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与山雄壮秀丽,高逾千丈,山中草木葱茏,鸟兽皆悠然栖息其中。棋水发源于此山,蜿蜒的棋水流过无数座山峡后,在低洼处形成了一个逾一万二千亩的湖泊,名曰棋渊。

    一个寻常的炎夏正午,太阳炙烤着大地,源源不断的暑气自山水间蒸腾而起,此时,所有人都回家纳凉用膳,几乎没有人会逗留在野外,棋渊旁徐家村中的各人,更是如此。

    倏地,山风大作,适才毒辣的阳光,倾俄被四方八面涌来的漫天乌云遮盖,天色瞬间幽暗如午夜。

    村中老少对突如其来的天降异象表现得各不相同,年青人不是忙着把家禽赶回笼子,就是在加固房屋门窗,而村中为数不多的老人家则神秘兮兮地开始敲经念佛、摆阵贴符。原因无他,因为他们都是二十一年前那场滔天水灾中,为数不多存活下来的幸运之人。

    轰隆雷鸣渐渐趋近,空中细密的雨丝越下越大。乍然间,一道耀目的银白光芒于重重乌云中劈出,自天际一路蜿蜒而下,直入棋渊之中。亮如白昼的闪光过后,“轰”的一声雷鸣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而来,震耳欲聋的雷声把徐老八年仅四岁的孙子吓得哇哇大哭。

    再看那休与山之中,亦是一阵惊扰。鸟类纷纷展翅离巢,掠过枝头后盘旋空中,展喉高声哀鸣。林中众兽似有所感,一边惶恐不安地四处乱窜,一边悲啼不已。

    此时,距离休与山不远处的棋渊之上,湖面一改往日的平静无波,湖中到处暗流翻涌,鱼虾等湖中动物皆奋力游向湖边水面。一时之间,竟在湖面之上密密麻麻的叠了一层又一层。它们惊慌失措的力争上游,似躲避、似逃难。

    棋渊中,刚被天雷劈过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的漩涡疯狂搅动着,似要将湖中的一切生灵都拖入其中,再狠狠搅碎一般。漩涡越来越大,直径绵延足足逾十数里之广,周遭的湖水变得越发湍急。

    眼见,湖中异动甚剧,似乎马上就要形成不可挽回之势!

    一道身穿水绿色飘逸长袍的伟岸身影,出现在漩涡正中央的半空之上,他自怀中摸出一个银环,一扬手银环翩然而下,很快就掉入漩涡之中,不见踪影。

    说也奇怪,银环消失于漩涡后不久,汹涌的湖水忽然如同一头被驯服的猛兽般,竟慢慢趋于平静。

    水波暂歇,水中鱼虾重新沉入湖内。雨势渐弱,乌云四散,鸟归于林,山中虫兽都安静了下来。

    一切恢复正轨,刚才天地间的异动,仿佛是一场有惊无险的幻象。

    西海之外,大荒之中,有一座被称为方山是仙山孤零零地耸立于浩渺大海中。

    两名男子正盘坐于青树下对弈,那青树高耸入云,笔直的树干足足有十人环抱粗。其中,执黑子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长得三大五粗,蓬头垢面,皮肤黢黑,活脱脱一个刚下地回来的庄稼人。他衣着毫不得体,上身就披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旧褙子,下半身的裤子沾满了脏兮兮的油污。

    反观他对面执白子的男人,倒叫人赏心悦目得多。那人年纪看着比他略小一些,穿一身纹饰精美的白色长袍,乌黑的头发被一根白玉发簪一丝不苟地束于脑后,清隽的脸上总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疏离笑意,令人既感到贵气逼人,又觉得神秘莫测。

    一个貌美的妙龄女子捧着两杯刚沏好的清茶趋近,她先是在“糙汉”手边放下一杯,并规规矩矩地喊了声“哥哥”,而后态度一变,宛如施舍一般随手扔给白衣男子一杯,赶客的意图甚是明显。

    滚烫的茶水溅到了白衣男子的手,可他却毫不在意地把茶汤往袖子上一擦,不仅对女子粗暴的态度视若无睹,更是玩世不恭地调侃道:“乐缔妹妹果真温柔如昔。”

    那个叫乐缔的女子正要出口讥讽,却忽然心有所感,出神地望向千万里开外的棋渊所在方向。

    白衣男子左手不停盘着两个鸡蛋大小且剔透无暇的水晶球,右手气定神闲地又下了一枚白子,饶有兴致地对着面前的兄妹哈哈笑道:“人间多趣!又有故人要入世了,两位可要随我一起去凑个热闹?”见二人愁容满面并未作答,他又眼神灼灼地望向女子,道:“乐缔妹妹真不去吗?她身上可还带了你的东西呢。”

    棋渊深处,一个身着石榴色华服的年轻女子,正躺在一块平整的水晶台上。只见她双目紧闭,脸色发白,樱唇轻抿,一动不动,叫人无法分辨她是生是死。

    一个年纪比她稍长穿着丁香色侍女服饰的女子正匍匐在她身侧,把一个银白色的手镯套在她左边手腕之上。

    随着银手镯被戴上,侍女惊讶地发现,水晶台上的人开始有了些许变化,那人原本苍白的皮肤开始浮现出活人的光泽。如果侍女胆子足够大,去触摸那人一下的话,肯定还能发现那人的体温不若往日冰冷,甚至胸腔都产生了轻微的起伏。

    侍女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晶台上的人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她双手局促地不断揉搓着自己的裙裾,试图以此缓解内心的忐忑和紧张。

    良久,水晶台上的人依然毫无动静,侍女泄气地垂下头,伏坐在水晶台旁,喃喃自语道:“公主,你为何还不醒来?奴婢替你寻回手镯了。”

    “阿梨?”一道幽幽的声音在侍女阿梨身后响起。

    阿梨惊讶地回头张望,赫然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公主,此刻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扭头看向水晶台上的人,两个公主有着完全相同的相貌和衣着,唯一的区别是,一个是清醒会动的,一个是静静躺着的。

    “公主?”阿梨朝“醒过来”的公主,不确定地轻唤。

    迎接阿梨的不是任何的回答,而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是的,那个传说中跋扈高傲的长公主居然一把抱住了她这个卑微低贱的侍女。

    “阿梨,我是睡许久了吗?我好像做了好多光怪陆离的梦,直到刚才被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吵醒。”肖宛珞伏在阿梨的肩头难受地揉着螓首,头痛欲裂的她此刻脑子一片混沌。

    闻言,阿梨立马就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她低头一看,果然如此,她们身体的一部分竟能重叠在一起!

    这表明了,她们俩均非实体!

    阿梨松开了她,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掩面低泣道:“苍天无眼!公主您不该如此命苦,跟我一同成为这棋渊之中的一缕幽魂。”

    阿梨还在自顾自痛哭之际,一双素手搭上她的肩膀,把她身子扶正。她一抬头,便对上了肖宛珞清澈且坚定的眼眸:“别哭,没什么好哭的。无论是人是鬼,能让我重新醒过来,上苍对我已然不薄。”

    阿梨见公主如此乐观,抽噎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肖宛珞看着不远处的另一个自己,又安静地环视了四周一圈,她尽力回忆,可只有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在脑海中随机浮现,而且她越努力去想,脑子就越疼。她的记忆像是被封印在一个不可触及的遥远之处,她只能隔着漫天烟雾看到一个迷迷糊糊的影子,不可窥见清晰的全貌。

    等阿梨冷静下来后,她正式发问:“阿梨,这是哪里?”

    阿梨垂眸悲伤地回答道:“这里是湖中的一座水宫,此湖名唤棋渊,我已在湖中守了您二十一年了。”

    “棋渊……”肖宛珞细细琢磨这个并不熟悉的地名,接着问:“我们缘何到此?”

    “公主,您不记得了?”阿梨欲言又止,那些并不愉快的过往,公主忘了也罢,何必还要忆起。

    公主看出阿梨脸上的忐忑,料想到答案多半不会美好。可她当不得一个难得糊涂的人,她不怕事实多么残酷,她只厌恶有所隐瞒,于是平静地望向阿梨,鼓励她大胆地如实告知:“但说无妨。”

    “都是沈檐那个歹人害的!他知道您不满和亲的安排,就在送嫁途中对您多番献媚引诱,惹得您答应跟他私奔。行至此处,您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狼子野心,知晓他原来是敌国间谍,便带着我连夜乘舟欲逃,却不料被他发现。我们两个根本不是他们一帮壮汉的对手,小渔舟才撑到湖中心就被他们追上,您不堪受辱,与我一同投入这棋渊之中,以死明志,不容他奸计得逞。”往日的遭遇虽已远去,但再次谈及,阿梨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随着阿梨的讲述,一个又一个的记忆碎片在肖宛珞脑中浮现。记起了自己乃宁朝的长公主,自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金贵无双。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国力的减弱,宁朝不断受到西边喀达和南边邬朝的滋扰,眼见国力每况愈下,宁帝不得不纾尊降贵的修书给邬朝,企图通过联姻来延续现有的安稳。

    而她——肖宛珞,就是这场政局的牺牲品。

    她慢慢记起阿梨说的沈檐,一个长相温良的武将。大概是顺遂一生的缘故,恭维与逢迎向来不绝于耳,自诩才貌双全的她对于沈檐别有用心的求爱,觉得理所应当,不疑有他。直到谎言被戳破,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别人阴谋中的一颗棋子,毕竟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遇到了戏文里常唱的英雄救美,以为自己碰上了一段命定姻缘。

    如今死过一次重新想来,她的遭遇倒没有什么复杂的。不过是娇蛮公主被异国细作以私奔相诱,搞砸了本国唾手可得的政治联盟,还差点沦为人质的故事而已。

    昔日看不透,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不知道是因为时日久远,还是因为心态不同的缘故,忆起往日的片段,她并没有觉得那些遭遇让她如何的心潮澎湃、难以平复。相反,倒像是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一般,淡然无波。肖宛珞心想,大概是因为生死过后,人都会变得格外豁达的缘故吧。

    关于那段过往,她当前唯一清晰且明确的念头是,在咽气之时,她答应过自己,无论付出何种代价,经过多长岁月,她都一定要杀了沈檐!

    很奇怪,她明明不恨他,却心意坚定要取他性命。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子?”肖宛珞指着水晶台上的另一个自己问。

    “一切都要感谢棋渊的守护神——棋水仙子的慈悲!当时你我魂断棋渊之中,我含着一口怨气,不愿离去,眼看就要化为水中厉鬼,仙子有感而来,她听了我的控诉,知悉了前因后果,怜悯我们主仆二人,决定施以援手。”阿梨抚上水晶台上人儿的手腕,轻轻擦拭着那个她刚替公主戴上不久的银镯,问道:“公主还记得这个凤凰祥纹银镯吗?”

    肖宛珞点点头,这个银镯是她出嫁前,母后送她的陪嫁之物,让她务必戴在手上。据说是经过得道仙人开光作法的灵器,有趋吉避凶的妙用。

    阿梨看她记得,就不过多解释,继续道:“棋水仙子说,多亏了这个银镯在您断气之时凝住了您的三魂七魄,让您的魂魄不至于在死后立刻消散,为您谋得了一线生机。”

    “接着呢?”肖宛珞催促道。

    “您的魂魄虽然能暂时被封印于银镯中,但仙子说您的灵力太虚弱,短时间内无法再入肉身,她可以带着有你魂魄的银镯一同入世历练,行善积德,助您广结善缘。她还说等到您功德圆满之日,自会将银镯送还,届时您就可再世为人。她还吩咐我,要把您的躯体带到她修炼的水宫,安置于水晶台上可保肉身不腐不损。”听完阿梨的话,肖宛珞四处张望着,似在寻找着什么。

    待确认整层楼真的只有她们两个后,肖宛珞也伸手好奇地摸了一把银镯,问道:“如此说来,棋水仙子是回来过?”

    阿梨咬唇摇头,怯生生地说:“我不知道,我没看到她。适才风云色变,天降异象,整个水下都不安宁,我怕您有任何闪失,不敢贸然离开这里。忽然银光大作,一道天雷直劈水宫小楼,惊恐之中,我被那银光刺得睁不开眼,待银光褪去,我就看到那凤凰祥纹银镯出现在了水晶台旁。”

    “按你说的,如今我三魂七魄俱在,应该能起死回生才对。不行,我得试试!”说罢,肖宛珞直接攀上半人高的水晶台,然后闭目躺下,与另一个自己完全重合在一起。

    她在心中反复默念着“合二为一、起死回生”之类的话语,渐渐的,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温暖,听到胸腔细微的跳动,感到血管中的血液在静静流淌。

    就在此时,她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周遭一切,重归寂静,冰冷感再次将她笼罩,她在心中暗道“不好”,一扭头,果然如此,她的肉身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水晶台上。

    刚才融为一体的感觉太真实了,她不死心地又重复尝试了几次,终于在多次失败后,她颓然地爬下水晶台,选择放弃。

    “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棋水仙子还有没有别的交待,是你忘了说的?”肖宛珞问身旁同样一脸失望的阿梨。

    阿梨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我跟棋水仙子只有一面之缘,根本没有多谈。公主,阿梨对不起您!都怪我太笨了,既没能问清楚仙子,也悟不出仙子当时布下的玄机。”

    肖宛珞拍着阿梨的肩头,安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待我已经足够尽责了。只是,因缘际遇自有上苍安排,这或许是上天给我的一个考验,你无需自责。”

    “公主,你真的不责怪奴婢?”阿梨擦掉眼中闪烁的泪花。

    “福祸相依,吉凶难辨,现在不是推诿职责的时候,先尽人事,而后才是知天命,带我了解了解这里的环境吧。”肖宛珞拉过阿梨的手,步态轻盈地拾级而上。

    登上顶楼,肖宛珞走出内室,站在小楼外沿的走廊上极目远眺。她发现,此处虽称作水宫,却完全有别于俗世中宫殿的布局。

    水宫中央,她所在的位置是一座七层高的八角小楼,水晶台被安放于第五层。小楼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百米开外,各有一个偌大的牌坊,牌坊下的镇石上分别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青龙、朱雀、白虎,以及玄武四种上古神兽。

    与牌坊外水草繁茂、群鱼竞游的一派生机盎然景象不同,四个牌坊所围之内,寂静无波,大块青石板铺砌而成的地面上,寸草不生,俨然是一个生灵禁入的结界空间。

    “你可曾离开?”肖宛珞指着结界外的世界,回首问阿梨。

    “公主恕罪,奴婢应该一直守着您,不该擅自离开的。但……但是,湖中岁月漫长,奴婢一缕孤魂游荡于此,寂寞难以排遣之时,也曾几度外出。”阿梨惶恐的跪倒在地,声音越说越小,似是生怕她的责罚。

    肖宛珞看着这个动不动不是请罪,就是下跪的侍女很是不适应,她半蹲着身子把阿梨扶起。等阿梨站直后,她平视着阿梨,不解地问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为何如此惧怕我?”

    阿梨不敢直视她炯炯有神的眼睛,撇开脸垂首道:“公主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自当敬重公主。”

    “往后不必如此。生而为人,或许有高低之分,同而为鬼,哪有什么贵贱之别。”阿梨见肖宛珞眼中的一片澄明,不像虚言,心中大为震惊,低着头弱弱地应诺。

    “在这里守着肉身恐怕没用,还不如让你带我离开水宫四处转转。”与其在水宫中守株待兔般期盼着棋水仙子的眷顾,她更倾向于主动进取、自食其力。

章节目录

落魄水鬼还魂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缥青蔗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缥青蔗椰并收藏落魄水鬼还魂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