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倒扣在地上,背面用蓝色签字笔标记了时间。

    看得出是很久之前写的了,笔迹洇开墨色痕迹也浅了很多。

    20XX年的平安夜。

    程静心里一跳,缓缓眨了眨眼。

    她告诉自己,世界上的人有千千万万,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浅淡得就像绿化带里盛开的花朵与目光相的相遇,目光转开,缘分也就散掉了。

    不会那么巧。

    可当她蹲下身,伸手去捡照片的时候,手却不太听使唤,试了三次才把照片翻过来。

    照片正面,拍的是夜景:苍茫大雪里,一个手持红色油纸伞的女人,轻抚着一个奶萌小男孩的发顶,眉眼温柔。

    第三章

    景城的十月气候得宜,夜晚更是清风徐来,有桂花香有当头月,最让人浑身舒爽。

    但程静觉得这么好的夜色,有些冷有些涩。

    走出顾家大门后,她有一瞬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铺洒在地上的月光,像极了那年平安夜的雪,又冷又刺眼——

    十年前的平安夜,一向笼在烟雨里的清水镇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簌簌落下的雪花拼了命似的,往大街小巷里砸,不一会儿除了屋檐上挂着那一串串红灯外,就只剩了一片白。

    清水镇很小,河道纵横。

    可能是风雪太冷,整个镇子都因为这场雪的到来而岑寂,大街小巷半个人影都没有。

    打破这片冷寂的是突然响彻街头巷尾的叫骂声和脚步声。

    “死丫头,你给不给?给不给?!”

    “不给,不给!”

    彼时,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只穿着单薄的衣裤,光着脚就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紧紧搂着怀里的书包,咬牙回应后面穷追不舍的中年男人。

    但是铺着雪的地面又冷又滑,很快小姑娘跌了一跤,滚出去老远,被河道边的石头护栏挡了一下才停住。

    她挣扎几下想爬起来,紧跟在她后面的中年人却已经逼到跟前,二话不说一把薅住她的书包往外扯。

    小姑娘不肯松手,被拖出了几步远。

    中年人不耐,嚷嚷着,“放开!听见没有!不然打死你!”

    “不放!我不放!”

    她又冷又疼,依旧死死抓着书包,望向中年人又凶又恶的脸,带了哭腔,“爸,别拿这钱行吗?这是胖婶和花婶子给我凑的学费!”

    中年男人听不进去,一边凶神恶煞地吼,一边铆足了劲抢书包,“死丫头!放开!再不放,老子抽死你!”

    “爸!求你了!求你了好不好?!交不出学费,会被退学!”

    小姑娘被拖得跪在雪地上,膝盖磨出了血,仍然死抓着书包带子不肯松手。

    “上学上学!姑娘家家,上半天学有什么用?!拿来!”

    “不给!”

    中年男人的耐性终于到了头,抡起拳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叫你不给!叫你不给!”

    浑身上下的痛感织成黏稠的网,粘住了她,怎么都甩不掉。

    她有那么一阵精神恍惚,清醒过来的时候,雪还在下,抢她钱的人已经捏着一把零碎的钱币骂骂咧咧地走远。

    她的书包漂在还没结冰的河沟里,书本纸页浮满河面。

    看着顺水漂走的书包,她忽然有点茫然,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明明有父母,却似乎比没有父母的人过得更凄惨?

    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自己每次都要为了护住学费拼命?

    而这次,拼了命也没护住!

    老师说,好好学习,唯有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她有好好学习,她每天都盼着知识改变她的命运……

    可是她连书包和课本都没有了。

    命运,改变不了了吧?

    她突然抱着胳膊痛哭,在这个她生长的小镇里,许多相熟的叔叔、伯伯、大妈大娘站在窗子后摇头叹气。

    大家都知道她家里状况,都怜惜她,会悄咪咪地塞给她一些零钱,但是终究治标不治本。

    帮了初一帮不了十五,爱莫能助。

    十二岁的平安夜,程静哭哑了嗓子,流干了眼泪,觉得人生无望,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就在她拖着冻僵的腿往栏杆上爬时,一道稚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大姐姐,你是饿了吗?我有热乎乎的包子,送你!”

    她回头看过去,那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干净白皙,裹在一身长耳兔状的毛绒睡衣里,手里捧着纸袋装的包子,在转角红灯的照射下,能看到有腾腾的热气冒出来。

    小男孩的身后站着个手持红色油纸伞的窈窕女人,长发挽起簪了根简洁的乌木簪子,白色的披肩包裹住长颈和圆润的肩线。

    她站在小男孩身后,看向她的目光里有了然,有疼惜,也有担忧。

    但她依然对程静温柔地微笑。

    十二岁的程静,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又有气质的母子,他们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呆了一瞬。

    然后,她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她妈妈也漂亮,却总是唯唯诺诺,在爸爸面前连大声说话的底气都没有。

    后来有了,妈妈倒是有底气大声说话了,但都是为了她的弟弟才为母则刚。

    “姐姐,你先下来吃包子好吗?没有什么是一顿包子解决不了的。”

    奶声奶气的小男孩,笑眯眯地望着她,又把包子往她跟前送了送。

    程静记得很清楚,她那时候觉得小男孩脑子有病,她的痛苦和绝望又怎么可能是一顿包子就能解决掉的?

    可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她不想跳河了……

    纷杂的画面远去,程静站在桂花树的阴影里,缓缓睁眼,反复深呼吸,默默地告诉自己:

    都过去了!

    现在,没有雪,那是月光。

    现在,也不是平安夜。

    感觉到自己真正平静下来,才看了看时间。

    十点半,还好,走快点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不过……当她一转身,险些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你!你站在那里装鬼吗?!”

    顾琉琛戴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半张瘦削的脸;肩上斜挎了个黑色背包,双臂套着白色护臂,再配上从上到下的黑T恤黑运动裤,在这个时间段里,双手插兜往大月亮地里不声不响地一站,怎么看都像个不怀好意的变态。

    要不是程静眼神好,又对顾琉琛观察比较细致,很快辨认出是他,估计得扯着嗓子尖叫了。

    顾琉琛却没理她,率先转身往公交站牌的方向走。

    顾琉琛人高腿长步子快,程静小跑几步追上他,“都这个时间了,你不好好在家睡觉,这是要去哪儿?”

    顾琉琛把背包肩带往上提了提,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她。

    程静知道这年纪的小孩,就烦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啰唆,她也不想,但是眼下这种情况,没碰上也就算了,既然碰上了,就得啰唆几句。

    “你别以为不说话我就没办法,你要是不说,我会一直跟着你。”

    顾琉琛突然停住,猛地回身。

    程静追他追得急,几乎要小跑着才能不被他落下,根本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回身,一下子没刹住脚,眼看要撞他怀里去了。

    这时顾琉琛反应很快,往边上一闪,让过去了。

    程静稳住脚,后退一步,保持自己与顾琉琛同在一水平线上,眉毛一挑,吐槽他,“果然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一点风度都没有,就算你不待见我当你家教,也不至于把我当瘟疫躲吧?扶一下会压断你金贵的手?”

    顾琉琛正好面朝月光,鸭舌帽的帽檐都挡不住他目光里的嫌弃,“我金贵的手从来不扶老女人。”

    我靠!

    程静被“老女人”三个字毒到,她才二十三岁,竟然已经荣升为“老女人”了!

    笑!给我笑!

    程静暗吸一口气,克制地吐出来,笑得像朵月下优昙,“顾同学,恭喜你成功惹怒了我,让我痛下决心,一定要把你牢牢地摁在我的辅导桌上反复摩擦!”

    “不用逞嘴上功夫,怕了你我不姓顾。”

    呵呵,多么有力的回击,言简意赅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程静本以为顾琉琛也要等公交车,直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眼见着顾琉琛麻利地窜上机车后座,她才幡然醒悟。

    行吧,家里有矿,身边的人也都有矿,你拽!不过我看你还能zhuai多久!

    十点四十,公交车终于姗姗而来,回到住处时已经十一点二十。

    简单洗漱之后,她翻开许久没动的日记本,开始写日记。

    20xx年10月19日天气晴朗

    今天收到了宋师兄的信,开心的同时又很难过。

    信仍旧没有拆。

    不合适的不必强求,山高水远一别两宽才是最好的选择……

    写到这里,她停顿片刻,接过一行,又写道:

    原来世界真的可以有这样的巧合。

    那张十年前的旧照里定格着我最害怕的雪夜,却也留下了于我而言最温暖的善意……

    合上日记本,正打算休息,微信提示音响了。

    屏幕上,一个没上传任何图片的灰色头像浮在最上面。

    赌徒:闺女啊,爸爸最近手头有点紧,你看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保证过两天就还你。

    程静盯着屏幕冷笑了一声,一个字没回,直接把屏幕切到了新闻页面。

    许是半天没等到回音,那边按捺不住,又发来一条信息。

    赌徒:这次是真的,我说话算话,肯定还你!

    程静点开赌徒头像,找到设置里的黑名单选项,犹豫了片刻,终究自嘲地笑了笑,把手机扔到一边,关灯睡觉。

    可能是猜到程静睡了,那边再没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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