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主是将近子时才偷偷回宫的,东方策并未同她一起回来,若问她为何不在北越侯府留宿一晚,那便是她认为皇宫更有安全感。

    她回来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刻意避开了皇城禁军,却还是在璇玑殿门口被刘命长抓了个正着,连同瞌睡也吓飞了。

    “知道回来了?”

    “外头好玩吗?”

    “安梦山风景如何?”

    “与东方家那小子一起开心吗?”

    晏主:“……”

    她站在自己龙榻旁,掐着大腿,试图用眼泪让刘命长放过自己。

    而刘命长躺在龙榻上,手里把玩着晏主捎回来的小食盒。

    晏主心中是焦灼的,看着他手里掂量的小食盒,担心里面的糕点碎成渣,轻声细语开口:“朕错了……”

    “陛下何错之有。”刘命长瞥她一眼,漠然道:“即便陛下乐不思宫,陛下也是对的。”

    晏主沉默,看来今天刘命长不吃这一套,她抿了抿唇,决定同他讲道理:“朕虽然在外头耽搁得有点久,但也安全回来了,该办的也都办了,阁首就……”

    “安全?”刘命长打断她的话,眸色甚是寒冷,看得晏主一抖,他语气急转直下,“今天跟在陛下身边的暗卫杀了十来个人呢。”

    晏主一惊,腿都有些软了,有些后怕,她怯怯地看着他,虽然真的有点怕了,但还是抽了个间隙想了想该怎么应付他,“承蒙阁首救命之恩,朕……”

    “砰”

    食盒在他手中忽地粉碎,晏主闭嘴了,不知道今天他怎么这么难伺候,说什么都生气。

    “陛下,软弱的表情收起来。”他面色如墨,甩了甩手上的残渣,站起身俯视着她,“身为天子,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露出这种表情,不管你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晏主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想起上午那马车里的一幕,刘命长在乎她这个皇帝的表面功夫,她是知道的,可狐假虎威又不会帮她拉拢人心。

    刘命长见她眼珠子都要转飞了,一把捏住她的下颔,目光沉沉,“陛下又在想什么借口?”

    晏主可不敢在这时候和他对上视线,忍着下巴的疼痛,低眉顺目解释道:“朕与东方策年幼相识,他对朕有着自然的庇护心,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将北越候府的兵交到朕手里。”

    刘命长盯着她的表情,手指擦过她的眼角,有些湿润,但他不为所动,说出的话犹如刀子:“妓子才用自己做筹码。”

    心忽然就被一刺,晏主微微挣扎了一下,墨眉紧蹙,眼角的泪珠滚了下来,她咬咬唇,理智与愤怒在脑中拉扯,最后抬眸看着他,颤声道:“朕不敢了。”

    刘命长微微挑眉,她还敢。

    虽然愤怒的情绪被藏得很好,但这一招已经在刘命长这里见过无数次了。他略感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松开了手。

    “陛下,玩弄、利用他人感情,是最不稳妥的方法。”他不经意间皱起了眉,语气是难得的平缓认真,“君臣可示威,亲友可远用,唯独男女情爱,只会增长障念,使人愚昧,你若是利用这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会冲昏头脑的人坏事。”

    晏主擦了擦眼泪,面上乖巧点头听他说教。

    刘命长也知她现在是油盐不进,看着是听话,后脑勺长满了反骨。若是旁人,听不进去话,还能打杀一顿,拿这小东西倒有点难办。

    他看了一眼晏主,她低着头,眼皮沉重,眼眶红红,看起来很是困倦了。

    “奏折批完了吗?”

    他忽然说。

    晏主点头,“昨日连夜把今日的批完了。”

    “前些时日给的书看完了吗?”

    晏主点头,“虽然还不能背下来,但理解是不成问题。”

    刘命长点了点桌子,晏主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半晌,他问:“云氏那人审出了什么吗?”

    晏主依然点头,诚恳道:“昨日南司已经将情报都交给了朕,朕将云氏关进了地牢,设计阁首的人朕定会帮阁首找出来!”

    “……”他不绕弯子了:“陛下想睡了吗?”

    晏主直觉危机袭来,顿了一会,看他一眼,诚实点头。

    “陛下明日不用上朝了。”他渡到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棋谱,扔到书桌上,“陛下把这本棋谱专研透再就寝。”

    晏主:“?”

    刘命长理了理衣裳,离开前嘱咐道:“陛下能子时回宫,想必也能在辰时前将这棋谱专研透的,明日内臣会来检查陛下的棋艺是否进步的。”

    晏主睁大眼睛,看着他走到门口,停下来又补充了一句:“若下次陛下还有马车行为,就不止一个晚上不能睡觉了。”

    晏主:“……”她在脑海中想了世间最恶毒的话,但都不足以表达对刘命长的愤怒。

    忍!

    从前晏主是很有兴趣研究下棋的,只是那日被刘命长一阵虐后,本能就不想再碰了。她看了约莫两刻钟,困意席卷,但还记着刘命长的警告,又强撑着眼皮,最后干脆捎上棋谱走了出去。

    夜半子时,寒气深重,晏主摸了摸怀里的中官令,安心了一点。

    她想着刘命长跟她说的那一番话,平日里刘命长虽然也爱教训她,但一般只付诸行动,不愿口头多说,顶天了也只是警告几句。这多说的几句派头,倒像是从前她母亲的做派。

    想到这,她打了个寒颤,把脑子里胡乱的想法统统甩开。

    皇宫最西北方的静云殿紧靠着洞明湖,潮湿阴冷,是软禁皇家罪人的地方。她的皇叔旻亲王兵败之后便被收押在此处,晏主并未实打实见过这位皇叔,但也有所听闻,旻亲王从前只是一闲散王爷,哪里看得出来是会造反的料。

    平日里事情太多,想去看看这位皇叔状况都没时间,如今正好,反正也不给睡觉。

    晏主拢紧了大氅,但寒气吸进身体里还是让她有些难受,好在此时没有风雪,她抬头看了看四周,走了一刻多钟头,才走到凤栖宫后面的月见台,离静云殿还有些远。

    她自觉今日行径有些莽撞了,步履维艰,凤栖宫无人居住,离这里最近的地方倒是宣宜殿了,得去叨扰一下陆川了。

    她这样想着,加紧了步伐,却不想石卵小路湿滑,脚下一溜,就要栽到假山上。

    “砰”

    结结实实砸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但脑袋不算痛,一声闷哼从头顶传来,晏主有些惊恐地抬起头——

    对方一身黑衣,眉目锋利算得上俊朗,右脸上一道细长的伤疤,在寒夜的侵染下生出一股肃杀之气,却在看见晏主眼睛的一瞬间收敛了。是个陌生面孔,对上晏主视线的一瞬间就垂下了眼皮。

    “陛下小心,属下冒犯了。”

    晏主回过神,后退两步,打量着地上跪着的人,衣料暗沉,宫灯之下隐约可以看见天策使的蛟蛇图腾。她理了理衣裳,按着心口平缓着心跳,还是不太放心地问:“你是阁首送到朕身边的暗卫?”

    “是。”他单膝下跪,头埋得极低,一只手撑着地上,另一只手抬起来,露出掌心的蛟蛇刺青。

    晏主这才安心,又见他衣衫单薄,这大半夜还跟着自己瞎跑,有些愧疚,弯下腰拍拍他的肩,入手如同一块寒冰,她缩了缩手。

    “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无名,陛下若觉不便,可唤属下十二。”

    “十二?你是第十二个暗卫?”

    “属下负责陛下第十二时辰的安全。”

    晏主哑然,连个代号都不给,刘命长真的毫不在意他的这些下人吗?一时有些唏嘘,她也不知是怜这些下人,还是怜她也如此,伸手将还跪在地上的人扶起来。

    “人哪里能没有名字,朕给你取一个可好?”

    暗卫头微微抬了一点,又立马低下,道:“若陛下想,属下遵命。”

    晏主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被捏的皱巴巴的棋谱,福至心灵,眼珠子一转,笑着对他说:“叫你齐锻好了,齐天下的齐,锻造的锻。”

    “齐锻遵命。”

    他没有意见,没有想法,亦不愿追问,晏主倒是很高兴,她喜欢听话的、话少的人。

    “若你的同僚也想取名字,朕很乐意帮忙。”她笑眯眯地拍拍他身上的雪,又道:“就在朕旁边陪朕走走吧。”

    “是。”

    晏主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身边多了个人,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路过陆川住的宣宜殿时,晏主瞄了一眼,殿门关的死死的,灯火都见不着,冷冷清清。

    “齐锻?”

    “在!”齐锻立马回答道,似乎一直在准备着被晏主叫。

    晏主扭过头,他一直保持在她身后半米距离处,比她高出一个头,却低着脑袋,垂眸就能落进晏主的眼睛里。

    “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天策使?”

    “……昨日。”

    晏主诧异地看他一眼,虽然能感觉这是个新人,但也不曾想是这么新的人。刘命长应当很早以前就在她身边安排了暗卫,但这些暗卫从未现身过。

    她张了张口,询问道:“是昨夜有暗卫死于刺客之手了吗?”

    刘命长说暗卫杀了十来个刺客,虽然言语之间没有太大波澜,但也比往日阴沉,怕是折损了手下。

    齐锻沉默片刻,回答道:“是。”

    晏主短促地吸了一口冷气,有些喘不过气来,但眼下她却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北越候世子无事吧?有没有刺客跟着他?”

    齐锻道:“没有,在陛下进安梦山前,所有刺客皆已伏杀。”

    听到这话,晏主微微松了口气,又不免生出些郁气。

    她从前对旁人生死并不太关心,在冷宫时听的闲言碎语都是哪宫妃子死了,哪些大臣被戕害了,又或是刘命长又拔了哪些士族满门,哪些宗室被砍了。人心或许不会在这些话语中变得扭曲,但听多了难免觉得人的性命不过如此,漠然只是初端。即便先帝死在她手里,她都不愿多想,本能觉得是与她无关的。

    “朕……以后不会轻易出宫的。”她顿顿地走了半晌,忽然开口这样说道。

    齐锻应该是有些茫然,并没有接话。

    晏主看着前方的路,黑漆漆的,只觉得如履薄冰,叹了口气,“只当朕是伤春悲秋,却也希望诸君珍重,这个世道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若还有的选择……”

    “……陛下”齐锻虽然没有抬头,却也能听出晏主语中的哀伤,这位年少的女帝,在他看来脆弱又美丽,似乎天生就会惹人怜爱,悲悯或许不是一个帝王合格的情绪,但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是最为服帖的点缀。

    “陛下不必为此感到自责,天策使的命是阁首给的,多活下来的日子已是天赐,为使命而死,是天策使的荣耀。”

    晏主并未觉得被安慰到了,向前走了几步后,忽然折回来,把手里的棋谱塞到齐锻手中,露出个浅笑,“棋从断处生,朕觉得荣耀与死亡并不搭,活下来才是天。这棋谱你帮朕先收着,朕一会回去还要接着看。”

    齐锻微微错愕,双手接过棋谱,那被翻折得厉害的页面就这么展开,只见那被批改奏折的朱砂勾画出一句话——

    棋不断,事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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