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世上，真的存在为之不惧牺牲、受尽苦楚仍无怨无悔的感情。来到四方城的这两年，枝叶最常自楚昔口中听闻的一句诗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每每听她柔肠百转地念起这句诗，枝叶只道她是春心萌动、芳心暗许；却不知自何时起，她竟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了。
自己明明日日跟在小姐身边，亲眼目睹了小姐日复一日地改变，却是迟钝至如此地步，连小姐已不是从前的小姐了都毫无察觉，枝叶心道，难道真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枝叶在楚昔身边守了整整七日，几乎夜夜都能听见她如泣如诉地喊，“云晏哥哥…”
这事当然不能让大人有所耳闻，于是她每夜都坚持独自守候小姐，不允旁人在侧。楚政修得知此事，念及她与楚昔多年来亲如姐妹的深厚感情，也就由着她去了。
灵台混沌不知白天黑夜地昏沉了七日，楚昔才终于恢复意识，能下地走走了。只是双手手心上敷满了草药，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如同两只大包子，实在有碍观瞻。
因此，楚昔便只在前院、房中走动走动，东园中的海棠花开了她都不知道。而遗憾错过的桂花雨，也只能待到来年中秋再偷闲观赏了。
枝叶在她能自如行动后放下心来，倒头呼呼大睡了两日，才回到她身边伺候。楚昔心知她连日来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劳心劳神，原想劝她多歇息几日，可她却道，“只有陪在小姐身边，枝叶才能安心。”
楚昔打趣道，“难不成我还是才将习步的婴孩，需要人时时跟着照管？”
枝叶撇撇嘴道，“只怕小姐比步履蹒跚的孩童更叫人操心呢。”
楚昔噎了一下，拿出架子来，声调略高地道，“怎么说话呢，注意分寸。”
哪知枝叶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没上没下地道，“小姐若是能注意分寸，小姐注意一分，枝叶便注意三分；小姐注意三分，枝叶便注意十分。”
楚昔愣怔道，“你何时变得这般没规没矩了？”
枝叶泰然自若道，“小姐言传身教，枝叶耳濡目染，所习得的也不及小姐万一。”
楚昔再是一愣，随后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这么一笑，枝叶心中的那点埋怨顷刻间荡然无存，当下竟是手足无措了起来，只得磕磕巴巴道，“别…别笑了小姐。”
好半响楚昔才敛住笑意，带着笑腔道，“你如今口才比之先前确实增长不少，想来也的确是我的功劳，往后跟着我再多多学习，将来进了夫家，若起了口角，必不至于落于下风。”
枝叶瞪大眼睛道，“小姐你…扯到哪儿去了？”
楚昔又再噗嗤一笑，而后不再捉弄她，自顾自地闲逛去了。
入夜后楚昔坐在窗前发呆，双手放在桌面上，掌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得疼，可她却因着心中那份相思之情而忘却了疼痛。
枝叶为她披上一件藕色披风，关怀道，“夜里风大，小姐对着窗口久坐还穿得如此单薄，当心着凉了。“
楚昔抿唇一笑道，“别担心，我不冷。“
枝叶对着她那两只大包子似的手轻叹道，“小姐，你的手还疼吗？“
楚昔柔声道，“不疼了。”
枝叶抬头看向她瘦削的脸，她唇边勾着一抹笑意，眸中却只有淡淡的哀愁，面色略显苍白，神情也有些憔悴。
“小姐，你这双手是用来舞文弄墨、弹琴弄笛的。遭了这样的罪，怎可能恢复得这么快。”她想抚摸楚昔的手，却担心弄疼了她，扭捏半响，还是作罢。
楚昔安抚式地笑道，“不过是挨了一下打，哪里就残废了呢。待伤口愈合，不是照样可以写字拨弦吗？”
枝叶双眼泛红道，“小姐说得轻描淡写，可小姐千金贵体，哪里承受得住那么重的打，伤成这样，也不知何时才能好全。坐卧如此不便，小姐竟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吗？”
楚昔望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淡然道，“不是不在意，而是我有更在意的东西，心已经被填满了，没有空余去在意这个。”
枝叶急切道，“这可是长在小姐自己身上的手啊，不是长在旁人身上，也并非身外之物，小姐竟说没有多余的心思在意？”
楚昔见她比自己还着急，不免再以宽慰的口吻道，“会好的，虽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能好，但总有一日会好的。难不成这么些日子不碰纸笔乐器，我就不会写字，忘记怎么弹琴了吗？”
枝叶落下泪来，“小姐几时受过这样的伤，挨过这样的痛，枝叶是不忍心…”
“好啦，我明白。“楚昔眨眨眼睛道，”或许天将降大任于我，才使我遭此苦痛的呢。“
枝叶抹了把泪道，“小姐分明是觉得只要能和云公子在一起，遭什么样的罪都是值得的。“
楚昔坦然笑道，“既然你明白，就别哭了，听话，擦干眼泪早些回房休息去吧。“
枝叶睁着泪眼看向她，“小姐还不困吗？枝叶服侍小姐睡下了再去睡。“
楚昔轻轻点头道，“也好。“
为了不使枝叶担心，楚昔不能在她面前咬牙，更不能喊痛，其实她夜夜难眠，稍一转身，就会牵扯到手上的伤而痛醒。
偶然间她会想起那晚所救之人，那人所受之伤远非她手上那点伤可比，可是那人自始至终不曾求饶，亦不曾呼救，而在脱难后也并无半分庆幸感恩之情。他明明很痛，或许是痛得说不出话来，可他却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自己只挨了戒尺一下打，便痛得昏了过去，卧床七日才勉强能动一动；他受了那么重的伤，竟还能支撑得住，能自行回家，不需要他人相助。
对比下来，她还真是无愧于“弱不禁风“四个字。
那人是谁，何以遭受数名乞丐的毒打呢？她明明是见过他的，是在哪里见的呢？
楚昔心中生出许多疑问，却是想着想着又再睡着了。
整晚碎梦交织，醒来后却忘了梦中所见，楚昔艰难地起身，竟觉得比入睡前更累。
枝叶端着铜盆进屋，盆中盛着温水，用以为楚昔洗漱。将铜盆放到架子上走到床边，她望见楚昔脑门上满是细细的汗珠，脸色极差，像是重病患者，不由得惊呼道，“小姐，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楚昔摇摇头道，“我没事，扶我下床吧。”
一番洗漱过后，枝叶端起铜盆离开，“小姐，我去拿早点过来。”
楚昔点点头道了声“好”，稍等了一会儿后拿来早点的却不是枝叶，而是楚知府。
“爹，您怎么来了？”楚昔起身相迎。
楚政修亲自端来一碗南瓜粥、一笼青菜豆腐包、一碟杏仁酥和一碗红枣豆浆。
楚昔看着他将食物一一摆到桌面上，忙道，“这些事交给枝叶做就行了，怎敢劳烦父亲。”
楚政修坐在她对面道，“别傻站着了，坐下来吃早饭。”
楚昔如在梦中一般，惶惶然坐下。楚政修看了眼她的手，沉声道，“大夫说了几时能好吗？”
楚昔微垂着头道，“我没问过，想来各人体质不同，痊愈所需的时间也不同吧。便是问了大夫，大夫也不过虚掩其辞，说一些很快会好起来的话。再不然给我一个不确切的希望，若是成真了，自然各自欢喜；若是还没好，再寻些由头强行解释，反正他们总能说得通。”
楚政修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笑意，面上却仍是一副一本正经的尊容，“你若不想问，不问便是，怎能如此揣测不敬医者。”
楚昔扁了扁嘴道，“女儿并非对医者不敬，只是了解他们那一行的规矩，不愿多此一举、白费唇舌罢了。终归我不识医术，不论大夫如何说，我就只能听着，认定他们所言有理。”
楚政修沉默片刻，那夜的画面闪进脑海里，胸口处传来一阵阵的钝痛。他虽严厉，处理公事时从不徇情偏私，发落有罪之人从不心慈手软，却不曾对楚昔下如此重手。
然而楚昔已不是初犯，他不能一再容忍。那时楚昔痛昏过去，屋内一众仆人的注意力都在楚昔身上，无人敢抬头看他，大概都在心中腹诽他竟真能下得去手，却都没有发觉他牢牢握着戒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深深的尺痕几乎要渗出血来。
枝叶抱着楚昔离开之后，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在房中待了整夜。那柄戒尺至今还放在书房中的书架上，他每晚在书房中处理公务时，都会时不时地瞟上一眼，他自己问自己，何以能下如此重手？每每分神时，右手都下意识地发抖，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需得在房中来来回回踱步，才能稍感释然。
淑儿，你在天上看见我打了昔儿，是不是也对我生怨了？
楚昔见父亲突然间没了言语，竟像是走神了一般，试探地问道，“爹，您在想什么？“
楚政修恍然回神，掩饰着心虚道，“怎的还不动筷，粥快凉了。“
楚昔愣愣地瞥了眼粥碗，“您不吃吗？“
楚政修板着脸道，“我已用过早饭，你快些吃，吃完了随我去你娘的灵位前为你娘上香。“
楚昔怔住了，实则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手上的伤限制了她的行动。楚政修冷观半响，好似才发现一般，竟端起粥碗，亲自将一勺南瓜粥送到她嘴边。
楚昔讶然地看向父亲，惴惴不安地吃下一勺粥。楚政修一勺一勺地喂了半碗粥，楚昔浑然不知这粥是何滋味，每口粥都几乎是直接咽了下去，半碗便饱了。
楚政修略皱了皱眉，“只吃了半碗粥便饱了？“
楚昔心里怦怦直跳，上一回吃父亲亲喂的药都像是年代久远的事了，如此突然，她不大能适应。
“女儿胃口小，一向吃得不多。“
楚政修也不多劝，放下粥碗便道，“那便走吧。“
仲秋的天色，总是灰蓝一片，衬得重重叠叠的云如同交织的棉花被，那是一种柔软的白色。
南苑神堂门前，丛丛秋菊开得浓丽而鲜艳，花香四溢，随风绕过篱笆，不知飘往何处方散。
不知娘亲能否闻得。
若娘亲在世，定会携她之手，游览四季。娘亲是那样温柔良善之人，在楚昔的记忆里，她不曾对人说过一句重话，不论府里的奴仆丫鬟出了何等差错，闹了多大的笑话，她都不生气，也不愿加以责罚，只消他们知道自己错了，错在何处便罢。
娘，女儿好想你。
楚昔跪在蒲团上，目视前方，不觉流下泪来。楚政修分两次共上了六只香，而后不置一词地注视着发妻灵牌，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十八年前与名门闺秀洛淑初相识时，他还只是个空谈抱负的穷酸秀才。只因惊鸿一瞥，他便暗下决心，待来年高中，定要娶这位天仙般的女子为妻。
然而他还不知道她是谁。那年寒冬好似格外得冷，格外得漫长，家中仅有的几块炭火不足以温暖整间屋子。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干脆把棉被裹在身上，没日没夜地背诵经书，便是入睡时，也要抱两卷古籍在怀里。
就在他最难熬的苦寒之日，有一大户人家的丫鬟送来一大包干粮与二十斤黑炭，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雪中送炭。
他追问名姓，那丫鬟却不肯告知，只说自己是洛府的人。
那时他即便有所猜测，也不敢猜想是内阁学士洛从德洛大人府上的人。直至蟾宫折桂，他未敢有一日忘恩，却也始终记得山门外、道林禅院前一见倾心的女子。
得了功名后，上门说媒的红娘几乎要将他那小破屋的门槛踏平了，可他一味推拒，那些个美人画像，他统统只看一眼便让红娘收回，再下逐客令赶红娘离开。
那阵子，他但凡得闲，便往道林禅院跑，每每待到闭门的钟声响起，才心怀留恋地离去。
他如此行径，难免有人私下揣测他不近女色，一心向佛，恐怕是个终身不娶的主儿。然而坊间的揣测还没成形，都城中便传出今科状元楚政修，即将迎娶内阁学士洛从德之女，洛淑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一众红娘们纷纷捶胸顿足，怎么把洛学士之女给忘了？
原来，洛学士一贯为人低调，从没出过什么风头，出席任何酒宴，都绝不携带家眷。也难怪众人将他有一小女，如今正值出嫁芳龄之事抛诸脑后。
待反应过来，便成了一片祝福之声。
但他们始终都没想通的是，状元郎是如何知晓洛学士有一待嫁女儿之事，又怎会突然上门求亲的。
别说他们这些外人了，连楚政修自个儿都没想到，他递了拜帖求见的洛学士，会主动提及他的亲事，问他为何迟迟不娶。
他本是为了报恩前去，原无与洛府结亲之意，却在瞥见屏风后头躲着的天仙女子后生生改了主意。
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苦寻无果之人吗？
原来初见那日动了心的，不只他一个。而在他不知梦中情人是何许人也之时，洛淑已然打听到他的名姓。如此才有雪中送炭之恩，以及那一刻隔着屏风的重逢。
原来他心心念念之人，也一直惦记着他，默默关心着他，痴痴等候着他。恍然大悟的一瞬间，楚政修竟感激起上天的眷顾，感谢命运赐予他的这段缘分。
前尘往事，已如云烟，楚政修这些年来很少忆起。在他心中，儿女情长事小，黎民百姓事大。他此生志向是报效朝廷、造福社稷苍生，自官爵加身以来，他无有一日忘却初心，无有一瞬动摇本心。
正是因为如此，对于早年离世的妻子洛淑与缺少父母关爱的楚昔，他一直心中有愧。楚昔自小懂事得令人心疼，从来无需管教，乖巧地成长到如今。
可是如今，从无过错的楚昔成了个不知廉耻，不守陈规，并且屡教不改之人。这叫他如何接受，如何不痛心疾首！
“昔儿，我要你跪在你娘面前发誓，不再惹是生非、招惹祸端。”
楚昔猛地抬起泪眼看向他，“请父亲明示，女儿招惹了谁，又惹出了何种祸端？”
楚政修声色俱厉道，“你与江湖中人来往本无可厚非，可你贪恋江湖，竟与之有情。你可知祸根已经埋下，若不尽早斩断，来日必定遭难。”
楚昔心内感到疑惑，面上却满是坚定之色，“女儿喜欢上一个人，就算那人身处江湖，又有何不可？”
楚政修勃然大怒道，“大逆不道，你怎么敢！”
楚昔回望向母亲灵位，眸中半分退怯之意也无，“女儿不知错在何处。”
楚政修深深呼吸道，“你若执迷不悟，终有一日会给楚家带来灭顶之灾。”
楚昔面色一白，她不明白，父亲为何将此事说得如此严重，她为什么不能和云晏哥哥在一起？
难道父亲是故意吓她叫她不敢再与云晏哥哥来往？可以她对父亲的了解来说，父亲不应有如此作为。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自己的感情。
“女儿不懂，亦放不下。”
楚政修双眉紧锁，这执拗的性子分明与他如出一辙，他再清楚不过了，不走到头破血流的那一步，她是不会回头的。
可他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肉至亲一步步走到绝境呢？
“孩子，我是为了你好。”楚政修叹息道。
楚昔脊背挺直，软硬不吃道，“女儿不懂，亦放不下。”
楚政修定定地望了她一时，心知多说无益，只得无可奈何地缓步离去。若是楚昔回头，便能看见父亲孤单寂寥、略显老态的背影；可她没有回头。
每每听她柔肠百转地念起这句诗，枝叶只道她是春心萌动、芳心暗许；却不知自何时起，她竟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了。
自己明明日日跟在小姐身边，亲眼目睹了小姐日复一日地改变，却是迟钝至如此地步，连小姐已不是从前的小姐了都毫无察觉，枝叶心道，难道真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枝叶在楚昔身边守了整整七日，几乎夜夜都能听见她如泣如诉地喊，“云晏哥哥…”
这事当然不能让大人有所耳闻，于是她每夜都坚持独自守候小姐，不允旁人在侧。楚政修得知此事，念及她与楚昔多年来亲如姐妹的深厚感情，也就由着她去了。
灵台混沌不知白天黑夜地昏沉了七日，楚昔才终于恢复意识，能下地走走了。只是双手手心上敷满了草药，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如同两只大包子，实在有碍观瞻。
因此，楚昔便只在前院、房中走动走动，东园中的海棠花开了她都不知道。而遗憾错过的桂花雨，也只能待到来年中秋再偷闲观赏了。
枝叶在她能自如行动后放下心来，倒头呼呼大睡了两日，才回到她身边伺候。楚昔心知她连日来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劳心劳神，原想劝她多歇息几日，可她却道，“只有陪在小姐身边，枝叶才能安心。”
楚昔打趣道，“难不成我还是才将习步的婴孩，需要人时时跟着照管？”
枝叶撇撇嘴道，“只怕小姐比步履蹒跚的孩童更叫人操心呢。”
楚昔噎了一下，拿出架子来，声调略高地道，“怎么说话呢，注意分寸。”
哪知枝叶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没上没下地道，“小姐若是能注意分寸，小姐注意一分，枝叶便注意三分；小姐注意三分，枝叶便注意十分。”
楚昔愣怔道，“你何时变得这般没规没矩了？”
枝叶泰然自若道，“小姐言传身教，枝叶耳濡目染，所习得的也不及小姐万一。”
楚昔再是一愣，随后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这么一笑，枝叶心中的那点埋怨顷刻间荡然无存，当下竟是手足无措了起来，只得磕磕巴巴道，“别…别笑了小姐。”
好半响楚昔才敛住笑意，带着笑腔道，“你如今口才比之先前确实增长不少，想来也的确是我的功劳，往后跟着我再多多学习，将来进了夫家，若起了口角，必不至于落于下风。”
枝叶瞪大眼睛道，“小姐你…扯到哪儿去了？”
楚昔又再噗嗤一笑，而后不再捉弄她，自顾自地闲逛去了。
入夜后楚昔坐在窗前发呆，双手放在桌面上，掌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得疼，可她却因着心中那份相思之情而忘却了疼痛。
枝叶为她披上一件藕色披风，关怀道，“夜里风大，小姐对着窗口久坐还穿得如此单薄，当心着凉了。“
楚昔抿唇一笑道，“别担心，我不冷。“
枝叶对着她那两只大包子似的手轻叹道，“小姐，你的手还疼吗？“
楚昔柔声道，“不疼了。”
枝叶抬头看向她瘦削的脸，她唇边勾着一抹笑意，眸中却只有淡淡的哀愁，面色略显苍白，神情也有些憔悴。
“小姐，你这双手是用来舞文弄墨、弹琴弄笛的。遭了这样的罪，怎可能恢复得这么快。”她想抚摸楚昔的手，却担心弄疼了她，扭捏半响，还是作罢。
楚昔安抚式地笑道，“不过是挨了一下打，哪里就残废了呢。待伤口愈合，不是照样可以写字拨弦吗？”
枝叶双眼泛红道，“小姐说得轻描淡写，可小姐千金贵体，哪里承受得住那么重的打，伤成这样，也不知何时才能好全。坐卧如此不便，小姐竟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吗？”
楚昔望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淡然道，“不是不在意，而是我有更在意的东西，心已经被填满了，没有空余去在意这个。”
枝叶急切道，“这可是长在小姐自己身上的手啊，不是长在旁人身上，也并非身外之物，小姐竟说没有多余的心思在意？”
楚昔见她比自己还着急，不免再以宽慰的口吻道，“会好的，虽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能好，但总有一日会好的。难不成这么些日子不碰纸笔乐器，我就不会写字，忘记怎么弹琴了吗？”
枝叶落下泪来，“小姐几时受过这样的伤，挨过这样的痛，枝叶是不忍心…”
“好啦，我明白。“楚昔眨眨眼睛道，”或许天将降大任于我，才使我遭此苦痛的呢。“
枝叶抹了把泪道，“小姐分明是觉得只要能和云公子在一起，遭什么样的罪都是值得的。“
楚昔坦然笑道，“既然你明白，就别哭了，听话，擦干眼泪早些回房休息去吧。“
枝叶睁着泪眼看向她，“小姐还不困吗？枝叶服侍小姐睡下了再去睡。“
楚昔轻轻点头道，“也好。“
为了不使枝叶担心，楚昔不能在她面前咬牙，更不能喊痛，其实她夜夜难眠，稍一转身，就会牵扯到手上的伤而痛醒。
偶然间她会想起那晚所救之人，那人所受之伤远非她手上那点伤可比，可是那人自始至终不曾求饶，亦不曾呼救，而在脱难后也并无半分庆幸感恩之情。他明明很痛，或许是痛得说不出话来，可他却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自己只挨了戒尺一下打，便痛得昏了过去，卧床七日才勉强能动一动；他受了那么重的伤，竟还能支撑得住，能自行回家，不需要他人相助。
对比下来，她还真是无愧于“弱不禁风“四个字。
那人是谁，何以遭受数名乞丐的毒打呢？她明明是见过他的，是在哪里见的呢？
楚昔心中生出许多疑问，却是想着想着又再睡着了。
整晚碎梦交织，醒来后却忘了梦中所见，楚昔艰难地起身，竟觉得比入睡前更累。
枝叶端着铜盆进屋，盆中盛着温水，用以为楚昔洗漱。将铜盆放到架子上走到床边，她望见楚昔脑门上满是细细的汗珠，脸色极差，像是重病患者，不由得惊呼道，“小姐，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楚昔摇摇头道，“我没事，扶我下床吧。”
一番洗漱过后，枝叶端起铜盆离开，“小姐，我去拿早点过来。”
楚昔点点头道了声“好”，稍等了一会儿后拿来早点的却不是枝叶，而是楚知府。
“爹，您怎么来了？”楚昔起身相迎。
楚政修亲自端来一碗南瓜粥、一笼青菜豆腐包、一碟杏仁酥和一碗红枣豆浆。
楚昔看着他将食物一一摆到桌面上，忙道，“这些事交给枝叶做就行了，怎敢劳烦父亲。”
楚政修坐在她对面道，“别傻站着了，坐下来吃早饭。”
楚昔如在梦中一般，惶惶然坐下。楚政修看了眼她的手，沉声道，“大夫说了几时能好吗？”
楚昔微垂着头道，“我没问过，想来各人体质不同，痊愈所需的时间也不同吧。便是问了大夫，大夫也不过虚掩其辞，说一些很快会好起来的话。再不然给我一个不确切的希望，若是成真了，自然各自欢喜；若是还没好，再寻些由头强行解释，反正他们总能说得通。”
楚政修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笑意，面上却仍是一副一本正经的尊容，“你若不想问，不问便是，怎能如此揣测不敬医者。”
楚昔扁了扁嘴道，“女儿并非对医者不敬，只是了解他们那一行的规矩，不愿多此一举、白费唇舌罢了。终归我不识医术，不论大夫如何说，我就只能听着，认定他们所言有理。”
楚政修沉默片刻，那夜的画面闪进脑海里，胸口处传来一阵阵的钝痛。他虽严厉，处理公事时从不徇情偏私，发落有罪之人从不心慈手软，却不曾对楚昔下如此重手。
然而楚昔已不是初犯，他不能一再容忍。那时楚昔痛昏过去，屋内一众仆人的注意力都在楚昔身上，无人敢抬头看他，大概都在心中腹诽他竟真能下得去手，却都没有发觉他牢牢握着戒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深深的尺痕几乎要渗出血来。
枝叶抱着楚昔离开之后，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在房中待了整夜。那柄戒尺至今还放在书房中的书架上，他每晚在书房中处理公务时，都会时不时地瞟上一眼，他自己问自己，何以能下如此重手？每每分神时，右手都下意识地发抖，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需得在房中来来回回踱步，才能稍感释然。
淑儿，你在天上看见我打了昔儿，是不是也对我生怨了？
楚昔见父亲突然间没了言语，竟像是走神了一般，试探地问道，“爹，您在想什么？“
楚政修恍然回神，掩饰着心虚道，“怎的还不动筷，粥快凉了。“
楚昔愣愣地瞥了眼粥碗，“您不吃吗？“
楚政修板着脸道，“我已用过早饭，你快些吃，吃完了随我去你娘的灵位前为你娘上香。“
楚昔怔住了，实则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手上的伤限制了她的行动。楚政修冷观半响，好似才发现一般，竟端起粥碗，亲自将一勺南瓜粥送到她嘴边。
楚昔讶然地看向父亲，惴惴不安地吃下一勺粥。楚政修一勺一勺地喂了半碗粥，楚昔浑然不知这粥是何滋味，每口粥都几乎是直接咽了下去，半碗便饱了。
楚政修略皱了皱眉，“只吃了半碗粥便饱了？“
楚昔心里怦怦直跳，上一回吃父亲亲喂的药都像是年代久远的事了，如此突然，她不大能适应。
“女儿胃口小，一向吃得不多。“
楚政修也不多劝，放下粥碗便道，“那便走吧。“
仲秋的天色，总是灰蓝一片，衬得重重叠叠的云如同交织的棉花被，那是一种柔软的白色。
南苑神堂门前，丛丛秋菊开得浓丽而鲜艳，花香四溢，随风绕过篱笆，不知飘往何处方散。
不知娘亲能否闻得。
若娘亲在世，定会携她之手，游览四季。娘亲是那样温柔良善之人，在楚昔的记忆里，她不曾对人说过一句重话，不论府里的奴仆丫鬟出了何等差错，闹了多大的笑话，她都不生气，也不愿加以责罚，只消他们知道自己错了，错在何处便罢。
娘，女儿好想你。
楚昔跪在蒲团上，目视前方，不觉流下泪来。楚政修分两次共上了六只香，而后不置一词地注视着发妻灵牌，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十八年前与名门闺秀洛淑初相识时，他还只是个空谈抱负的穷酸秀才。只因惊鸿一瞥，他便暗下决心，待来年高中，定要娶这位天仙般的女子为妻。
然而他还不知道她是谁。那年寒冬好似格外得冷，格外得漫长，家中仅有的几块炭火不足以温暖整间屋子。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干脆把棉被裹在身上，没日没夜地背诵经书，便是入睡时，也要抱两卷古籍在怀里。
就在他最难熬的苦寒之日，有一大户人家的丫鬟送来一大包干粮与二十斤黑炭，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雪中送炭。
他追问名姓，那丫鬟却不肯告知，只说自己是洛府的人。
那时他即便有所猜测，也不敢猜想是内阁学士洛从德洛大人府上的人。直至蟾宫折桂，他未敢有一日忘恩，却也始终记得山门外、道林禅院前一见倾心的女子。
得了功名后，上门说媒的红娘几乎要将他那小破屋的门槛踏平了，可他一味推拒，那些个美人画像，他统统只看一眼便让红娘收回，再下逐客令赶红娘离开。
那阵子，他但凡得闲，便往道林禅院跑，每每待到闭门的钟声响起，才心怀留恋地离去。
他如此行径，难免有人私下揣测他不近女色，一心向佛，恐怕是个终身不娶的主儿。然而坊间的揣测还没成形，都城中便传出今科状元楚政修，即将迎娶内阁学士洛从德之女，洛淑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一众红娘们纷纷捶胸顿足，怎么把洛学士之女给忘了？
原来，洛学士一贯为人低调，从没出过什么风头，出席任何酒宴，都绝不携带家眷。也难怪众人将他有一小女，如今正值出嫁芳龄之事抛诸脑后。
待反应过来，便成了一片祝福之声。
但他们始终都没想通的是，状元郎是如何知晓洛学士有一待嫁女儿之事，又怎会突然上门求亲的。
别说他们这些外人了，连楚政修自个儿都没想到，他递了拜帖求见的洛学士，会主动提及他的亲事，问他为何迟迟不娶。
他本是为了报恩前去，原无与洛府结亲之意，却在瞥见屏风后头躲着的天仙女子后生生改了主意。
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苦寻无果之人吗？
原来初见那日动了心的，不只他一个。而在他不知梦中情人是何许人也之时，洛淑已然打听到他的名姓。如此才有雪中送炭之恩，以及那一刻隔着屏风的重逢。
原来他心心念念之人，也一直惦记着他，默默关心着他，痴痴等候着他。恍然大悟的一瞬间，楚政修竟感激起上天的眷顾，感谢命运赐予他的这段缘分。
前尘往事，已如云烟，楚政修这些年来很少忆起。在他心中，儿女情长事小，黎民百姓事大。他此生志向是报效朝廷、造福社稷苍生，自官爵加身以来，他无有一日忘却初心，无有一瞬动摇本心。
正是因为如此，对于早年离世的妻子洛淑与缺少父母关爱的楚昔，他一直心中有愧。楚昔自小懂事得令人心疼，从来无需管教，乖巧地成长到如今。
可是如今，从无过错的楚昔成了个不知廉耻，不守陈规，并且屡教不改之人。这叫他如何接受，如何不痛心疾首！
“昔儿，我要你跪在你娘面前发誓，不再惹是生非、招惹祸端。”
楚昔猛地抬起泪眼看向他，“请父亲明示，女儿招惹了谁，又惹出了何种祸端？”
楚政修声色俱厉道，“你与江湖中人来往本无可厚非，可你贪恋江湖，竟与之有情。你可知祸根已经埋下，若不尽早斩断，来日必定遭难。”
楚昔心内感到疑惑，面上却满是坚定之色，“女儿喜欢上一个人，就算那人身处江湖，又有何不可？”
楚政修勃然大怒道，“大逆不道，你怎么敢！”
楚昔回望向母亲灵位，眸中半分退怯之意也无，“女儿不知错在何处。”
楚政修深深呼吸道，“你若执迷不悟，终有一日会给楚家带来灭顶之灾。”
楚昔面色一白，她不明白，父亲为何将此事说得如此严重，她为什么不能和云晏哥哥在一起？
难道父亲是故意吓她叫她不敢再与云晏哥哥来往？可以她对父亲的了解来说，父亲不应有如此作为。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自己的感情。
“女儿不懂，亦放不下。”
楚政修双眉紧锁，这执拗的性子分明与他如出一辙，他再清楚不过了，不走到头破血流的那一步，她是不会回头的。
可他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肉至亲一步步走到绝境呢？
“孩子，我是为了你好。”楚政修叹息道。
楚昔脊背挺直，软硬不吃道，“女儿不懂，亦放不下。”
楚政修定定地望了她一时，心知多说无益，只得无可奈何地缓步离去。若是楚昔回头，便能看见父亲孤单寂寥、略显老态的背影；可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