内的一个隐秘的小口袋，把这二十五张纸币，在左右各三分之一处，往内折了一折，钱厚了三倍，但面积只剩三分之一，刚巧能放进那个小口袋。拉上拉链，重新背好书包。
钟女士开车送女儿回去，“妈妈拜托了小远，7号8号两天的中午和晚上，去给你送饭。正好他也不高考——”
“太麻烦别人了，”钟岩打断了她妈妈的话，“林致远上个月就说过，他六月要去美国他爸妈那边过暑假。而且我自己吃食堂就行了。”
“你们学校食堂今天就已经停止营业了呀，说是要到下届高三暑假开始补课才会重新开放。”
林致远这个叛徒，钟岩在心里狠狠地骂人。“小区门口的便利店24小时营业，我可以吃便当。”
“岩岩——”钟女士打算继续说服。
“你已经跟林爷爷林奶奶他们说好了吗？”林致远又不会做饭，真正要麻烦的还是林爷爷。
“对，说好了。本来林老师是要来家里给你做现成的饭吃，但咱们家厨房又没有做饭的条件，小远就提出他来回跑两天。”钟岩安静地听着，钟女士就继续说着。
“你别说，这么多年没见，小远这孩子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啊。他小时候，刚回国那会儿，一点都不热情，让喊人才喊人。现在长大了，一颗热心肠，乐于助人，林老师教得真好！”钟女士兀自感慨道。
钟岩在心里和她妈妈对话。
“你被骗了。林致远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七岁的林致远有多不热情，十七岁的林致远就有多冷漠。只不过长大后的林同学懂得了要适时地伪装，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已。”
“不过岩岩，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妈妈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给小远，你林爷爷也让小远收下了。”
钟女士一路说着，车已经开到了小区门口。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就算是北京，从西城到东城，开车也就一小会儿就到了。
可是，钟岩高中这三年，每天独自早出晚归，往返海淀和东城，还得倒一趟公交，单程通勤就得有五十分钟。
钟岩在小区门口下了车，钟女士要赶下午两点的门诊，匆忙跟女儿告别，“岩岩，考试放轻松，有事儿跟妈妈打电话！”
目送车子渐渐远去，钟岩拎着两袋食物，向自家所在的单元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