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白雪皑皑。

    郢州城后的荒林中,树枝光秃秃的,连树皮都被扒得干干净净,只剩脱了皮的树干诡异地杵在那里。

    许久后,不知哪里来的一直麻雀扑腾着翅膀飞过这光秃秃的树林,随着一声尖鸣,忽地直愣愣地自枝头掉落。

    “抓到了!”一个身着破烂的半大少年飞奔过去,他瘦得不成样子,本该朝气蓬勃的年纪,脸色却泛着不正常的黄。他捡起掉落地上的麻雀,兴冲冲地往城内跑。

    不多时,一锅热腾腾飘着肉香的汤被端到了城门楼上。

    兵士们闻到这味道纷纷回头,眼中闪过欣喜。

    “今儿什么伙食,这么香?”老兵花白的头发在发顶梳成圆髻,脸上皮肤因为冬日的风变得皲裂,皱纹纵横交错,那双眼睛却依旧有神。

    那只巴掌点的麻雀被扒皮,用雪化的水炖了,熬出一大锅汤,清清亮亮的,除了汤面飘着的零星几块肉还有些熬烂了的树皮,没有旁的东西。

    可饶是这样,也是他们近半月以来最好的一次伙食了。

    他们困守孤城多年,早被虎视眈眈的敌军切断了一切供给,春夏尚有野草和野味果腹,到了冬日,万物凋敝,日子便难捱了。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灰土,将汤一一分发给守城的兵士,满脸自豪地说:“我方才在林中捕的,一击命中!”

    守城的兵士闻言哈哈大笑:“阿蛮是长大了,都会用箭了!”

    名唤阿蛮的少年眼睛倏然一亮:“那我可以和大家一起上城门御敌了吗?!”

    兵头乐呵呵地瞧着众人说笑,端着手中汤碗,用竹箸捡出碎的就要看不见的肉渣丢进阿蛮碗中:“你还是多吃些长长身体,长得高高壮壮,待他日援军归来,有的是你出风头的机会!”

    竹箸敲在碗沿上清脆作响,众人却都沉默了。

    良久,才有人问:“老李头走了有几个月了,也不知到京城没有,有没有将信送到……”

    兵头沉思片刻,干裂的唇扯了扯:“此去路途艰险,再等些时日,若还没消息,咱们便再派人去!”

    这回,没人再回应兵头的话。他们都知道,他们怕是很难撑过这个冬天了。

    回纥的军队已经在城外包围他们许久,只等他们困死城中。

    之前,靠着烟瘴林子的抵挡,加之暮式的用毒之术,他们尚能抵抗,可如今,一场罕见的暴雪后,万物凋敝,那道天然屏障再不能阻挡敌军的铁骑。

    阿蛮见众人面色凝重,笑嘻嘻地活跃气氛:“他们若敢来,有我阿蛮在,定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兵头摇摇头,轻笑着拍了拍阿蛮的脑袋。

    一碗汤刚下肚,瞭望台上的兵士便急急来报:敌军来了!

    他们终于穿过了烟瘴林,朝着郢州城门的方向攻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拿起手中武器。

    他们大多数人已是满头银丝,兵头将阿蛮往城下推:“臭小子!快回去!”

    阿蛮却执拗地不肯走:“我也是大庸男儿!我也可以御敌!”

    兵头满眼欣慰,却还是说:“御敌自由我们,你只管躲好,顾好自己!”

    阿蛮却问:“我还能躲去哪里?!”他的阿耶和阿娘,早已死在守城站中。

    郢州城枯守数十年,早已全民皆兵,这许多年下来,战死的、病死的、饿死的……整座城中连兵士加百姓不过数百之众。

    敌人屡屡以重利招降,可即使日子这样艰险,他们却没一个人肯降。

    因为那个在西境人心中如天神般的将军曾说,他会回来,要他们乖乖守在家里,等他。

    将军未归,他们怎能弃城奔命呢?

    密密麻麻的回纥军如潮水般涌向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

    兵头握紧手中长刀,忽地沉声问:“兄弟们!你们怕不怕?”

    回应他的,是数道老迈的声音:“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兵头闻言也禁不住“噗嗤”笑了:“是啊!想当初初入西州军之时,我们几个都还是如阿蛮一般的年纪,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几只苍老的手交叠在一起:“能和兄弟同日而死,也是莫大的荣幸了!”

    “只是可惜啊……”

    可惜,他们没等到他们的将军,可惜,他们再不能将这座城守下去了。

    黄沙漫天,战鼓阵阵。

    高坐马上的回纥将领望着这座如老者般沉闷老迈的城,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敬佩。

    即使镇西王已去数十年,可他的魂似乎就站在那高高的城楼之上俯瞰众人,让人心中忍不住生寒。

    这就是威慑八方的镇西王的威力。

    回纥将领望了眼城楼上西州军的军旗,朝着城门处喊话:“城里的人听着!若你们肯乖乖投降,我回纥愿以高官厚禄待之,绝不亏待尔等!”

    这许多年,他与那些守城兵士交锋了不下百次,早已摸透了他们的底细,也知道,他们已是强弩之末了。虽是敌人,他却也感佩他们的忠勇。若可以,他自是希望放他们一条生路的。

    西州军兵头闻言,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想要我等屈服于尔等贼人?痴人说梦!待镇西王归来,定踏破尔等贼人的老巢,让你们将我大庸土地加倍还来!”他声音苍老,却吼声震天。

    回纥将领闻言,眼中闪过悲悯:“我早已同你们说过,你们的镇西王早就死了,如今怕是化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这话,这些老兵早已听烂了,却始终不为所动,他们坚定地认为,那不过是回纥拿来诓骗他们,让他们投降的谎言。

    “你们可知,你们的镇西王就是被朝廷所杀!你们的同胞兄弟全部死在了朝廷手里!你们的将军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们以为,你们的朝廷为何迟迟不来支援你们?不怕实话告诉你们,就算我回纥将你求援的信使亲自送达大庸,大庸也不会派一兵一卒前来!你们的朝廷早已放弃你们了!”回纥将领看了眼那面迎风招展的西州军旗,竟是比那些老兵身上的衣服还体面些,“在大庸,早已没有西州军!没有西州了!你们苦苦守着的,不过是自己的执念罢了!”

    老兵们听闻此言,各个咬牙切齿,怒声斥骂:“狂吼乱吠!”

    回纥将领见这些老兵如此冥顽不灵,闭了闭眼,手上终于有了动作。

    他搭起弓,一只利箭破风而去,直直射向城门上那面军旗。

    旗杆被箭矢大力穿过,军旗在风中摇摇晃晃,眼瞧着就要倒下。

    老兵眸色一慌,正要扑过去接,就见斜刺里窜出道瘦弱的身影。阿蛮趁着众人不备,灵活地窜了出去,将那面旗子稳稳地握在手中,又高高举起。

    回纥将领见状,怒从心中起,再次搭弓射箭,两只箭羽接连射向那旗帜处。

    “阿翁我做到了!”阿蛮回头看向兵头,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只是,他却对上老兵惊恐的双眼和急速颤抖的唇。

    “阿蛮!”老兵嘶哑着嗓子痛呼出声。

    阿蛮想问他怎么了,话未问出口,便觉后背处一阵剧痛,短暂的空白后,那痛意便迅速席卷全身。有血从他唇角溢出,阿蛮脱力地跪倒在地,手中却始终高擎着西州军旗。

    老兵迅速围过来,将阿蛮拖拽到安全的角落。

    “阿蛮……”兵头颤抖着双手,慌张地去擦他口中汩汩涌出的鲜血,“阿蛮……你怎么……”他想说他傻,却又张不开口,因为,原本,他就是想这样做的。

    “阿翁……”阿蛮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那面迎风招展的西州军旗,“将军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会的!”兵头双眼通红,不受控制地淌下泪,“会的,将军答应过我们,便不会食言……他会回来接应我们的……”

    闻言,阿蛮咧唇笑了,“那等将军回来,阿翁一定要……要告诉他,阿蛮也要加入西州军,为我大庸……而战……”

    老兵慌乱地点头:“你已经是了……你已经是西州军最勇敢最棒的西州军士了……将军会为你自豪的……”

    “那就好……”阿蛮脸上洋溢着笑,他朝前伸出手,眼睛忽地变得璀璨异常,“阿耶,阿娘,你们来接我啦……”他满脸幸福,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他守护住了西州军的军旗,守住了西州军士心中的信仰。

    老兵撕心裂肺地痛哭,这些年,他送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的兄弟、他的亲人、他守护的百姓,可每每,那颗心总是止不住地生疼,像是被人硬生生地剜着心头的肉。

    回纥将领眯眼望着城楼的方向,见久无动静,只以为他们怕了,于是牵起唇角,喊话道:“若不想尽死,我方才的话依然作数,我们还有的谈。”

    回应他的,不再是方才的谩骂,而是长久的沉默。

    回纥将领的心开始狂跳,那是源自于胜利前的喜悦,这根硬骨头,终于要被他啃下了。

    他谴了一支步兵出列,作为和谈大使,试探着朝着城门的方向靠近。

    依旧是死寂的安静,城楼上的西州残军没有进攻,而是给那队步兵放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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