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昀醒来时,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外头淅淅沥沥下着秋雨,连屋子里都冷得很。他不知被谁挪上床了,睁开眼时,只觉得极饿,又极精神,连日来的紧张疲乏都被这一觉给睡没了。

    他揭开被子,慢慢下了床走出房门,天色昏沉,不知是晨是暮,周老爷子正在廊下碾药,脚边放了几只圆坛子,见他出来,就停下碾轮:“饿不饿?”

    常昀饿得连说话都快没力气了。

    周先生哈哈一笑,起身道:“你醒得是时候,饭还没凉。”又指着脚边坛子道:“这里头是酒,小心别跌破了酒坛。”

    周老爷子端着饭菜出来时,常昀正坐在他方才坐的位置,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他放下饭菜:“饭都不吃就喝酒,难怪都说你是酒王爷——冷雨配冷酒,伤身得很啊。”

    常昀喝了几口酒,脸色也红润起来,他笑了下:“谁叫这是柳台春。”他最喜欢的酒。

    周老爷子又拖了个草墩坐下,慢悠悠道:“这却是老夫自酿的酒。”

    见常昀惊讶,老头子越发得意:“特意仿的柳台春。屋子后头就是老夫的小酒坊,你没看见?往后你也可以试一试,酿了酒送到江南去,也算心意了。”

    闻言,常昀轻轻搁下酒坛。

    “周先生,新雪姑娘呢?”

    周老爷子道:“回江南了。”

    他打量着常昀的神色,又道:“正预备回。她这会儿在山里采药。”

    常昀这才松了口气,听见‘采药’二字,微微一笑,道:“周先生,我这毒当真能解么?”

    周老爷子扫了他一眼,却转头向外:“都采齐了么?”

    常昀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只见苍苍寒山蒙蒙冷雨中,一个瘦削身影从林中而来,她微微垂首,小心看路,因戴着竹笠,一垂头就遮去了大半张脸,这样远远一看,真像一个冷酷的剑客。

    新雪走到两人身前才抬起头,她脸颊有些许红润,眉边蒙着细雨般的微汗。

    “采齐了。”

    周老爷子翻了下戴着雨水的药草,忽然皱起长眉,从药篓里掏出一把长草:“你这丫头,这是什么杂草?”

    新雪摘下斗笠,掸了掸微湿的衣衫,不动声色地道:“这不是你要的么?可能我认错了吧。”

    周老爷子不悦地哼了一声,转身进屋了。

    新雪继续掸着衣裳,直到注意到常昀的视线。常昀适时开口:“新雪姑娘,你那位师兄……”

    “师兄没事,回江南去了。”

    “……我听周先生说,姑娘也要回去了。”

    新雪点头,转身在方才周老爷子的位置坐下,她手指拽着斗笠两根系带,顺势将斗笠斜扣在膝上,雨水便顺着倾斜的角度不断向地面滴落。

    常昀这句话,这种语气,叫新雪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他们才认识,说话要讲究许多分寸,充填许多生疏。

    “明天就走,”她说,“周先生开了张方子,有些药这里没有,我赶回江南去收集。听说有一味是海外奇药,要有船靠港才有,不知这个月能不能拿到。”

    常昀道:“我能看看药方么?”

    新雪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他,常昀接过细看,新雪总有些莫名疑心,便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然而常昀并无什么异常,含着笑意细看片刻后,他指出一个名字:“是这个么?”

    新雪微靠过去:“是这个。王爷,你怎么知道的?”

    “偶然听人说起过,虽说是海外来的,但不是上贡的,应该很好找。”

    新雪好奇道:“这是什么?”

    “一种药草,听说有疏肝解郁之效。”

    新雪专注的视线移到他脸上:“王爷,你需要疏肝解郁么?”

    常昀一笑:“我也只是听说的。”

    新雪眨了下眼睛,欲言又止的表情不适合出现在她脸上,于是常昀又道:“一种药也不止一种功效,或许对我来说,它的用处在其他地方。”

    “是么?”新雪又坐正回去,“我不太懂这些。”

    常昀偏头:“很少生病?”

    新雪道:“没生过病。很多时候不太舒服,睡一觉也就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

    常昀幼时却经常生病,虽说现在也不太记得病时如何痛苦了,但病中种种景象仍不可避免留下些许痕迹。

    比方说母妃忧愁的叹声,比方说听完太医回禀后,父皇是如何皱眉,又是如何变得习以为常。外头的宫人们很少出现在他的寝殿,他却好像时时刻刻都能听见他们的谈笑声、走动声,甚至是呼吸声。

    但后来,母妃故去,这些声音就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等他长大到能够辨明真假时,他却忽然发现已经没有人会为他叹息了。应有的、多余的,通通都消失了。

    但无论如何,这些记忆十分朦胧,回忆起来竟也像是一场长梦,假如长大之后没有人提起,说不定,他会直接忘记自己幼年时经常生病这件事。

    “王爷,解毒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常昀还真没想过这件事,新雪又道:“要不要也来江南?以后不当王爷了,就没人大老远给你送江南的柳台春了。”

    想到柳台春,常昀不禁有些遗憾,却笑道:“只怕住不惯。实不相瞒,我坐船就晕。”

    新雪心想我好像知道啊,但她并不说出来,只是以手支颐,盯着漫天阴云的天空,好半天,方‘哦’了一声,然后说:“我看你不怎么会骑马也赶了这么多天路,想来坐船也可以锻炼出来的。”

    常昀却道:“便留在江南,也只能靠卖字糊口。如此一年挣下来,只怕买不了半壶柳台春。”

    新雪忽然有些生气:“你倒打算得很远。”

    常昀只是笑:“一般般远吧。”

    ……

    新雪走时,天还没亮,她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行李,一出房门,和揉着肩膀出来查看的周老爷子对上视线,周老爷子正要开口,新雪立刻抬起食指无声一嘘。

    后者无言片刻,便朝她摆摆手,又揉着肩膀转身回屋,然而刚打开房门,就看见原本睡在屋中央地铺上的常昀坐了起来。

    周老爷子下意识向他嘘了一声。常昀笑着点点头,果然也没有出声。

    然而那声嘘已经惊动了新雪,只听新雪轻步靠近半合的门扉。

    “周先生,我走啦。”

    她声音原本很小,但因为屋子里极静,常昀还是听清了。

    周老爷子“嗯”了一声。

    新雪像是倾听了片刻,仿佛是觉得屋里没有动静,方转过身,轻轻地远去了。

    直到外头新雪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周老爷子才放松下来,他见常昀无所事事的样子,叹气道:“多思少眠,你这样怎么好得了。”

    常昀无辜道:“我只是忽然醒了。”他又笑:“而且,本来也好不了了吧?”

    周老爷子哼了一声:“你是在质疑老夫的医术么?”

    常昀平静地道:“我已看过药方了。”

    周老爷子沉默了,他扶着墙壁,慢慢走到桌边坐下,道:“久病成医,你自己明白就好。新雪拼命救你,老夫也不想伤她的心。你也过了二十几年好日子,死得也不算冤了。”

    常昀低声温和道:“是。我都很明白。”

    “你也不必太灰心,也说不定这两个月,老夫真能悟出点什么来,解了你这毒。”

    常昀自然笑着颔首,表示感谢。

    “所以,新雪作甚要拼命救你?”周老爷子捋着胡须,十分不解。

    “我也不知道,”常昀同样迷茫,他仰起头,望着黑沉沉的屋顶,“问过她,她也不说。”

    周老爷子忽然道:“或许你跟她去江南能找到更好的大夫。”

    “实在,不必了。”常昀疲惫摇头。

    其实只要新雪觉得他能活下去就足够了。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两人原本以为事情也随之结束,不想到中午时,竟有不速之客临门。

    李长史身后站着一排军士,还有一个儒生模样的人,长史本人倒和从前一样,穿着件富家翁般的锦衣,垂首侍立在常昀落座处的前方,从姿态到语气都十分恭敬。

    “本想早些来拜见王爷,只是掳走您的人实在太过警惕,下官带着人,实在无法靠近。”

    他说完,面前的王爷却依旧保持着震惊表情。

    “王爷?”

    常昀盯着他:“……你没死?”

    李长史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自然,不过下官并未投靠五皇子,只不过,五皇子想要博得贤名,自然不能……”

    他卡了下,像是不知该如何将话说得好听些,常昀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其他人呢?你怎么出城的,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明白过来,如果李长史没有投靠五弟,还能好好站在这里,那就只能……

    “三弟不是已经死了么?”

    李长史道:“这个么,三殿下虽也服了毒,但殿下他早有准备,所以并未中毒,王爷放心,王府里的人虽也有不愿归顺的,但都由三殿下那边照看着,折损不多。”

    他也不敢说太过分,但看常昀神色,却觉他并不如何生气,反倒是宽慰居多,于是又大胆道:“说到这个,下官带了一位医官来,请王爷……”

    他要请出背后那儒生,常昀却直接站了起来,冷冷道:“不必了。你既有好去处,何必再来逼我。你回去转告三弟,我无意皇位,也不愿手足相残,若他实在不放心,大可直接派人来杀我,或者你今日也可动手,也不枉费你带了这么多人。”

    李长史长叹一声:“您心性淡泊,下官岂能不知,三殿下素知王爷为人,也无意逼迫,您千万不要误会。”

    他说完,常昀却仍旧一脸寒色,在李长史记忆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位大殿下如此神色。

    两厢僵持着,李长史正在想要不直接把人捉住好了,常昀忽然开口:“你是本来就是三弟的人,还是……”

    李长史不等他说完便道:“是。”

    常昀怔了一下:“新……”他忽然想起不能暴露新雪名字,硬生改口道:“她也是你们的人?”

    “谁?哦,小薰姑娘么?”李长史失笑,“那倒不是。”

    “那她是……?”

    李长史道:“京城卧虎藏龙,哪能一一探明他人来处呢?下官从前只知道她做事熟练勤勉,却没想到还有些本领和胆识。”

    常昀莫名出了会儿神,李长史有些不耐烦了,他忽然开口:“她还说你们都死了。”

    李长史道:“小薰姑娘应该是恨不得我们都死了。”

    常昀道:“那你误会她了。”李长史挑起眉,常昀解释道:“她应该不在意你们的生死。”

    他忽然一笑,神态十分爽朗:“哪位是医官?有劳了。”

    他态度转变十分突然,李长史担心他反悔,立刻令医官上前,片刻后,医官摇摇头,李长史立刻道:“听说周先生是成名已久的良医,他也没办法么?”

    医官道:“毒已入骨,药石俱惘。大人尽可放心。”

    李长史不禁看了一眼常昀。后者正抬手斟茶,眉眼宁静,并不理会他们。

    他心底闪过一丝惋惜,不过身后有许多人在,也实在不能对这位旧主说什么,而且,他要做的事还没做完。

    “听说先帝驾崩前,是王爷在身前侍奉,不知先帝可留下什么遗旨没有?”

    常昀道:“内殿是诸位妃母侍奉,我并未有幸近前,右相倒是得过传召,只是我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李长史心中也是如此作想,毕竟常昀向来不得先帝青眼,于诸皇子中也是平常,没道理先帝会传他上前,只是三殿下本人及僚属都被五皇子母子阻拦,不得知道先帝驾崩前一切情形,他也是不得不问这一句。

    果然还是他和三殿下想多了吧?

    再者,王爷对三殿下向来很好的,假使有旨,一定不会隐瞒的。想到这里,李长史躬身施礼:“那下官就不打扰了。”

    知道这群人明面上完全消失,周老爷子才走出房门,常昀对他笑道:“她倒是骗了我很多事。”

    周老爷子道:“那你还笑?”

    凶巴巴的老头。常昀选择继续朝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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