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垂之际,苏窈从一座许久无人居住的偌大老宅中翻了出来。

    半个时辰前她途经此地时,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因那气息极其微弱,她没有通知其他人,擅作主张地进了老宅。

    缚仙镯化成灵剑,她倒提剑柄一间间空屋子搜过去,终于在处荒草蔓生的后院之中找到了一只快要修炼成精的黄皮子。也不知这黄皮子是从何处学来的修炼之法,见被她发现,顿时吓得两股战战,豆大的眼睛里泛起点点泪光,不停朝她作揖求饶。

    苏窈虽为妖修而来,但也不是逢妖必杀,何况眼前这只黄皮子尚未修成人身,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杀了它。

    放走黄皮子后,老宅中再无异样,眼见天色已晚,想起客栈会合的约定,她纵身翻过来时的那堵高墙。裙裾坠地,翩然无声,外面的街道上热闹依旧,她迈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下来,回首望向黑魆魆的右端,嗓音清泠如泉:“……令狐师兄?”

    “戒备心这般低,如果我是那妖修,你此刻早已没命了。”

    苏窈闻言,神情一垮,声音也跟着沉下去:“多谢令狐师兄提醒,也希望你以后不要偷偷躲在背后吓人,万一我不小心出手,恐会误伤到令狐师兄。”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令狐玦轻嗤,自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久浸夜色,那双眼尾上扬形状漂亮的凤目染上了些许阴晦之意,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妙龄少女,仿佛下一刻便会亮出寒利的爪牙。

    很快,这种复杂的感觉又如潮水般退去,令狐玦仍是那个目下无尘的令狐玦。

    “你怎么在这里?”苏窈被他气得原地郁闷了几息,正好错过他刚现身时那颇为奇怪的一幕。

    “你又怎么在这里。”他不答反问。

    “……”苏窈完全是凭借着十几年来所有的教养在支撑,她才没有当即离去,“早晨令狐师兄不是也在吗,何必多此一问?”

    “可是我刚刚却看见苏师妹孤身一人从宅子里出来,不知宋师叔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你抛下同门,独断独行,假使遇到那个妖修,凭你这般浅薄修为根本与送死无异,害人害己罢了。”

    本该令她生气的话,苏窈却出乎意料地冷静,有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在迅速蔓延,直至攀上顶点,豁然开朗。她认真打量着眼前的俊美少年,似乎想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令狐师兄总是无缘无故和我作对,难道真如……所说,你,嫉妒我?”

    “我?嫉妒你?”令狐玦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他低低地笑了两声,很快淡去,朝她缓缓迈动步子,“我只是在可怜谢真君而已。可怜他年少成名,绝佳剑骨,却甘愿蛰居于天玑峰上,收了你这样一个废物徒弟。”

    他慢慢逼近,逼得她不得不往后退去,略显慌乱的步伐暴露了她无措的内心。后背重重抵上一面冰冷坚实的墙壁,她垂下眼,细白的手指攥紧:“师父愿意收我为徒这是他的决定,我无权左右,即便我是个废物,我也是他的弟子。”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近,甚至近到有些危险,只要一抬手就能触碰到她纤长白皙的脖颈……

    这样清弱无依的姿态,她也惯常在他人面前做出?

    令狐玦敛起眼底杂乱,正欲继续嘲讽时,目光忽然扫见她挂于密睫上的一滴晶莹泪珠。

    那双伤心的眼轻轻一眨,泪珠便落下去,他瞬间觉得没意思极了,挪走视线,驱散脑海里想要为她揩泪的奇怪念头:“……有什么好哭的?”

    苏窈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哭,只是想到师父,鼻子一酸,眼泪便滚了出来。她抹掉脸上的水痕,抬眼恨恨地望向他,生平首次如此厌恶一个人:“令狐师兄嫉妒我也好,讨厌我也罢,我一点都不在乎,倘若你想奚落我以此来应付你心中的不痛快,那恕我不奉陪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又急又怒地推开挡路的他。

    晚风悄悄穿过巷道,一缕柔顺的青丝伴随着那根翠色的发带落入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中。

    令狐玦愣住了。他不是故意勾住它们的。

    仅是那么一瞬的鬼使神差,他被操纵着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

    苏窈被迫站在原地,她扭头去瞪他,眼睛红红的,强忍住委屈与酸涩:“令狐玦你欺人太甚——”

    令狐玦皱起眉头,心中颇感烦躁,他张了张唇只来得及道出一个“我”字,便见身前的少女面容一肃,湿漉漉的杏眸里透出异样的光彩。

    “妖修。”话音未落,她已调动全身灵力蹿出巷道,眨眼间便失去了踪影。

    巷子里,令狐玦没有犹豫太久,他召出飞行法宝正要跟上,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一只孤零零躺在角落里的小兔子。

    兔子是由布料裁剪后拼接而成,小小一个没什么分量,用了两粒鸽血红宝石点缀眼珠。

    她走得太急,丝毫不知发带上的小玩意儿掉了下来。

    他盯着它,没有动作,嫌弃吐声:“难看。”

    苏窈发出传音符后,将神行诀的速度催到极致,她一路急纵,循着那只纸鹤与她逐渐减弱的感应追出南城区,来到了分界线上的一座山前。

    月光清亮,鉴人眉目,铺于山身时只望见山中树影幽深,月光也被吸入其中。四野寂静,孤零零托出山顶之上一栋黢黑寂寞的楼影。

    山风横吹,她作决定般地捻了捻发尾,脚步微动,最终还是朝山顶掠去。缚仙镯再度化为灵剑,环绕在她身周,护她安危。

    路上无惊无险,苏窈只用了片刻功夫便来到山顶,灵剑受她意念催动,蓦地剑光大振,似一尾流星飞入眼前这座七层高楼。霎时间,漆黑的楼被照亮,悬挂在翘檐下的惊鸟铃振荡不休,翠绿的少女身影一闪而过,破门而入,业已追上。

    这座无人看守的楼宇虽然看上去废弃许久,但内里的家具陈设一应俱全,布置精良,倒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封锁的。

    绕过一扇四页屏风,苏窈看见她的灵剑静静浮于门外的廊道上,而在它正下方,一名紫衣女子躺倒在地,美目闭起,如瀑般的乌青长发铺在身下,宛似月夜轻寐的女仙。

    她走过去蹲在女子身旁,尚未开始检查,鼻端却嗅到一阵熟悉的香气。

    是那个手里拿着一双糖人的姑娘?妖修的目标竟是她么。

    不及思索,远处的天空中出现几道璀璨的流光,是宋茅他们赶到了。

    苏窈快速交待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看着宋师叔去检查那名紫衣少女的情况。

    少顷,宋茅收回手,眉头紧紧皱起。

    “师叔,如何?”令狐玦开口问道。

    宋茅叹了一声气:“此女的三魂七魄都被人取走了。”

    郝媚媚单是听着便已出了一身冷汗:“这、这好端端地为何要拿人魂魄,这个妖修不会是想练什么阴毒的邪术吧?”

    苏窈不禁咬住嫣唇,原先红润的面上微微发白:“我今日在南城区时,碰到过这位姑娘,她……那时一切如常,身边也未看见其他人。”

    “那妖修潜伏许久,都城中又无其他失魂之人,大概不会无缘无故盯上她的,其中定有缘由。”宋茅顿了顿,沉声道,“现在,我们还是等着他们过来吧。”

    郝媚媚朝着地上毫无生机的可怜少女望了好几眼,走到苏窈身边,扯住她的衣袖,关切问道:“窈窈,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召回悬在半空中的灵剑,将它重新变回缚仙镯戴进皓腕。微一侧目,看到了离她不远的令狐玦,她想起巷子里发生的事情,面色一暗,把身彻底背过去。

    不多久,山顶上盔甲之声渐近,几条火龙游出,极快地包围了这座早已被遗弃的奔月楼。

    ……

    千秋节这一天本该是大宴宾客,举国欢腾的好日子,可鄱国的皇帝却很是头大。

    先是他的小女儿静宁公主在寝殿内无端失踪,近身伺候的宫女和殿外的侍卫都未有发觉异常,活生生的一个人竟这样莫名消失了。虽然他平日里不太在意这个女儿,但也断然没有丢了人不闻不问的道理,隐忍下怒意,遣了人去找,到了晚间有内侍官来禀,静宁公主找着了,还抓住了好几个擅闯奔月楼的嫌疑犯。

    奔月楼是十余年前皇帝亲口下令封的,当年有一位生得美艳绝伦的妃子极得他宠爱,奔月楼也是那时为她而建。只可惜好景不长,后来那名妃子在奔月楼失足坠亡,皇帝害怕睹物思人,索性封禁了奔月楼,从此再也不曾去过。

    一听奔月楼被闯,皇帝顿时气得重击酒案:“拉下去打,给孤狠狠地打!”竟是忘了小女儿如今是死是活。

    内侍官面露难色,不敢退下:“可那几人声称自己是修道之人,专为静宁公主的事而来的。”

    修者,仙也。

    作为人间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力财富美人,一切应有尽有,可能够移山填海、腾云驾雾的修仙者他当真没有见过啊。

    皇帝心中难抑好奇,又怀疑对方几人是骗子,思索几息,终是掷了羊脂白玉杯,匆匆离席。

    宴席尚未结束,皇帝不便离开太久,便在旁边的清风殿内召宋茅等人面见。

    被金甲卫带回的一行六人,由宋茅打头,有条不紊地踏进清风殿的殿门。灯暖如昼,皇帝坐在最上首,含着点儿好奇正在打量他们,宋茅自觉停在台阶下两尺开外的地方,礼节性地微微一笑。

    纵使眼前这几人瞧上去个个都生得极好,一副仙风道骨,不食烟火的模样,皇帝心中仍是将信将疑。他摆出帝王威严,肃声发问:“便是你们几个擅闯了孤的奔月楼,还言自己是修道之人?”

    宋茅颔首,语声清润淡然:“修道之人不假,也是我们闯入的奔月楼,情势所逼,望国君勿怪。”

    “奔月楼乃是皇家禁地,你们擅自闯入,当受重刑。而且空口无凭,你们要如何证明你们是真正的修仙者?”

    “国君为何不问一问静宁公主此时身在哪处?”宋茅不急不缓。

    经他提醒,皇帝才猛然想起自己失踪一下午的女儿,只是他一时忘记这事,竟要由他人来主动说起,惹得他暗生尴尬:“是啊,公主呢?怎么不一并带上来?孤还得仔细听她讲讲她是怎么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中失踪的呢。”

    一旁的内侍官欲要张口,却被下首的宋茅出言打断。

    “公主她怕是讲不了给国君听。”

    言罢,他轻轻一扬手,灵力收放自由,那位已然断绝气息的静宁公主便出现于大殿之中。

    皇帝并未眨眼,可依旧和殿内其他的普通人一般,根本没有看清静宁公主是如何被他变出来的。一边惊叹着仙术的神奇,一边又叫此时的静宁狠狠吓到:“各位仙长,静宁她、她怎么了?”

    自进殿以来,郝媚媚一直都憋着没有说话,目下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奇怪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的女儿死了。”

    宋茅摇头:“这样说并不准确,虽像死了,但和真正的死去不同,若是在七天内能找回她的魂魄,静宁公主便能还阳返生。”

    什么死又未死的?皇帝听得一头雾水,干脆起身从上首步下,他挥开围在四周的金甲卫,走至宛如睡着的静宁身边。

    他的儿女太多,静宁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作为不受宠的女儿,她的封号都是及笄后才给的。就算此时亲眼见到她毫无气息的模样,他的内心也生不出多少沉痛之感,唯有疑惑惊惧她究竟遭遇了什么,竟然能引得修仙者出手。

    出门在外打交道,一切都靠宋师叔,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自然也由宋茅与皇帝句句道来。

    “原来如此。”皇帝恍然点头,立刻又是一脸紧张,“这么说,那妖修如今还留在都城中没有离去?”

    虽然不想吓到眼前的一众凡人,但宋茅不能撒谎:“应该是,否则我们布下的五行阵不会没有动静。为今之计,还需尽快找出妖修的踪迹,拿回公主的魂魄,望国君能配合一二。”

    “不不不,这是我应该做的,诸位仙长若有吩咐直接告知我们便是,只求仙长们能早日抓到妖修,还我鄱国一份安宁——哦,还有我女儿的魂魄,就拜托仙长们了!”

    “国君放心,既然我们在此现身,必定不会弃此事不顾。”宋茅偏头看向身后几人,“饱饱还在客栈里等我们,你们去将他接来吧。”

    郝媚媚迫不及待地接下这个小任务。

    “快去快回。”

    她应了一声,放出飞行法器,在众人目光中极快地逆风而去,没多久便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皇帝看得目眩神迷,心中大为震撼,颇有一种身在梦乡的感觉,这辈子所有的见识加起来也没有今夜那么多。

    宋茅张口唤回尚沉浸其中的皇帝:“国君能否让我们去静宁公主的住处看一看?另外还有一些关于公主的问题想请国君释疑。”

    皇帝忙不迭答应:“当然,当然。”

    苏窈和令狐玦方英三人负责搜寻静宁公主的宫殿,希冀能够找到她失踪之前的些许线索。

    令狐玦与方英都选择先从撷芳殿里面开始,苏窈见状便留在了殿外。她既是不想凑在一起浪费时间,也是为了避开某个人。

    虽然宋师叔对鄱国国君说的是七日时间,但他们几人心知肚明,万一静宁公主不是妖修的唯一目标,取走她的魂魄后便真去练那什么阴邪之功,亦或那妖修神通广大,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离了都城,任是神仙下凡也不好救了。

    这话在现时却是不好说的。

    苏窈提起精神,不敢放过任何一个小角落。

    半个时辰后,她绕到了撷芳殿后方一处偌大的花圃之中,放眼望去,四周皆是各色各样花朵的幼株。她闭了闭眼,缚仙镯自动变作灵剑,注灵力入剑身,她轻轻一剑挥去,霎那间,一阵似是裹了无数星点的清风自身周往外荡开,风过之处,一切可疑的痕迹都无所遁形。

    一声女子的惊叫在远处响起。

    苏窈眼睫微微一眨,碧色的裙裾拂过花丛,人已掠至女子面前。

    “你是何人?天黑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吗?”她柔柔一笑,左脸的梨涡浮现,并不想因为刚才的举动吓到普通凡人。

    “奴、奴不是故意的,奴的活计还没做完……”即使被眼前这位明眸善睐,貌如天人般的少女给吓得不轻,女子仍紧紧抱着手上翻土的工具,“奴本是在此地锄草,无意间看到仙子来此,害怕惊扰了您,一时便不敢妄动……”

    “无妨,是我吓着你了。你是撷芳殿的宫女?”

    宫人闻言,点头之后又摇头:“算半个,并不全是,奴平日只在撷芳殿做些杂活,还有就是维护此处的花圃了。”

    “那你以前可见过静宁公主?”

    “见过呀,公主没什么架子,待底下人也很好,见了奴还会对奴笑呢。”

    忆起南城大街的擦肩而过,苏窈也不禁笑了笑:“她确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在撷芳殿待多久了?公主平时可会来花圃玩?”

    “奴来撷芳殿足有一年了,倒是没有看见公主到过这边。”宫人停顿几息,极力回忆了一阵,“公主其实更爱待在殿内看书写字,有一次奴不小心瞥见公主身边站着一个男子的身影,奴当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过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

    男子身影?

    苏窈不禁蹙眉:“为何突然想起此事?”

    宫人略带后怕地解释道:“因为那日是中元节,又是夜里,奴很害怕,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今日与仙子说话,这才猛然想到的。”

    “仙子,那个出现在公主身边的男人,会不会真的是……”宫人紧张地看着她。

    “安心,不是孤魂野鬼。”苏窈戳破她心中所想,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枚灵符送给她,“若实在害怕,便将此符带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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