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井前洗肠的江桐,听见此话,一下就乐了,扭头看向已从厨房出来的陆凌余,想知晓陆凌余会如何作答。

    魏氏等人都没料到陆凌余的同窗会来,魏氏扫了眼院子里的狼藉,神情有些僵硬,唯恐会落了儿子的面子。

    见陆凌余从厨房出来,那仲树生讶异道:“圣人云,君子远庖厨,子谦兄,你,你。”说到后面,他直接别过了头,神情之悲愤。

    陆凌余错开仲树生,冲另外四人行了个平辈礼,这才缓缓道:“原文乃是: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陆某没那贤者仁心,也乐见禽兽上桌,故陆某为何要远庖厨?仲兄如此悲愤,素日里该远离禽兽,多吃素才是。”

    在场的学子都知仲树生无肉不欢,是以看向仲树生的目光有些微妙。

    “寒舍简陋,”陆凌余坦然指着案板上的猪肉,“此乃家母和家嫂营生手段,让各位见笑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落了面子,仲树生的脸色可不好看,轻哼了声,道:“既知这营生手段让人见笑,何不换一个?”他顿了顿,又道,“这样,你家现在的这些东西腊肉腊肠我都收了。”

    邓瑞庆眼见场面越来越僵,才要作声缓解,耳边就响起陆凌余的话。

    “仲兄三次科考不中,何不放弃?”不待仲树生回话,陆凌余又道,“人生有三六九等,陆某不幸,投身入末等,陆某又何其有幸,能得如此亲眷。仲兄觉得我家的营生手段上不得台面,仲兄又可知,饭桌上的腊肉从何而来,又是如何作?反之,若天下无陆某家做这等营生之人,仲兄又岂能餐餐饱,餐餐如意。另者,陆某也要在这儿谢过仲兄的仗义之帮,但家中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都卖出去了。”他故意咬中了“都卖出去了”几字。

    这仲树生家是做买卖的,又是家里的老来子,自出生就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若是旁人,三次科考还不中已放弃,仲树生却不以为然,素日里常用“大器晚成”来夸赞自己,仗着自己的年纪,时常对新入学或入学不久的学子予以点评,若仲树生说得对,倒不会惹来众怒人怨,偏生这仲树生胸无多少点墨,就如方才,只知其意,却不知全貌,实在让人窝火得紧。

    邓瑞庆冲陆凌余歉意一笑,这次来拜访陆凌余是他的主意,本只他和三位同陆凌余走得近些的学子一起,不曾想仲树生听说后,硬要来。来就来吧,哪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拂人脸面的?

    托了江桐的福,陆凌余也学会了有气当场就发作,是以他还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仲树生本想借这次登门拜访拉拢陆凌余,这般贬低陆家做的营生,无非是拉拢陆凌余的手段。他进院就瞧见了,这院子里晾晒着刚做好的腊肉腊肠,他爹昨日从江宁府回来,就带了些腊肉腊肠,说这两样吃食在江宁府卖得可好了。

    他想着,定是陆家人也听说了此事,这才弄出了这仿品。看在陆凌余的面上,他决定把陆家做的这些腊肉腊肠都收回去放在铺子里卖。本以为他说了这话,陆凌余会感恩戴德,哪料陆凌余竟说都卖出去了。

    这不是妥妥打他脸么?

    他脸色沉了又沉,眉头紧拧着,原立在他周围的学子都纷纷往一旁挪了几步。

    上门皆是客,哪怕这人有些讨人嫌,也不能把人赶出去。

    陆凌余侧退了一步,冲五人做出请的手势:“屋里坐。”

    邓瑞庆微颔首,轻抬衣袖径直朝堂屋走去,他一动,另外三位学子也紧跟而上。

    仲树生不悦得紧,可也不想留在这满是污秽的院子里,轻哼了声,也抬步跟上。

    陆清欢早早得了魏氏的眼神示意,提前去厨房新烧了壶水端去堂屋,又去陆凌余的屋里把点茶的器具端来放在桌案上。

    陆凌余平日里除了喜读书,也粗通一些点茶之道。他熟稔地净器,投茶注水,再调膏加水,击拂咬盏,多步骤一气呵成,点出来的茶沫饽绵密又厚实,经久不消。

    在座的学子,就连后进屋的仲树生也被陆凌余这一手惊到了,要知道贫寒学子难以接触点茶之道,就算有幸接触,也难以掌握精髓,可陆凌余做到了,比父亲高价为他请来的师傅点得还要出色。

    见此,他不敢再轻看陆凌余,又细细思索了番陆凌余方才的话,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哪儿还顾得上方才的不愉快,忙问道:“子谦兄,敢问江宁府大卖的腊肉腊肠可是你家供的?”

    闻言,邓瑞庆几人都齐齐把目光从陆凌余的手上挪到陆凌余的脸上,等陆凌余作答。

    那可是江宁府,江宁府都觉得好的东西,能不是好东西么?

    陆凌余击拂动作并未停歇半分,淡淡道:“家中之事都是家里人在主持经营,恕我无法为仲兄解惑。”

    邓瑞庆在心中叹了一声,悄悄打量着仲树生的神色。

    居然没动怒?再看看。

    还是没不喜之色,却面带讶异与笃定。

    也正如邓瑞庆所见,仲树生虽没能得到肯定回复,心中却已笃定江宁府的腊肉腊肠出自陆家。只恨他方才眼拙,竟只顾着嫌弃院子里的秽乱,却忽略了院中猪肉的数量,若无底气,谁敢一次做那么多?

    “那不知你家是谁主事?能否为愚兄引荐,”见大家的目光都在看他,仲树生轻咳了声,“愚兄有事相商。”

    前后如此大的转变,就是再蠢,也该瞧出了异样。

    邓瑞庆与另外三人交换了个眼神,端坐在椅子上,不出一言。

    陆凌余的眸中滑过一抹暗色,却未影响手上的动作,待击拂咬盏完成,他双手把茶递给邓瑞庆,才缓缓道:“若仲兄是想商议买卖,恐要让仲兄失望了,家中已与买家签了契书,不供他人。”

    仲树生颇为失望,还是离座起身冲陆凌余道谢,心里却琢磨着一定要与陆凌余交好,一来陆凌余学识要比在座的人都出众,就是在学院里,那学识也是数一数二的;二则能做出所有人都没吃过的腊肉腊肠,定不是常人。故与陆凌余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院子里,江桐已把肠都清洗干净,接过陆清欢端来的盐撒了些在肠上,又往里加了些白酒去腥,这才盖子盖好放在一旁备用。

    魏氏心不在焉地望了堂屋一眼,面带哀愁,小声嘀咕道:“怪我无用,让子谦丢脸了。”

    江桐只听见“丢脸”二字,又瞧了眼魏氏的神色,已猜到了些魏氏的想法,缓步来至魏氏身旁,宽慰道:“娘,你把子,子谦当成什么人了?他若真嫌弃家丑,方才就不会说那么话。”何况,他要真的嫌家丑,那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也没资格花她挣的钱。

    最后这番话她终是没说出来,主要还是担心魏氏多虑。

    该说不说,陆凌余怼的那几句听得真过瘾,跟她比起来差了些火候,耐不住一针见血啊。

    魏氏仔细思忖了番,真如江桐所言的那般,子谦话里虽有嫌弃的字眼,却无嫌弃之意,是她多想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颇有些羞愧难当。

    江桐看破不说破,悄声走开,魏氏嘴上不说,实际上心里藏着事,那个事应跟魏氏的家世有关,又想起先前陆老婆子提起魏氏是她那早死的公爹买回来的,也不难猜测魏氏到底在介怀什么。

    那段过往是魏氏不愿提及的伤疤,甚至为此自卑过,这才会在面对陆凌余的同窗时那么小心翼翼,加上又有仲树生那二世祖的一番嫌弃之言,魏氏就愈发胡思乱想了。

    她刹住步子,回头冲魏氏道:“娘,你要不去熏屋帮我看我,这里有我们就好。”

    思绪正纷杂着,又不想让江桐他们担忧,魏氏点头道:“好。”

    陆清欢单纯,眼睛不瞎,自看得出来自家娘心里有事,她撇撇嘴,小声道:“就该把那人轰出去,都那么嫌弃了,还往我家钻作甚?”越说越气愤,她双手叉腰,“还想吃我家的腊肉腊肠,做梦去吧,梦里什么都有。”

    距她只一丈远的春花认可的点头,张望了堂屋一眼,见里面的人不会注意到这边,才低声道:“骂得好。你可不知道,方才我都想撸起袖子赶人了,说什么读书人有学识,我呸,学识我没见识到,倒见识到了一肚子粪水。”

    两人又嘀咕埋汰了仲树生一阵,这才消了气。

    江桐估算了番时辰,又瞅了眼堂屋,这才把陆清欢叫过来一起进了厨房。

    那仲树生的嘴是臭了点,其他四人却都彬彬有礼,她自要做一桌菜好好招呼他们。

    想着读书人都喜欢清淡,她扫了眼厨房里的菜,当下就有了主意。

    柳大婶他们这阵子跟着他们吃习惯了重口味的菜,乍一看这清淡口的还有些不适应,但一尝味道又纷纷赞不绝口。

    不止是柳大婶三人,就连隔壁屋的那桌也都暂忘却了桌上的礼仪,连连夸赞江桐的手艺好。

    吃饱喝足,五人又同陆凌余探讨了番学问,这才意犹未尽地由陆凌余驾马车送五人回宁县。

    “可算是走了,有他们在,我都不敢大声说话。”春花边舒展着身体边道。

    曹氏附和道:“可不是,打他们来,我就觉得哪儿哪儿不对。”

    柳大婶摆摆手:“依我说啊,他们那些读书人就是矫情,咱余哥儿除外。”

    “就是,矫情,比我三哥还矫情。”陆清欢颇为认可。

    听到这儿,江桐没忍住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话习惯,经常读书,书上的又是那些之乎者也,说话难免也会这般。她刚穿来这儿,每每听见陆凌余说话,就觉得浑身不适,但魏氏说话就不会。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听多了,她自己的说话方式也改变了些。

    她以为只有她这个外来人会这样,现在听了陆清欢说这话,心里瞬间平衡了好些。

    当晚,陆家二房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大黄的犬吠声,只叫了两声,便消停了下来。

    次晚,大黄又叫了,这次叫得久一些,隐约中陆凌余还听见了一道闷哼声,待穿衣起床去查看,大黄又回了窝里。

    第二日,他循着屋子的墙角走了一圈,发现了好好几组脚印,以及一些拖痕。

    瞥见院墙上有粉末,他垫脚欲用手去触碰。

    “你要不想全身瘙痒难耐,就别碰。”

    说话的是江桐,院子里暂时没她的活儿,她便到外边透透气,不想竟瞧见了一道鬼祟的身影,她当下便打起精神,还顺手拿了根木棍这才跟了过来,不曾想竟是陆凌余。

    陆凌余本就聪明,当下就知晓院墙上的粉末出自江桐的手。

    “防人之心不可无,”江桐拎起木棍放在掌心上下轻拍,“论打架,不出三招,我就能把你拿下。”

    陆凌余倒没质疑:“你既已安排妥善,我也能放下心了。我已跟胡二哥打过招呼,他每晚都会留意这边。”

    但凡家里有成年男子,也至于这般麻烦。

    他一走,家里不是女眷就是孩子,若让一个外男住进来,只怕村子里又是一堆风言风语,纵使不介意,他也不放心让一个外男住在家里,这才寻了个折中的法子,拜托胡家三兄弟多多费心些。

    江桐让胡家增了不少收入,胡家对江桐也心怀感激,他一提起,胡家二郎就应下了,还说会与家里的两兄弟轮换着来。

    对陆凌余的这个安排,江桐还算满意:“那我回头再付给他们些工钱。”

    “这样再好不过。”

    能用钱了人情再好不过。

    “既你说会些拳脚功夫,不妨教给春花一些,她力气大,真要遇到什么事,也能帮上你些。”陆凌余提议道。

    春花这两日与家里越闹越僵,若春花没别的去处,江桐必会收留,那倒不如早先安排起来。

    “行。”想到家里的药粉没多少了,江桐又扭头看向陆凌余,“你要没事,就去县里帮我再买些药粉,给娘食疗的药材也快没了,你一并买些回来。”语罢,她便取下钱袋扔给陆凌余。

    陆凌余接过就朝马棚走去,买完江桐吩咐的两类药,又买了些防身的药和示警的东西,这才回了家。

    江桐瞄了眼陆凌余买的,也没多问,任由陆凌余一人在房外折腾。

    陆凌余去江宁府上学,若驾家里的马车去江宁府,寄存马车的就是个大问题,遂陆凌余决定与一同前赴江宁府学院的学子去江宁府。

    如今一日比一日冷,魏氏来不及为陆凌余做棉衣,便多给陆凌余塞了些钱,让陆凌余到了江宁府自己去添置。

    其实魏氏完全不用担忧,只因江桐给了陆凌余足够多的钱,陆凌余完全可以无忧在江宁府学院待到过年休沐回家。

    明明陆凌余不是第一次离家,魏氏还是说不出的忧心,都瞧不见陆凌余的身影,也还不愿收回目光。

    立在她身旁的江桐并未催促,心里尽是对陆凌余的羡慕。

    从未有人在她出远门时,这般目送她离去,更未对她这般恋恋不舍。

    明明早已决定不要那不能吃不能喝的亲情,可在感受到魏氏给予她的温暖后,她又萌生出了奢望,想让这份温暖一直伴随在身边,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愿离去。

    魏氏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扭身便见江桐的眸中含有痛色,以为江桐想到了那卖了自己的爹娘,把手中的暖炉塞进了江桐的手中,轻声道:“不管将来如何,只要你想,那我们就是一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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