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老爷子的宅邸。
太阳彻底地沉到了天际线后，水榭周遭的竹林随夜风摇晃，显得清冷诡异。
水榭中，只开了一面窗，茶香袅袅，清香扑鼻。
慕容唯坐在老爷子对面，看了眼夜色，抿了口茶，老爷子慢悠悠地给她再倒了一杯，慕容唯再次抿了一口，老爷子继续倒满。
“爷爷，我喝不下了。”她闭了闭眼，语气中含着点嗔怒。
慕容老爷子也犟，接着倒满，说道：“你不考虑清楚，就不要想着回去，多喝两杯茶，清清肠胃，清清脑子。”
“您要我考虑什么？”慕容唯压根不愿戳破。
自从来到老爷子这儿，他就明里暗里地讲着南宫舜德的好，能得他的青眼，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可她一直充耳不闻。
眼看夕阳西沉，老爷子终于按耐不住，带她到水榭中，开门见山地说。
老爷子瘦骨嶙峋的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沓早已准备好的照片，一张张地陈列在她面前。
“这就是南宫舜德，长得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年纪轻轻，就掌控着南宫家大半产业，已经是长老会里说得上话的小辈。”
慕容唯将眼前的茶一口闷，并不回应。
“你……若不喜欢，霍家这位也着实不错，是霍非闲的堂弟，音乐造诣颇高，在国外进修，最近不在国内，他暑假回来，你可以见见。”
慕容唯对这位拒绝得倒是快，“这个不行，太小了，显得我老牛吃嫩草。”
老爷子看了眼照片上的青年才俊，只能暂且先放到一边，接着介绍剩下的。
“你之前不是属意封寄雪？封家除了他，有位孩子也很拔尖，学的是物理，专业第一，你偏文，文理合璧，天下无敌。”
慕容唯听着自家爷爷，说着说着就可爱俏皮起来，着实好笑。
“方家也不只有方翊栩，这个孩子，中英混血，打小就是个幽默风趣的，特别会讨人欢心，双商超高，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就喜欢你。”
慕容唯扫了一眼摆在她面前的照片，开始一张一张还给老爷子。
“方家这位，羽羽比他会讨我欢心，也远远比他喜欢我，而且，这孩子舌灿莲花，就是个不老实的，说着喜欢我，背地里女朋友没少交。”
她递回一张。
“封家这位，和他在一起，不得整天和封寄雪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意思。”
她再递回一张。
“南宫……”她看着照片里眉眼清俊的少年，不动声色地叹口气，“他的确是比羽羽更好的选择，他的能力在我们这辈中，也应该是您生平仅见。”
慕容老爷子本以为她要松口，谁知她又递了回来。
“南宫是个疯子，只比我大两岁，势力却已经渗入南宫家大半产业，还在长老会拥有了自己的拥趸者，这样的人，手段得狠成什么地步？”
慕容老爷子看着递回来的一张张照片，松垮的皮肤气得颤动不止。
他又把南宫舜德的照片推回去，尽量平和道：“这孩子倒是非常属意你。”
若不是因为喜欢，以慕容唯的家世，是配不上南宫舜德的，他能松口，答应得干脆利落，想必对自己孙女是有点想法的。
可慕容唯何其聪明，“他喜欢的不是我！‘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这样野心勃勃、心比天高的人，看不上我这样的资质平庸之辈。”
如果她没猜错，他喜欢的，估计是她背后某个温柔似水、纯粹如雪的人。
慕容老爷子灰色的山羊胡颤抖不休。
“这么多青年才俊，你没一个满意？”
慕容唯静静注视着他，语气低低地恳求：“爷爷，我只想要一个羽羽，我不论那根红线有没有用，不论来世如何，也不问前尘过往，我今生，此时此刻，只想要一个羽羽。”
慕容老爷子慢慢吐出一口气，跟她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
“阿唯，方翊栩性子顽劣，除了那点家世，其他一概拿不出手，又太过依赖你，处处阻碍你，我们费了这许多功夫，只希望你有个光明的未来。”
即使她做不到，有个强大的副手能帮衬她，也总比她踽踽独行得好。
他们这一脉，子嗣单薄，到了慕容唯这一代，唯余她一人苦苦支撑，他们根本赌不起，一子落错，有可能满盘皆输，她的未来必须光明灿烂，容不下任何差池。
“我知道，我知道。”慕容唯眼眶悄悄泛红，她随意抹掉要滑下来的泪，“可是，爷爷，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您的，甚至是……”
她无力哽咽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下去，而老爷子知道她的意思。
他这一生，雷厉风行，做过很多混.账事，每每想起，都觉得对不起她。
“爷爷。”她逐渐收拾好情绪，“我清楚慕容家显露出的颓势，我们这一辈，孩子不多，阿烈还小，又被我溺爱得太过，一时扶不起来，三叔公那两个孙女……太过疯癫，比起责任，她们更向往自由，目前只有我能扛一扛。”
慕容老爷子看着眼前越发稳重的孙女，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不免欣慰。
“我从不推卸这份责任，即使我被这份责任压.死，我也在所不辞。”
她的承诺掷地有声。
“只有这么一个人，我的羽羽，是我今生除却责任之外，唯一的念想。”
她站起身，直挺挺地在老爷子面前跪下，老爷子被她吓住了，只见她牵过自己的手，伏在膝上，肩膀颤抖。
“爷爷，您看着严厉，却是真正为儿女着想的，二伯终身未娶，您口头上催，可从未强迫过他，三伯母无法生育，长老们都让三伯重新再娶，是您以一人之力，保了他们夫妻十几年平淡幸福的生活。”
“只有一桩婚姻，”慕容唯说到这有点迟疑，清亮的眼泪在脸颊上闪闪发光，“您当初做的唯一错误的决定，就是强.迫父亲娶了我母亲，最后酿成惨剧，您抱憾终生。”
她泪眼婆娑，“我不愿和他们一样，我只想，有个心爱的人，安稳余生。”
老爷子看着精神，实则骨瘦如柴，枯树皮般的手握在她手里，她只觉得无比苦涩，他老人家竟是用这样一副躯体，为她谋划未来。
老爷子握着她的手，闭目不言，思索了很长的时间。
“那……便遂了你的意。”
慕容唯仰起头看他，眼泪糊了满脸，他替她一一揩掉。
“就这一件事，我让你自己做主，以后就都得听爷爷的了。”
“嗯！”她欣然应下。
待她离开，老爷子的目光骤然深沉起来。
水榭的屏风后，慢慢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人。
“爷爷这场戏，演得真好。”
慕容唯离开的时候，灭了几盏灯，此时他几乎是站在黑暗里，眼里水波流转，倒映着窗外深深的竹影。
“封公子哪里的话，我是真的为自己的孙女着想。”
老爷子拿过拐杖，慢腾腾地站起身，佝偻着脊背，打算离开。
只听后面的人声音悠然，“不过我既回来了，唯……就只能是我的。”
夜色朦胧。
方翊栩看了眼不远处的落地窗，窗外的院子内有一棵百年老榕树，银色的月光尽数洒到枝叶上，通体银白，细细点点的浮尘飘在四周，仿佛点点繁星。
这时——
别墅的大门突然打开，佣人们齐齐躬身说道：“大小姐晚上好。”
他缓了下神，慢慢从沙发上站起，心情复杂地跑了两步，一肚子的委屈要诉，可慕容唯只是淡漠地走进来，即使与他对视了，眼中也不见丝毫波澜。
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不自主地停下脚步。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面对面站着，他拼命搜寻着她脸上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可没有就是没有，最后，心中那点微弱的光悄无声息地就灭了。
泰华阿姨从厨房出来，看到回来的慕容唯，双眼一亮，“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在等你吃饭呢。”
慕容唯简洁回复道：“我在爷爷那儿吃过了，你们吃吧，我上去洗漱了。”
一听到她是从老爷子那儿回来，方翊栩最后一点期盼就如同一层单薄的纸屋，风轻轻一碰，就垮塌得完完全全。
——什么都没了。
祈祷了一天，希望她在任何地方，图书馆、朋友家、商场……什么地方都好，可偏偏就是在老爷子那儿。
慕容唯经过他身边，眼神都不曾落在他身上一分，他心慌得紧，像从前一般跟了上去，拼命想勾住她的小拇指。
——只要能勾住，就还有希望。
可他怎么都勾不上，慕容唯不是突然抬手，就是突然拐弯，那个手就不好好放着，他亦步亦趋跟着她上楼，还想尝试，她却直接把手臂抱在了胸前。
“阿唯。”他忍不住了，直接拽住她的衣摆，喉间哭声嘶哑。
慕容唯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满怀希冀地朝她笑，努力弯起唇角，笑容十分苦涩，可她只当没看见，把衣摆从他手里拽了出来，转身继续上楼。
他一路跟着，直接跟到衣帽间里，慕容唯在拿贴身衣物，发现他还在，语气难免不悦：“女孩子的衣帽间你怎么敢进来？出去！”
她使劲把他推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方翊栩愣在门外，回过神后一刻不停地敲门，眼泪发了疯地在眼眶中打转。
之前，她从不忌讳他踏进自己的私密空间，现在，她竟然把他赶了出来。
“阿唯，你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压抑着眼泪，一心想着，这种时候不能哭，一哭就更招人烦了。
偏巧褚师益出来吃晚饭，瞧见了这一幕，轻扯唇角，稍微内双的眼皮下，漆黑眼眸惯常含着数不清的低沉情绪，此刻却罕见地浮现出一抹欢欣。
这是一种，别人落到相同处境，油然而生的，值得嘲讽和庆贺的欢欣。
“方大少爷，看来，你以后也只有被阿唯赶出房间的份儿。”
说完后，他径直下楼，留下方翊栩慢腾腾地滑坐到地上。
门也不敲了，眼中是一片空茫的死寂。
——“你不离，我不弃。”
——“主动权给你，不要给我。”
早知道，就不把主动权交出去了。
……
不多时，慕容唯拿好了换洗衣物出来，一开门发现方翊栩跌坐在地上，眼中虚无一片，她眉头紧蹙，用脚尖踢了踢他。
他感受到她的触碰，慢吞吞昂起头，伸出小拇指试探着勾上去，这次慕容唯倒没躲，任由他勾住了，他难以置信，瞳孔中划过一抹喜色，忙勾得更紧了些。
慕容唯缓缓蹲下身，注意到他脸颊上残留的泥巴，用手抹了一把他的脸，顺便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手收回来时，发觉味道有点怪，还嫌弃地“咦”了一声。
“怎么臭乎乎的？”
“掉……掉到水里去了。”压抑已久的眼泪终究落了下来，“阿唯，我知错了，我不欺负人，我不浪费钱，我不败坏方家名声，我们能不能不分开？”
慕容唯用手背擦了擦他的眼泪，深深叹了口气，“羽羽，即使我是一朵花，整日用泪水浇灌，也会枯萎的。”
——所以，别哭了好吗？
方翊栩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力度太重，擦得脸都红了。
“羽羽，我们不会分开的，爷爷答应，在这件事上，随我的心意。”
方翊栩猛然抬起头，握住她的双手，不敢相信，再三确认地问：“真的？”
“嗯。”慕容唯肯定地点头，“只是，羽羽以后要更乖一点，要慢慢成为我的依靠，毕竟我有时也挺脆弱的，我需要你坚强一点。”
方翊栩听得认真，每个字都在脑海里重复好几遍，头枕在她的锁骨处，在她怀里蜷成一团。
“我什么都听你的！”说完，想起她刚才拒人千里的态度，再度潸然泪下，“我……我差点以为你不要我了。”
慕容唯拍拍他的肩膀，耐下心来安抚：“说服爷爷挺费精力的，我知道你委屈、害怕，但是我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打起精神来哄你，所以，羽羽对不起。”
她在衣帽间坐了一段时间，才收拾好情绪出来面对他。
方翊栩听完，端详着她素雅沉静的面庞，难得开始自我反思。
在这段关系里，总是他哭，她安慰，被她的柔声细语宠惯了，一出事就习惯性蜷缩在她怀里，一个劲地说自己多委屈，几乎要忘了她只是个女孩子，肩膀很单薄，家族责任已经很重，却还要顶着压力维护他。
他顿时气自己不中用，没给她撑起一片天就算了，还给她捅窟窿，害得她左支右绌，一身疲倦，现在竟还埋在她怀里，哭得不成样子。
他赶忙站起身来，把她也扶起来，表情染上几分坚毅，“你去洗漱休息，我吃完饭会自己洗澡，自己学习，我明早再来找你。”
慕容唯呆愣愣站在原地，而他走了没几步，忽地想起什么，折返回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锦盒，哭声再度哽在喉咙里。
“阿唯怎么办，我给你做的叶雕掉进湖里，湿光了。”
慕容唯接过锦盒打开，发现里面是一片发黄的银杏树叶，某些地方用很细的刀尖割出一些空白，在光下显露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一男一女，女孩抱着男孩的脖子，微微俯身，与他对视。
这是他们两人的合照，上次逛街时偶然看见一家照相馆，就心血来潮拍了几张，当时他们都一致认为，这张照片是最自然最舒服的。
“没事，我回头拿相框给它封存起来。”
“嗯！”
听到满意的答复，方翊栩转身下楼，脚步轻快。
太阳彻底地沉到了天际线后，水榭周遭的竹林随夜风摇晃，显得清冷诡异。
水榭中，只开了一面窗，茶香袅袅，清香扑鼻。
慕容唯坐在老爷子对面，看了眼夜色，抿了口茶，老爷子慢悠悠地给她再倒了一杯，慕容唯再次抿了一口，老爷子继续倒满。
“爷爷，我喝不下了。”她闭了闭眼，语气中含着点嗔怒。
慕容老爷子也犟，接着倒满，说道：“你不考虑清楚，就不要想着回去，多喝两杯茶，清清肠胃，清清脑子。”
“您要我考虑什么？”慕容唯压根不愿戳破。
自从来到老爷子这儿，他就明里暗里地讲着南宫舜德的好，能得他的青眼，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可她一直充耳不闻。
眼看夕阳西沉，老爷子终于按耐不住，带她到水榭中，开门见山地说。
老爷子瘦骨嶙峋的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沓早已准备好的照片，一张张地陈列在她面前。
“这就是南宫舜德，长得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年纪轻轻，就掌控着南宫家大半产业，已经是长老会里说得上话的小辈。”
慕容唯将眼前的茶一口闷，并不回应。
“你……若不喜欢，霍家这位也着实不错，是霍非闲的堂弟，音乐造诣颇高，在国外进修，最近不在国内，他暑假回来，你可以见见。”
慕容唯对这位拒绝得倒是快，“这个不行，太小了，显得我老牛吃嫩草。”
老爷子看了眼照片上的青年才俊，只能暂且先放到一边，接着介绍剩下的。
“你之前不是属意封寄雪？封家除了他，有位孩子也很拔尖，学的是物理，专业第一，你偏文，文理合璧，天下无敌。”
慕容唯听着自家爷爷，说着说着就可爱俏皮起来，着实好笑。
“方家也不只有方翊栩，这个孩子，中英混血，打小就是个幽默风趣的，特别会讨人欢心，双商超高，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就喜欢你。”
慕容唯扫了一眼摆在她面前的照片，开始一张一张还给老爷子。
“方家这位，羽羽比他会讨我欢心，也远远比他喜欢我，而且，这孩子舌灿莲花，就是个不老实的，说着喜欢我，背地里女朋友没少交。”
她递回一张。
“封家这位，和他在一起，不得整天和封寄雪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意思。”
她再递回一张。
“南宫……”她看着照片里眉眼清俊的少年，不动声色地叹口气，“他的确是比羽羽更好的选择，他的能力在我们这辈中，也应该是您生平仅见。”
慕容老爷子本以为她要松口，谁知她又递了回来。
“南宫是个疯子，只比我大两岁，势力却已经渗入南宫家大半产业，还在长老会拥有了自己的拥趸者，这样的人，手段得狠成什么地步？”
慕容老爷子看着递回来的一张张照片，松垮的皮肤气得颤动不止。
他又把南宫舜德的照片推回去，尽量平和道：“这孩子倒是非常属意你。”
若不是因为喜欢，以慕容唯的家世，是配不上南宫舜德的，他能松口，答应得干脆利落，想必对自己孙女是有点想法的。
可慕容唯何其聪明，“他喜欢的不是我！‘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这样野心勃勃、心比天高的人，看不上我这样的资质平庸之辈。”
如果她没猜错，他喜欢的，估计是她背后某个温柔似水、纯粹如雪的人。
慕容老爷子灰色的山羊胡颤抖不休。
“这么多青年才俊，你没一个满意？”
慕容唯静静注视着他，语气低低地恳求：“爷爷，我只想要一个羽羽，我不论那根红线有没有用，不论来世如何，也不问前尘过往，我今生，此时此刻，只想要一个羽羽。”
慕容老爷子慢慢吐出一口气，跟她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
“阿唯，方翊栩性子顽劣，除了那点家世，其他一概拿不出手，又太过依赖你，处处阻碍你，我们费了这许多功夫，只希望你有个光明的未来。”
即使她做不到，有个强大的副手能帮衬她，也总比她踽踽独行得好。
他们这一脉，子嗣单薄，到了慕容唯这一代，唯余她一人苦苦支撑，他们根本赌不起，一子落错，有可能满盘皆输，她的未来必须光明灿烂，容不下任何差池。
“我知道，我知道。”慕容唯眼眶悄悄泛红，她随意抹掉要滑下来的泪，“可是，爷爷，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您的，甚至是……”
她无力哽咽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下去，而老爷子知道她的意思。
他这一生，雷厉风行，做过很多混.账事，每每想起，都觉得对不起她。
“爷爷。”她逐渐收拾好情绪，“我清楚慕容家显露出的颓势，我们这一辈，孩子不多，阿烈还小，又被我溺爱得太过，一时扶不起来，三叔公那两个孙女……太过疯癫，比起责任，她们更向往自由，目前只有我能扛一扛。”
慕容老爷子看着眼前越发稳重的孙女，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不免欣慰。
“我从不推卸这份责任，即使我被这份责任压.死，我也在所不辞。”
她的承诺掷地有声。
“只有这么一个人，我的羽羽，是我今生除却责任之外，唯一的念想。”
她站起身，直挺挺地在老爷子面前跪下，老爷子被她吓住了，只见她牵过自己的手，伏在膝上，肩膀颤抖。
“爷爷，您看着严厉，却是真正为儿女着想的，二伯终身未娶，您口头上催，可从未强迫过他，三伯母无法生育，长老们都让三伯重新再娶，是您以一人之力，保了他们夫妻十几年平淡幸福的生活。”
“只有一桩婚姻，”慕容唯说到这有点迟疑，清亮的眼泪在脸颊上闪闪发光，“您当初做的唯一错误的决定，就是强.迫父亲娶了我母亲，最后酿成惨剧，您抱憾终生。”
她泪眼婆娑，“我不愿和他们一样，我只想，有个心爱的人，安稳余生。”
老爷子看着精神，实则骨瘦如柴，枯树皮般的手握在她手里，她只觉得无比苦涩，他老人家竟是用这样一副躯体，为她谋划未来。
老爷子握着她的手，闭目不言，思索了很长的时间。
“那……便遂了你的意。”
慕容唯仰起头看他，眼泪糊了满脸，他替她一一揩掉。
“就这一件事，我让你自己做主，以后就都得听爷爷的了。”
“嗯！”她欣然应下。
待她离开，老爷子的目光骤然深沉起来。
水榭的屏风后，慢慢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人。
“爷爷这场戏，演得真好。”
慕容唯离开的时候，灭了几盏灯，此时他几乎是站在黑暗里，眼里水波流转，倒映着窗外深深的竹影。
“封公子哪里的话，我是真的为自己的孙女着想。”
老爷子拿过拐杖，慢腾腾地站起身，佝偻着脊背，打算离开。
只听后面的人声音悠然，“不过我既回来了，唯……就只能是我的。”
夜色朦胧。
方翊栩看了眼不远处的落地窗，窗外的院子内有一棵百年老榕树，银色的月光尽数洒到枝叶上，通体银白，细细点点的浮尘飘在四周，仿佛点点繁星。
这时——
别墅的大门突然打开，佣人们齐齐躬身说道：“大小姐晚上好。”
他缓了下神，慢慢从沙发上站起，心情复杂地跑了两步，一肚子的委屈要诉，可慕容唯只是淡漠地走进来，即使与他对视了，眼中也不见丝毫波澜。
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不自主地停下脚步。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面对面站着，他拼命搜寻着她脸上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可没有就是没有，最后，心中那点微弱的光悄无声息地就灭了。
泰华阿姨从厨房出来，看到回来的慕容唯，双眼一亮，“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在等你吃饭呢。”
慕容唯简洁回复道：“我在爷爷那儿吃过了，你们吃吧，我上去洗漱了。”
一听到她是从老爷子那儿回来，方翊栩最后一点期盼就如同一层单薄的纸屋，风轻轻一碰，就垮塌得完完全全。
——什么都没了。
祈祷了一天，希望她在任何地方，图书馆、朋友家、商场……什么地方都好，可偏偏就是在老爷子那儿。
慕容唯经过他身边，眼神都不曾落在他身上一分，他心慌得紧，像从前一般跟了上去，拼命想勾住她的小拇指。
——只要能勾住，就还有希望。
可他怎么都勾不上，慕容唯不是突然抬手，就是突然拐弯，那个手就不好好放着，他亦步亦趋跟着她上楼，还想尝试，她却直接把手臂抱在了胸前。
“阿唯。”他忍不住了，直接拽住她的衣摆，喉间哭声嘶哑。
慕容唯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满怀希冀地朝她笑，努力弯起唇角，笑容十分苦涩，可她只当没看见，把衣摆从他手里拽了出来，转身继续上楼。
他一路跟着，直接跟到衣帽间里，慕容唯在拿贴身衣物，发现他还在，语气难免不悦：“女孩子的衣帽间你怎么敢进来？出去！”
她使劲把他推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方翊栩愣在门外，回过神后一刻不停地敲门，眼泪发了疯地在眼眶中打转。
之前，她从不忌讳他踏进自己的私密空间，现在，她竟然把他赶了出来。
“阿唯，你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压抑着眼泪，一心想着，这种时候不能哭，一哭就更招人烦了。
偏巧褚师益出来吃晚饭，瞧见了这一幕，轻扯唇角，稍微内双的眼皮下，漆黑眼眸惯常含着数不清的低沉情绪，此刻却罕见地浮现出一抹欢欣。
这是一种，别人落到相同处境，油然而生的，值得嘲讽和庆贺的欢欣。
“方大少爷，看来，你以后也只有被阿唯赶出房间的份儿。”
说完后，他径直下楼，留下方翊栩慢腾腾地滑坐到地上。
门也不敲了，眼中是一片空茫的死寂。
——“你不离，我不弃。”
——“主动权给你，不要给我。”
早知道，就不把主动权交出去了。
……
不多时，慕容唯拿好了换洗衣物出来，一开门发现方翊栩跌坐在地上，眼中虚无一片，她眉头紧蹙，用脚尖踢了踢他。
他感受到她的触碰，慢吞吞昂起头，伸出小拇指试探着勾上去，这次慕容唯倒没躲，任由他勾住了，他难以置信，瞳孔中划过一抹喜色，忙勾得更紧了些。
慕容唯缓缓蹲下身，注意到他脸颊上残留的泥巴，用手抹了一把他的脸，顺便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手收回来时，发觉味道有点怪，还嫌弃地“咦”了一声。
“怎么臭乎乎的？”
“掉……掉到水里去了。”压抑已久的眼泪终究落了下来，“阿唯，我知错了，我不欺负人，我不浪费钱，我不败坏方家名声，我们能不能不分开？”
慕容唯用手背擦了擦他的眼泪，深深叹了口气，“羽羽，即使我是一朵花，整日用泪水浇灌，也会枯萎的。”
——所以，别哭了好吗？
方翊栩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力度太重，擦得脸都红了。
“羽羽，我们不会分开的，爷爷答应，在这件事上，随我的心意。”
方翊栩猛然抬起头，握住她的双手，不敢相信，再三确认地问：“真的？”
“嗯。”慕容唯肯定地点头，“只是，羽羽以后要更乖一点，要慢慢成为我的依靠，毕竟我有时也挺脆弱的，我需要你坚强一点。”
方翊栩听得认真，每个字都在脑海里重复好几遍，头枕在她的锁骨处，在她怀里蜷成一团。
“我什么都听你的！”说完，想起她刚才拒人千里的态度，再度潸然泪下，“我……我差点以为你不要我了。”
慕容唯拍拍他的肩膀，耐下心来安抚：“说服爷爷挺费精力的，我知道你委屈、害怕，但是我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打起精神来哄你，所以，羽羽对不起。”
她在衣帽间坐了一段时间，才收拾好情绪出来面对他。
方翊栩听完，端详着她素雅沉静的面庞，难得开始自我反思。
在这段关系里，总是他哭，她安慰，被她的柔声细语宠惯了，一出事就习惯性蜷缩在她怀里，一个劲地说自己多委屈，几乎要忘了她只是个女孩子，肩膀很单薄，家族责任已经很重，却还要顶着压力维护他。
他顿时气自己不中用，没给她撑起一片天就算了，还给她捅窟窿，害得她左支右绌，一身疲倦，现在竟还埋在她怀里，哭得不成样子。
他赶忙站起身来，把她也扶起来，表情染上几分坚毅，“你去洗漱休息，我吃完饭会自己洗澡，自己学习，我明早再来找你。”
慕容唯呆愣愣站在原地，而他走了没几步，忽地想起什么，折返回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锦盒，哭声再度哽在喉咙里。
“阿唯怎么办，我给你做的叶雕掉进湖里，湿光了。”
慕容唯接过锦盒打开，发现里面是一片发黄的银杏树叶，某些地方用很细的刀尖割出一些空白，在光下显露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一男一女，女孩抱着男孩的脖子，微微俯身，与他对视。
这是他们两人的合照，上次逛街时偶然看见一家照相馆，就心血来潮拍了几张，当时他们都一致认为，这张照片是最自然最舒服的。
“没事，我回头拿相框给它封存起来。”
“嗯！”
听到满意的答复，方翊栩转身下楼，脚步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