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槐序池边草长莺飞,在肃宁侯夫人的张罗下,一场马球会热闹非凡。

    看台之上,轻纱薄帐,遮住了烈烈日光。玉京之中诸多朝臣官眷端坐于此,年轻的儿郎女郎纷纷下场比试,一展风采。

    诸位夫人言笑晏晏,交谈间议论着归京数月还不曾现于人前的公主竟来了今日的马球会。

    这公主乃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名唤青沵,是已故岑妃所生,圣上尤为疼爱,六岁便得赐封邑,因其封地在晋安,被封为晋安公主,荣宠极盛。

    三年前一场变故让公主避走京都,去了青羊山玉霄观中养病,一度沉迷道法,竟还嚷过要修道,惊得陛下以观中诸人性命相挟才使得她作罢,今岁初圣躬违和,公主回了玉京,住回了皇城。

    肃宁侯府世代勋贵之家,钟鸣鼎食,自陛下入主玉京便唯天子马首是瞻,肃宁侯喜好番邦异事,在鸿胪寺任职,多次负责接待他国来使,传闻他会说五国话。

    肃宁侯夫人还曾做过教授公主琴艺的女师,后来因有了身孕,便不再入宫。

    虽失了公主女师一职,肃宁侯夫人却另辟蹊径,常常在料理府上事务之余时操办马球会、诗会与雅集,为众多勋爵牵线搭桥,使之缔结姻缘,是以她在众官眷中亦颇有声望。

    今日的马球会青沵本不想来,奈何肃宁侯夫人极力相邀,加上华阳郡主一直缠着她,叫嚷着要阿姊一同去,青沵才应了。

    幸而她今日来了,不然万见不着如此芝兰玉树,丰神俊朗的好儿郎。

    青沵坐在正中的看台之上,肃宁侯夫人带着她的长女以及其他几个夫人陪侍在旁,正笑着说前些日子里玉京极为时兴的足衣。

    似乎是用了一种南地的薄纱配以独特的压花绣制成,多种花样,每一只都有不同的巧思,且每一双都不同。

    足衣本踩在脚下,长裙遮掩之下,大多不为人所察,只不过在闺房中……倒也有一番情趣。

    几个未嫁女儿在旁,夫人们也不好说太多,只说那足衣铺的东西都样式新奇雅致,还是每一双都不同,若是要买还要提前派人去订,不然被买走了便不再有了。

    青沵坐在上首,神色淡淡地听着她们的谈论,眼睛却不自觉被场上一墨青色衣袍的男子吸引去,只见他发冠簪玉,眉目如画,分明被几人围着,却手持缰绳,丝毫不惧,当真是威风凛凛,英武不凡。

    当是时,他正被几个人围了一圈。

    但见他左手持缰绳,右手持马球棍,双腿夹住马腹,大喝一声“去!”,试图直接用蛮力冲开人群。那马儿前腿高抬,腾跃而起,大有发怒冲出之势。

    京中这些爱玩乐的勋贵子弟中,虽个个号称精于骑射,又有几个不是花架子。

    若是真叫那郎君撞上,不死也得脱层皮断条腿,故而听得一声喝,那几个怂包便已慌忙散开。

    青衣少年便持球冲出,俯一挥杆,球便进了洞门。

    确有胆量,也有几分能力。

    想来应不是玉京中人,不然青沵不会不识得——她自小便过目不忘,便是只见过一次的巡逻侍卫,青沵也记得住他的长相。

    “那人是谁?”青沵打断了正在说笑的肃宁侯夫人,下巴轻扬,眼睛盯着那青衣男子。

    肃宁侯夫人忙停了笑,顺着青沵的目光,一眼便瞧见了在众人中显得极为出色,又不同于玉京富贵公子哥奢靡之风的儿郎,心中便知公主问的是他。

    “此人是威武侯的幼子,临川王妃的幼弟,名唤梁晔,此前一直跟着父兄驻守边地,年前才回的京,听闻正旦之时刚及了冠,不过也未曾听说定下了什么亲事。”肃宁侯夫人淡淡一笑,只捡了些要紧的话说了。

    肃宁侯夫人不是不知情事的小女子,嫁人为妇多年,这些小女郎的心思她自认为一眼看破,她觉着,公主兴许是看上了这小公子了,若是在她的马球会上成就一番姻缘……

    青沵听出肃宁侯夫人最后一句话的试探之意,心下陡然生出恼怒,她向来最是厌恶旁人打探自己,更遑论与她谈姻缘?

    纵使近年来她已很少再发脾气,这会儿却有点控制不住,冷声便道:“孤只问一句那人是谁,你答便是了,说这许多做什么?”

    “是臣妇多嘴了。”肃宁侯夫人有些惶恐,忙低头谢罪。

    是了,她竟忘了三年前之事,公主的姻缘可是提都不能提的。

    尊贵如天子,也因舐犊情深从不在公主面前说什么婚配,她不过一个侯爵夫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说道。

    再者公主性情怪异,喜怒不定,又多娇纵肆意……帝后疼爱公主,也远盛几个皇子。

    曾有一蠢妇于宫宴上一时嘴快,说了一句“公主仙人之姿,又怎会有人不爱”,皇后当即沉了脸,长信侯夫人的脸色更是难看,当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宴后这夫人便被撤下了入宫名帖,其夫婿三日后被外放出京,也不知何年才能归京。

    谁人不知京官好,天子脚下,繁华帝都,衣食住行无一不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官员的外放说是升迁,实为贬黜,若是调任到了什么穷山恶水之地,能活几年都是未知数。

    思及此事,肃宁侯夫人更为心惊,又觉面上发烫,额上也将将要冒出汗来,一时间请罪也不是,不请罪也不是。

    更恼恨自己一时嘴快,自己虽曾有公主女师之名,却一直不得公主亲近,公主待人冷淡,虽对师长有几分尊重,但公主终归是娇纵着养大的,脾气上来了便是太子也不得她几分好脸色,怎的自己就如此多嘴呢?

    旁的几个夫人也是一惊,肃宁侯夫人在玉京女眷中颇有声望,平素虽亲和,但也是向来说一不二的,今日公主却一点脸面也不给她留,当场就让她难堪,看来这公主确实不太好相与。

    传闻公主喜怒不定,性子古怪,常常前一时笑语盈盈,下一刻翻脸无情,与她相处,常常要花费许多心力。

    一时间,这间座次竟变得静默起来。

    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容地响起。

    “公主容禀,家母是操心我这蠢儿,才处处留意这许多出众的儿郎,方才脱口说出这般许多,还望公主怜她慈母心肠,莫要怪罪。”

    肃宁侯夫人的长女郭徽瑜从她身旁跪出,端庄大方,妙语生花,不肖两句便已为其母解围。

    言语中虽有几丝恨嫁的嫌疑,却也让青沵没了再指摘肃宁侯夫人的理由。

    青沵便是再有不悦,也不好再发作,她虽脾气不大好,却还是通情达理的,既然人家女儿都跳出来认了,何必再咬着不放,更何况,她本来也就是想吓吓肃宁侯夫人而已。

    “经年不见,徽瑜还是像从前那般兰心蕙质。”青沵虽对肃宁侯夫人不甚喜欢,对她教养出来的女儿却是称赞的。

    郭徽瑜也曾作为伴读入宫陪青沵读书,她年纪小些,却行止有度,不卑不亢,在宫中从不刻意攀附谁,是个清冷的性子,对谁都是淡淡的。

    可惜青沵只是面上清冷了些,实则她最是喜欢热闹人。众多伴读中,青沵最为要好的是大理寺丞家的侄女儿顾欢宁和长信侯府家的温如瑛。

    这二人俱是活泼跳脱、直爽利落的性子。

    青沵对郭徽瑜其实也算是另眼相看的,只是并不大热拢,加上郭徽瑜自己是个闷葫芦,二人从前说过的话都是屈指可数,今日青沵不清不楚的一句“兰心蕙质”属实有些莫名其妙了。

    听得青沵的“夸赞”,肃宁侯母女俱是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郭徽瑜更为不解,从前公主分明是不太喜欢她的,应也是注意不到她,怎的当下像是好友一般。

    “哎呀,做这些样子做甚,阿姊最是宽厚仁心,岂会因夫人一句话就降罪,快快起身罢,旁人见了还以为阿姊故意欺辱官眷呢。”青沵左侧,先前一直在吃糕饼的华阳郡主张了口,赶紧给这局面打了个圆场。

    青沵看着满嘴糕饼碎屑的华阳郡主,忍不住笑了,“华阳说的正是。”

    众人也忙跟着称是。

    华阳郡主年芳十三,最是爱吃爱闹的年纪。她是先帝第十四子平王的幼女,她的阿母原是皇后的表妹,因此她跟随阿母常去宫中走动。她平日里亦极是亲和,任谁只要是给她一块糕饼,她都是笑眯眯的答谢,青沵从前便很喜爱这个小妹妹。

    郭徽瑜道:“多谢公主、郡主体恤。

    “妇人嘴杂,有辱贵人清听了,多谢公主宽宏大量,不与蠢妇计较。”肃宁侯夫人只怪自己平日里跟那些妯娌们来往多了,学了这多嘴的毛病,忘了公主的旧事,今日白惹了一身腥。

    “他既是长嫂的幼弟,怎的长兄的婚仪上孤未曾见过?”青沵又问。

    这回肃宁侯夫人倒是没再说话,不知怎的,她被公主吓过之后便有些发怵,她实在是不知该多说一些还是少说一些。

    郭徽瑜看母亲的神色,心中了然,自然便接过话头,道:“那时北漠蠢蠢欲动,便是威武侯也不曾归来,只派了世子回来为临川王妃送嫁。”

    “本来今日临川王妃也要来的,只是晨起时王妃身子不适,故而未至。临川王妃还特遣人来说,让她幼弟来见见世面,请我长兄照顾一二。”

    “想必郭大公子颇为照顾,小梁公子这才赢下许多呢。”华阳郡主又吃了一块枣泥糕,嘴里含糊不清。

    众人见此,俱是一笑,这华阳郡主天真烂漫,实是惹人喜爱。

    青沵也笑了,对着郭徽瑜道:“京中许久不见这般人物了,倒是激得孤也想上场了。”

    郭徽瑜闻言只恭敬道了声:“是。”

    接着她便越过了肃宁侯夫人,自行离开,为着青沵去寻一匹好马去了。

    青沵嘴角微微上扬,跟聪明人说话就是顺心,不肖你吩咐什么她自己便心领神会了。

    随后青沵便起身离开。

    肃宁侯夫人便是再愚钝也不是傻子,见女儿已去寻人配马,便让身边的侍女去找自家大郎,让他无论如何哄那梁家小子再留一场,不管怎样,都要让公主畅快了。

    那厢,青沵带着两个贴身的侍女回到帐子里。

    马场搭建了一大片的营帐,专供客人休息,青沵分到的这个最是宽敞,帐外是从宫里带的侍卫和几个小内侍,帐子里还有几个小宫女守着青沵从宫中带出来的箱笼。

    今日箱笼是凝月收拾的,里面也就一些替换的衣裳,首饰,或者一些青沵要拿来作赏赐的珍品,东西并不多,因此只拾了一个小箱子来。

    旁的贵妇多有带两箱以上的,便是太子妃出行都要带四五口箱笼,青沵这已算是精简中的精简了。

    青沵一进帐中便来到箱笼前,在箱笼中翻出了一个匣子,里面是一枚嵌金边墨玉镂雕莲花玉佩,她随手递给了在旁随侍的紫芜,道:“拿去给肃宁侯夫人,说这是我给的彩头,她自会安排的。”

    盼星眼尖,一眼便看出此物的来历,不免心中生了疑虑,“公主,这可是岑妃娘娘的遗物?陛下若是知道了……”

    青沵不耐,径直走向坐榻,“是又如何,她说过她的东西随我处置,不过一枚玉佩罢了。你不说,陛下怎会知?”

    岑妃便是青沵的生母,她早于十四年前暴病而亡,当时皇帝大恸,曾罢朝一月,群臣皆跪于崇德殿外,恳求皇帝上朝,差点激起内乱。

    盼星熟知青沵脾性,自青沵从青羊山归来,每每提及岑妃,青沵都隐隐生怒,此时盼星也就不再多言,只嘱咐了紫芜过去时要温和些,宽慰肃宁侯夫人几句。

    紫芜应声称诺,双手接过木匣,捧着便去了。

    盼星待青沵从箱笼面前离开便从箱笼中翻出了一身骑装,道:“今晨公主还说今日定然不上马了,不必带骑装,好在凝月收拾的时候顺手捎了一件,不然可从哪儿找。”

    “是啊,不过奴随手拾的这件不是青色的,怕是公主不喜呢。”凝月笑着对青沵道。

    青沵有些恼羞成怒,作势便要去打她。这早就是是她幼时的事了,怎的大了还拿出来调笑。

    幼时她喜爱读话本,曾在一本话本中读到一位九天玄女身着青衣,拯救了困厄中的女主角。她心中暗暗倾慕这样的人,便将日常所穿衣物皆换成了青色,若不是青色的衣物,不仅不穿,还要闹好大一通脾气。

    后来长大,拜了朝中学问最高的孟祭酒做了夫子,读了好些经史,也晓得了许多道理,才知话本中痴男怨女的纠缠全是抑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所写,为得就是通过写爱情去颂扬自身的品格,不过懦夫所为。

    渐渐地她便不再读了,也不再只穿青衣。

    可凝月与盼星自小伴她长大,虽长她几岁,情谊却是不浅的,她们都少不得噎她两句。

    “是不是我近日对你们太过宽容,竟敢取笑我了?”青沵解下腰带上繁重华贵的珠络环佩递给盼星,又取下耳珰。

    凝月跟过来为她脱去了曳地的深衣外袍,盼星放下饰物后便为青沵解开了发髻,她笑道:“是呀,有几个主子像公主这样好呢。”

    凝月拿着那件月白骑装过来想为青沵换上,略带讨好:“她说的正是,奴方才见几个姊妹在东面打捶丸……”

    “去吧。”青沵还没等她说完便一口应下。

    凝月与盼星跟着青沵多年,青沵喜爱马球,凝月好打捶丸,盼星却是个不爱动的,这些玩意儿她都不喜,不过她倒是喜欢筹算,在术学上颇有天分,青沵宫中的一应账册也是盼星也管。

    凝月每在青沵去马场时都会与几个底下的小宫女一块儿打捶丸,且都设了彩头,每每都会输些首饰出去,倒也结识了各个宫中的宫女们,平日里也能知道各宫的不少事情。

    例如今日皇后杖责了几个宫女,原因是她们私下竟偷偷议论太子……说他……他他他……不举……

    例如太子妃又为太子张罗了两个侍妾……那两个侍妾进门时眼睛都是肿的……

    诸如种种,每天像是听故事一般,大大小小,有始有终,好生有趣。

    因此凝月打捶丸虽赢得少,却也乐此不疲,青沵也乐得支持。

    只是若是凝月不小心输得多了,盼星便会忍不住抱怨,生怕她把嫁妆本都输了去,每每这时青沵便成了为凝月撑腰的人,惹得盼星总是说青沵太过纵容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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