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命长跟前,晏主从来不敢赌。

    他只是稍微加重了一下语气,她便赶紧解释着。

    “天工坊朕确实只知道一点,弩箭一事也是在旁人点拨之下才了解的,那时朕只是觉得,天工坊再怎么样,也只是别人的工具,主使在后,也就没太关注天工坊了。”她搅动着自己的手指,戚戚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侠以武犯禁,在他们改制官家兵器时,就该斩无赦,更别谈,合谋刺杀皇帝。”刘命长拂袖转身,冷声道:“陛下不是还要去西市吗?走罢。”

    听他这么说,晏主可不敢再提及天工坊三个字了,快步跟上他。她心里琢磨着,元殷要她保下一支天工坊的旁系,莫不是坑她的吧。

    阁首真是对任何事物都排斥得很,不仅是天工坊,还有玄学道术、古柯茶……

    老古板。

    她腹诽着,却还是忍不住好奇。

    “阁首,方才那些舞狮的人都是天工坊的吗?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吗?他们不会知道您的行踪吧?”

    刘命长不答。

    晏主环顾四周,明明还在东市,街道上的人少了许多,还未至戌时,摊贩们却已经开始收拾着摊位了。

    晏主抿了抿嘴唇,皱着眉看着刘命长的背影,视线挪到他手上,他的拇指微微转动着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手指似乎有在发力。

    她感到了一阵悚然,就仿佛周围有无数视线投来。

    “阁首,要不我们回宫吧……”

    她犹疑片刻,还是伸手拉住了刘命长的袖子,神色看起来很是焦虑。

    刘命长没有回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前。

    “不用怕。”

    听了这话,晏主也只好抓紧了他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无心再逛街了。

    细微的利剑出鞘之声,隐藏在嘈杂的人群里,晏主担惊受怕地走着,即便知道在刘命长身侧是安全的,却无可遏制地猜想这些兵器会从何方袭来。

    但他们一路畅通地走到了西市。

    这里不仅热闹,还繁华富丽许多。街道干净,店铺华美,几乎没有摊贩摆摊,衣着华丽的公子小姐们在此成群结伴。

    晏主却担忧地往身后瞥了一眼,这万一刺客到这边来,伤了亡了这些世家子弟,望族不闹翻了天?

    天工坊是冲着谁来的?阁首?还是她?

    一阵冷风袭来,晏主睁大了眼睛,来了!

    黑影扑面,冷光乍现。晏主下意识抬手挡住自己,下一刻一阵风从脸颊旁擦过,紧接着重重的撞击声响起。

    哀嚎一片,晏主放下手臂,地上已经躺了一片了,周围响起那些世家子弟的叫喊声。

    晏主再次挡住自己的脸,这些世家子,难免不会出现在宫宴上,万一认出来,大臣们怕不拿来做文章。

    阁首要做什么啊?她挡在袖子下的脸皱成一团,明明是出来玩的,结果还是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混乱。

    即便在此时危险的环境里,晏主也是怨念丛生。再也不想出宫了。

    她藏在自己袖子在偷看周围,不断有刺客来袭,刀剑无眼,几个跑得不快的世家子弟被砍伤在地,衙门的人已经赶来,甚至天策使也来了。

    刘命长云淡风轻地击退想要靠近的人,站在他一旁的晏主只觉得荒唐,这些刺客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天工坊的人对他有什么仇怨?

    好吧,作为一个权宦奸佞,刘命长也该杀。作为皇帝,晏主觉得自己应该支持天工坊。

    就这么一阵烟飞尘扬,刺客悉数被斩杀或者抓获,周围伤了的世家子们哭嚎着。晏主抬头瞪着刘命长,语气难得强硬了起来。

    “阁首,您该解释一下了吧。”

    “内臣不知陛下想要什么解释,天色尚早,陛下要不要逛一逛西市?”

    周围一片狼狈,还逛街?

    晏主被气笑了。

    “朕以为出来玩便是出来玩,不曾想阁首布局精密,不知朕是累赘还是诱饵?”

    她眼中有怒火,似乎难以接受这种安排,刘命长本想习惯性先嘲讽两句,对上她如此锐利的目光时,到嘴边的话又变了。

    “并非。内臣也以为,今日只是陪陛下简单玩一玩,陛下现在还可以做王家小姐。”

    “……”

    听到他在解释,晏主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故而还保持着怒色瞪着他,眼里却有些呆。

    刘命长继续说:“天工坊创立之时,便说过永不出蜀康,我朝立国之时,也签下契约,不可越宜州半步。他们既出现在京城,那便该剿灭。”

    “道理是这个道理,非要今日?”

    “内臣今早上午命人捣毁天工坊在京城的所有据点,大约是逃窜了些出来。”

    晏主环顾四周伤者,电光火石之间,想通了一些事。

    “这些世家,怕是不会饶了天工坊。”

    家族的青年一辈,都是家族下一代的支柱,如今遇上这一茬,波及伤残众多。这些怒气,自然该发泄在天工坊头上,都不说宜州之外,就是蜀康本地的望族,怕也不会对天工坊有什么好脸色了。

    刘命长漠然地扫视一圈,“并无人死亡。”

    “那也是阁首天策使及时赶到的功劳,各位王公该谢谢您。”

    刘命长露出一点笑,见她阴阳怪气倒是有趣,“陛下还要逛逛吗?”

    晏主皮笑肉不笑,“西市这一出好笑看得朕太累了,朕也不想扮王家小姐了。”

    刘命长道:“上元节,花灯还是要放的。”

    晏主不高兴地将头撇向另一边,“祭祖之时,朕自会祈福,如今没有什么好向上天祈求的了。”

    刘命长顿了顿,道:“内臣有所求。”

    晏主惊讶地看向他,他垂着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只将注意力都放在他眼下的两颗红痣上了。

    “阁首手眼通天,也有所求?”

    刘命长抬眼,晏主目光一闪,躲着他投来的视线,只听他低声道:“自然,无所求便该去死了。”

    “……”

    京城最高处,在京郊安梦山,而皇城的最高处在明月楼。

    晏主站在高阁中,写下一些不走心的祈愿。

    一愿健康短寿。

    二愿心脑清醒。

    三愿睡梦皆好。

    写完也不打声招呼,就兀自将它放飞。

    刘命长投来探究的视线,“陛下就算写的是咒内臣的话,内臣也不会在意。”

    晏主心里还不大高兴,顺嘴就怼道:“不在意你还问什么?”

    “……”

    刘命长不说话,晏主只见他木然地提笔,却迟迟不下笔,不由得好奇,“阁首不是有所求吗?怎么还不写?”

    刘命长移目,“内臣的字,不好看。”

    晏主挑眉,她自己书读的挺多,在刘命长面前还会有短视之处,本以为他这种学富五车的,应该也从小会读书写字的。

    “阁首想让朕帮你写吗?”

    她觉得自己的字也不好看,不太官方,所以从前都是临摹别人的字去颁诏令,但写个祈愿灯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命长似乎等的就是这话,果断将笔递给了她。

    晏主好笑,“难得阁首也有不坦率的时候。”

    有求于人,即便是刘命长,也没有回怼了。

    “一愿家国太平风雨顺。”

    晏主愣住,惊愕地看向他,而他面色平静,反而疑问地看着她,仿佛她才是那个怪胎。

    晏主默默低头,一字一顿地写下。

    “二愿天下同利无纷争。”

    晏主写下后,还是忍不住抬头皱眉,难以置信。

    刘命长波澜不惊继续说下最后一句——

    “三愿,埋骨之时君已成。”

    晏主动不了笔了,她甚至想把笔摔了,刘命长这莫不是在捉弄自己?

    “陛下若写累了,便还给内臣吧。”他伸出手,要接笔。

    晏主握紧了笔,抬头凝望着他,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忽然笑了,“本以为阁首今日难得不坦率,不曾想是将自己剖开了。”

    她垂眸写下这句话,却还是在君字上落笔重了一些。

    刘命长沉默地看着这三行字,字迹狂潦,转角锋锐,笔锋凌厉,倒是不像外表如此柔弱可欺。

    他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将花灯放飞。

    晏主的花灯早已遥遥飞远,只看得见一个小点,而刘命长这盏,大约是风不盛火不旺,摇摇欲坠,艰难地飞走了。

    “阁首为国为民,实在叫朕惭愧啊。”

    她看着那花灯飞远,考量着刘命长这三个愿望的虚伪程度。但他这般的人,有必要在她面前惺惺作态吗?

    “陛下为己为身,也算是福泽百姓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

    晏主脸一红,转头嗔道:“你看见了?”

    刘命长扫她一眼,“没有,只是陛下见得太少,还不会有什么悲天悯人的想法,那所求自然只有自身。”

    晏主哑口无言,有些羞恼,“朕要再写一盏!”

    刘命长轻笑道:“等来年吧。”

    子时将至,星星点点的花灯从城中浮上,即便今晚一片混乱,天下人也依旧放飞花灯。

    暖色的灯将漆黑的夜也照了个黄昏。

    刘命长注视着这一幕,他那摇摇欲坠的花灯融进千万人的愿望里,乘风而上。

    晏主悄悄侧目,看见了他眼里难得的光亮,支着额头看得入迷了。

    她从前问过好几次,他想要的是什么。

    家国太平、风调雨顺、天下大同、君仁民爱。

    这会是一个权臣奸佞所求?

    晏主怀疑,却无法证伪,想相信,却难以坚定。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他,想看进他的灵魂,看穿他的过往。

    晏主觉得糟糕了,她想要了解身边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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