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清转身离去,往前走了几步,又再次侧头瞥了一眼,随后拉着代鲲出了车站。

    代致新接过代清手中的包,又和吴康成讲起话来,说代清姐弟俩一路上肯定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吴康成笑着摆手,说:“哪儿的话哦,顺路的事,有什么麻烦的。”

    代清站在一旁,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人情世故,一边聚精会神地垂眼偷瞄自己手心的数字,直到背了好几遍,确认自己已经彻底记牢,她才又垂下手,认真听大人讲话。

    “反正多谢你了。”代致新往四周瞄了一眼,又继续说,“走,一起去吃点东西,也到吃饭的时间了,你回去再弄,也是麻烦。”

    代清代鲲也跟着附和,让吴康成一起去吃饭。

    “饭我就不吃了哦,小晴今天在家,我等会儿就给她打个电话,让她随便做点儿。”吴康成顿了一下,又问,“要不你们一起去嘛,代清代鲲也没去我们那里玩过,反正都到这儿了,顺路去转一圈儿呗。”

    “不了哟,”代致新连忙拒绝,“我们等会儿还要去东客站坐车,到了Q市还得转,回去估计天都黑了。”

    “那你们赶紧去吃饭吧,不用管我,我去那边坐公交,要不了多久就到了。”吴康成说。

    劝说一阵,结果吴康成还是不去,临走时,他嘱咐代致新有空带着代清他们去他那里玩儿,然后便转身去了附近的公交站。

    吴康成走后,代致新询问代鲲代清要不要吃东西,如果不吃就直接去东客站。代鲲说自己早上吃过饭,还不饿,代清说她头晕,不想吃。

    代致新看着代清,问她是不是中暑了,没等她开口,代鲲就抢着说姐姐晕车。代致新想了想,又问代清需不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再走。

    休息完她也还是得坐车,路程不会有任何改变,没多大区别,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呢。

    “不用了,走吧,等到了东客站再说。”代清说。

    往公交站走时,代清注意力不集中,险些摔倒,代致新以为她是因为头晕,便让她拉着他胳膊走。代清低头笑了下,没有告诉他真实原因——其实她在看手心,所以没能好好看路。

    如果换作别的站点,这个时间段人可能不是很多,但因为是在车站外,要前往的地方也恰好是汽车站,因此,公交上还是有不少人,虽然谈不上特别拥挤,但也确实没位置坐。

    公交走走停停,车上的人跟着晃来晃去,代清挪了挪,站到一个座椅旁,伸手抓住座椅顶端,试图让自己别晃。过了一阵,座位上的人起身下车,代清想也没想,直接坐了下去,尊老爱幼什么的,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好在痛苦使得她闭上了眼,因此没看到有人在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她。

    快到站时,代致新拉着代鲲停在代清跟前,看她没有睁眼,就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让她准备下车。

    代清起身跟着代致新移到车门处,车门一开,她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蹲在路边,打开了个塑料袋。在晕车时,能吐出来其实是比吐不出来要痛快些的,起码吐完以后可以好受一阵,虽然也维持不了多久,然而她吐了几下,却是什么也没有。她擦了擦眼泪,晕晕乎乎地站起来。

    代致新递给代清一瓶水,问她感觉好点没。

    代清无力地嗯了一声,接过水,然后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虽然是常温矿泉水,但毕竟是夏天,喝着和温水没什么区别。她依旧难受,捂着肆意翻腾的胃,耷拉着眼却依然能看见周围的一切扑到她眼前瞎晃悠,此刻,她非常想将头埋进冰块里,让自己好好冷静冷静。

    顿了好一会儿,代清扭曲的世界逐渐趋于正常,她抬头对代致新说:“爸爸,我想喝冰水。”

    东客站周围有不少餐馆,有的店门口还摆有立式冷藏柜,于是他们就朝一家店走去。

    代清站在一个冷柜前,思索着要喝什么水。代鲲站在另一个冷柜前,巴望着里面陈列的透明奶茶杯,红的、绿的、黄的,他喉咙滚动,然后扭头望着代致新。代致新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笑了笑,说:“想喝就拿呀。”

    老板娘一边抹桌子,一边侧头对他们说:“这大热天的,喝杯冰沙,再适合不过了。试试嘛,这些都是我们上午才做的,保证好喝。”

    代鲲挑了一杯西瓜冰沙,老板给他拿了根粗吸管,他马上就接过插上。等一口冰沙吸进嘴里,他欢呼道好喝,然后又将手中的冰沙递给代清,说:“姐姐,你尝尝。”

    代清喝了一口就又还给代鲲,味道确实还不错,冰冰凉凉的很消暑,不过对她而言有些甜了。犹豫片刻,她拿了一杯绿豆的。不及西瓜的好喝。

    最后他们依旧没在餐馆吃饭,直接进了车站。到Q市最近的一班车还有一会儿才开,于是买好车票,他们就坐在候车大厅歇了会儿。出门时准备的饼干面包,代清一路上几乎没吃,还剩了不少,代鲲这会儿吃得正欢。

    十多分钟以后,他们准备检票上车。代清杯中的冰沙剩了好些,本想丢垃圾桶又觉得有些可惜,恰好碎冰还没彻底融化,左手握着仍旧能感觉到凉意,她就还是拿着了。上车以后,她依然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枕着窗合上了眼。大概是因为身体终于再难以撑下去,没过多久,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城际大巴从烈日驶向黄昏,代清依旧没醒。傍晚六点四十三,大巴停下,代致新拍拍代清,说到Q市了,让她下车。

    代清朦胧地抬眼,然而眼皮刚掀开一些,下一秒就又闭上了,又缓过一阵,她才慢慢睁开眼。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些,她收回目光,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双手居然还捧着那杯绿豆沙,不由地一挑眉,嘴角微翘,心想,握得还挺紧,这一路居然也没掉。

    冰沙已经不再冰,成了常温的,代清不想喝,问代致新可不可以丢掉,代致新说随她,于是下车时,她就顺手丢在了过道的垃圾桶里。虽然杯子已经进了垃圾桶,但杯身的水却残留在了她的手上。她收起手指,摩挲几下,手心有些湿答答的,让她觉得很不舒服,最后她很自然地在胯部抹了抹,终于,舒坦了。

    出站以后,代致新给吴康敏打电话,说他们现在正往公交站走,过会儿就到了,让她看着点时间,提前把白粥盛出来放一放。因为是夏天,粥凉得很慢,他们都坐了很久的车,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如果再喝热腾腾的粥,食欲只会更加消减。

    之后他们走到公交站,等了没一分钟,29路公交车就开了过来。上车以后后排正巧还有两个空位,虽然是分开的。代致新让代清坐在前面,安慰她说就快到了,让她再坚持会儿,然后他和代鲲去了后面的空位。

    果然,没过一会儿,代致新就来叫代清了,说是到了。这次是真的到了,不用再坐车了。

    此时,天已经黒透了,代清蹲在街边,望着街道上闪烁的霓虹灯,以及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心道,远方原来是如此模样,和临峪确实不太一样。

    临峪的夜晚会黯淡很多,凝望着Q市这般绚丽的夜景,她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真的到Q市了,明明昨天早上她还在临峪。回想这一路,她数不清自己吐了多少次,甚至都怀疑自己会失去心肝脾肺,在去往远方的路上一命呜呼,但眼下,她居然真的就到了。虽然遥远的路途于她而言是极其痛苦的,但好在也有一丝甜,此刻她无比坚信,天亮以后,所有的痛楚都将留在昨天。

    可少年人就是容易天真,她不知道,自己的坚信其实一文不值。

    代清缓缓起身,对代致新说:“走吧,吐不出来。”

    站台往前几十米是一个T型路口,他们右拐以后再走了一段,便到了一个巷口,灯光微弱了好些,代致新让代清走前面,说再往前走一段,然后从左边的铁门进去,上三楼就到了。

    进屋以后,吴康敏已经摆好了碗筷,让他们放下东西,洗洗手,赶紧吃饭。代清坐到吴康敏旁边,将碗往自己面前移了些,然后吃了起来。白粥已经凉了好一会儿,配上凉拌三丝正正好,他们边吃着饭,边聊着车上的事,后来吴康敏忽然偏头看了代清一眼,疑惑地问:“你耳朵后面粘的是什么?”

    代清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摸了摸,才反应过来,晕车贴居然还贴着。她将其揭下,侧腰丢进桌旁的垃圾桶里,然后尴尬地笑了笑,回道:“晕车贴,昨天贴的,我都搞忘了。”

    “你怎么还晕车啊?”吴康敏问。

    代清也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晕车,为什么会晕得这么严重,为什么全家就她一个人晕。她无奈笑了笑,问:“妈妈,我是你们亲生的吧?”

    吴康敏勾起嘴角,说:“路边捡的。”

    低头继续吃饭时,代清的余光瞥到了晕车贴,不知怎的,林灿的身影登时就闪现在她脑海之中,从他上车背着旅行包停在她旁边,到下车以后他笑着挥手说开学见。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很快她又将其压了回去,转而窃喜地思索着,到时候究竟是用爸爸还是妈妈的手机给林灿打电话,拨通电话后他会不会接,接通以后第一句话要说什么,越想越觉得混乱,虽然混乱,但也兴奋。

    喜悦很快溢满代清的整颗心脏,即便她手中还握着筷子,仍旧没忍住,偷着别过手心,瞥了一眼,然而却是什么也没见着。心脏蓦地一紧,她瞪大了眼睛,呼吸瞬间骤停,随即又摊开左手看了看,依旧是空空如也。怎么没有了?啊的一声从她嗓子眼里蹦出,吓了吴康敏他们一大跳,都连忙问她怎么了。她没应声,只拼命地回想那串数字,可不论怎么努力都只能记清前面几个,最后几个仅剩一点模糊的影子,而中间的......她一概不知。

    她明明背了很多遍,明明记得很牢,为什么现在就是想不起了呢?

    代清撑着脑袋,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脸色愈发难看,吴康敏晃了晃她,焦急地问:“怎么了啊?你倒是说话啊......”

    “难受,”代清缓缓抬头,呆滞地看着吴康敏,眼眶越来越红,终于,眼泪溢出,她哽咽道,“脑袋难受,妈妈,我的脑袋好难受,它要炸掉了。”

    说完,她情绪彻底崩溃,失控般地大哭起来,重复道:“我的脑袋要炸掉了......”

    代鲲见代清大哭,也哇的一下哭了起来,结果就是代致新抱着代鲲哄,而吴康敏则紧紧揽着代清的肩,安慰道:“睡一觉就好了啊,明天就好了,明天就不难受了啊......”

    代清哭着哭着,突然很想吐,于是让吴康敏放开她,接着就捂着嘴巴起身去了卫生间。她蹲在厕所边上,喉咙不断往外涌出苦涩,舌头能感受到浓烈的苦味儿,然后她哇的一下吐了。在卫生间待了好一阵她才出去,不过出去以后她已经不哭了。

    代清缓过劲儿后没再吃东西,看她实在没胃口,吴康敏就让她去洗个澡睡觉,因此,她又去了卫生间。

    她关上门,脱下衣物挂在挂钩上,然后走到花洒下,拨开水阀,冷水淋到身上,她本能地颤动了下。水温逐渐上升,水汽弥漫,小小的卫生间越发混浊,她大脑缺氧,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脚下跟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心跳在这一刹那猛地加速,终于,她清醒了些。

    眼下屋里就跟汗蒸房似的,她汗流不止,加快速度洗完,然后迅速穿好睡衣,打开了窗户以及卫生间的门,夜风对着吹,瞬间感觉凉快多了。

    代清将脏衣物收拾进盆里,然后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将手甩了几下,又在衣服上蹭了蹭,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突然,她扯着睡衣下摆瞪了一眼,喉咙滚动,她好像知道号码是怎么不见的了......随后,她在盆里翻出那件鹅黄色的T恤,撑开看了看,下摆果然有黑色印迹。

    如果她当时拿的不是绿豆,而是西瓜,又或者其他口味的冰沙,是不是就不会是这样了呢?

    可惜没有如果。

    第二天早上,代清醒来感觉头还是晕,于是睁眼之前,先开口叫了声妈妈,但却没有人听见,包括她自己。她有些纳闷,就又叫了一声,结果却和刚才一样......发现自己出不了声,她当即就蹦了起来。她没经历过这种怪事,因此感到很害怕,想立刻就找到吴康敏,但吴康敏并不在。

    代致新在厨房做早饭,代清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用气音告诉他,她嗓子哑了,说不了话。代致新说等吃完早饭,带她去喝凉茶。代清有些不解,但她现在讲话着实费劲,也就没多问为什么要喝茶。后来吃过早饭,代致新就骑车载她和代鲲去了外面,没一会儿就到了他之前去过的一家凉茶店。

    店长是个中年男人,代致新和他讲着当地话,代清听不懂,一脸茫然地看着代致新。男人转身进里屋后,代致新给代清解释,说他刚刚在给人描述她的症状。

    不是喝茶吗?代清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没过多久,男人走了出来,将手中的瓶子递给代致新,代致新接过以后给了代清,说:“喝吧。”

    瓶身印有这家店的招牌,不透明,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不过握在手中能感觉到热乎乎的。代清挑眉拧开瓶盖,一股药味儿猛地冲进她的鼻腔。她皱眉往瓶里瞅了一眼,黑褐色的液体,和她奶奶熬得中药没什么两样,砸吧一口,果不其然,特苦。她扁扁嘴,问代致新:“爸爸,这个真的是凉茶么?”

    代致新点点头,让她别犹豫,几口喝完就好了。

    中药就中药呗,叫什么凉茶啊?

    代清小时候有次生病,医生给开了中药,因为里面加了黄连,喝着很苦,后来她就再也不愿意喝中药,没成想现在又意外地喝到了......她很不情愿地捏紧鼻子,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到Q市的第三天,代清的眩晕之感还是没能完全散去,也依旧讲不了话,同样也想不起那些数字,第四天也一样。之后她又连着喝了两天凉茶,加上被迫禁言几天,终于渐渐好了起来,能再次放声讲话,脑袋也不再有晕乎乎的感觉,只是,她仍旧没能记起那串号码。

    时间不会因任何人的悲伤而停下,转眼就是八月下旬。

    暑假即将结束,代致新和吴康敏商量着代清和代鲲要怎么回去,因为他们不好请假,最后,他们决定让代清代鲲跟着同事的女儿一起坐大巴回临峪。代致新有长途大巴司机的联系方式,他给司机打电话,询问最近车上还剩不剩位置,司机说八月二十五往后都满员了,只能往前约,最后,返程时间就商定在了八月二十三。

    离开这天,大巴下午三点从D市出发回临峪,代致新送他们去了D市,等他们上大巴时,车里已经布满旅人,其中以学生居多。

    代清一边往里走,一边扫视着座位上的人,一个不落,但如她所料,并没有。她不知道林灿是否已经返回阳水,不知道林灿是否真的会等她的电话,她想,也许林灿和她一样,到家以后就已经忘了。

    最后,代清姐弟俩和同行的大姐姐,都坐在了大巴最后一排。代致新帮他们三放好行李,又嘱咐他们路上多加小心,拜托那个女生路上照看好代请代鲲,有事给他打电话。

    代致新下车以后还不到三点,司机看人已经到齐,就提前发了车。

    返程途中,代清还是晕车,不过因为提前吃了晕车药、贴了晕车贴,吐得不及来时严重。终于,第二天下午她晕晕乎乎地回到临峪,结束了这次不算愉快的旅途。

    开学代清步入初三,她成绩不差,对于升学,家人并未给她太多压力,只是让她尽力而为,但她有自己的目标,于是努力拼搏一学年后,她真的如愿考上了临峪中学。更让人惊喜的是,等到高一开学,她去报道才得知自己竟然分在了实验班。

    不过代清的高中生活似乎没有少年人特有的热烈,总体而言是疲惫且乏味的,但也是极其充实的。虽然一开始也有小插曲,比如,有人拦住她,问她要Q|Q号,再比如,课间穿过走廊去厕所时,有其他班的男生会捉弄她,将同伴往她身上推搡,但她不觉得有趣,因此剪了短发,如她所愿难看了很多,也平静了很多。

    后来文理分科,少了几门课,她却感觉学习压力不减反增,几乎每天都是晚睡早起,能多睡一分钟都是快乐,她不觉得自己有时间伤春悲秋,或者,思念某个人。但毕竟她也只是个未成年,坚定这一品格,她到底是没能完全拥有。

    某天,数学老师讲到排列组合,代清居然清醒着走神了。当然,平常她也会有走神的情况,但大多是因为犯困,而这次她无比清醒,却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弄丢过号码。

    如果丢失四个数,只需要找到一万种可能,如果每天都能尝试十种,那么不出三年就能得到正确答案,运气好的话,时间还会更短,如果从那天就开始,也许现在她已经找到了答案,可惜她至今也没能拥有手机,更何况她弄丢的数还远不止四个......

    她无奈地轻声嗤笑一下,又晃晃脑袋,将思绪拉回,重新认真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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