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月上梢头。坐落于休与山半山腰的山神庙中漆黑一片没有灯火,因为年迈的庙祝早已在寮房中独自酣睡,所以也就无人察觉,此刻在山神庙正殿中央,立着两道欣长的身影。

    庙门紧锁,银白的月辉只能透过门两侧洞开的窗户斜斜地倾洒进室内,把庙中的陈设都拉出长长的影子。可奇怪的是,庙中的二人居然均没有影子!

    他们二人都极为高挑,只是其中一个身材清瘦昂藏,另一个却壮硕圆润。

    壮硕的少年穿着一件灰褐色的道袍,借着幽幽月辉,能看清迎光而立的他长着一张包子般的圆脸和幼态的五官。他身材略胖,小腹微微凸起,四肢粗壮又短小。细看之下,能发现他伸出衣衫外的手竟不是人手的模样,而是长有两长两短共四趾的蹄子。

    另一个男子站在灰袍少年的右侧,他背光而立,淡淡的月华投在他的背上,让人看不见他的长相,只能看到一袭水绿色长袍衬得他清儒挺拔。

    他微微侧头,极快地瞥了眼灰袍少年露在衣衫外的蹄子,说道:“最近注意点,她该要来了,别让她起疑。”他语气虽淡,但在灰袍少年听来,是充满了不容反驳的峻厉。

    灰袍少年连忙恭敬地抱拳俯首,应声道:“是,上神。”

    一晃又三天过了去,肖宛珞在棋渊中过得好是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白日里,她拉着阿梨安安静静地躲在水宫周边苦练灵力,增长修为。待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她就央着阿梨带她浮出水面,或欣赏天边皎洁明月;或蹑手蹑脚地尾随夜归的渔舟,侧耳细听人间的家长里短。

    对比起刚苏醒过来时举步维艰的困窘,现在的她绝对称得上是得心应手,不仅反应和速度远超常人,甚至开始跟着阿梨慢慢修习一些简单的术法。

    这天,她正如常乐此不疲地练习着控水术。

    她双腿交叉相盘席地而坐,饶有兴致地不停变换着指法,看指间一道道涌出的水柱,如何把三步开外一条巴掌大的小鳜鱼三番五次地截停。

    她玩得不亦乐乎之际,阿梨急促的声音忽然自后方传来,“公主,公主!”

    听到呼喊,肖宛珞只好放过那条倒霉的小鳜鱼站起身来,等她站定,阿梨就已经到了她的跟前,慌忙地道:“公主您快些随我回水宫吧!我发现您的身体好像有些异样。”

    跟阿梨一起奔回水宫的路上,肖宛珞不禁开始反省自己近几天的懈怠。一开始,她还隔三差五地爬上水晶台躺一趟、试一试,感受自己与□□的互动,可慢慢地,当她知道互动对于修炼和回魂毫无帮助后,就甚少再关注肉身的状况,而是一门心思地拉着阿梨给自己教授法术,提高灵力去了。

    肖宛珞见水晶台上的自己果然如阿梨在路上所说的一样,脸色比之前的苍白了不少。她果断翻上水晶台,与自己的肉身重叠躺好,一股陌生的冰冷感瞬间笼罩了她周身。

    坏了!她在心中暗叫不好!

    她一躺下就发现,自己与这具身体的互动感不若往日的强烈,更糟糕的是,她能清晰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逐渐变冷,胸腔的跳动也较之前微弱了许多。换言之,这具身体的生命特征正在消逝着!

    看到肖宛珞在水晶台上坐起来,阿梨紧张地追问:“公主,怎么了?”

    迎上她的是肖宛珞颓然的神色和苍凉的话语,“阿梨,这下糟了,我的身体不知为何变得很虚弱。”

    肖宛珞在水晶台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的心情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沉重。期间,她把能想到的法子统统都试了一遍,可惜毫无用处,她只明显地感觉到灵魂与□□的联系正在减弱。

    她甚至想,或许等某一天,当这具躯体重新回归冰冷后,即便是棋水仙子出现也无力回天,她将永远没法再踏足人间。

    被自己可怕的念头吓一跳的肖宛珞再也待不住了,她麻利地从水晶台上爬起来,一边拉着阿梨往外走,一边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身体即将油尽灯枯,我们索性赌一把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炼,肖宛珞虽然没法做到日行千里,但移动的速度已能达到常人的好几倍。她跟阿梨到达水面时,太阳还没完全落下,漫天红霞为辽阔的天空渲染出几分绮丽。

    可惜良辰美景如斯,她却无心欣赏。因为此刻的日光虽不强烈,但还是她们所不能触碰的,她们只好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艘满载而归的渔舟底下。

    那是一艘寻常得很的小渔舟,首尾相加尚且不足两丈,宽约四尺,渔舟中部搭了一个用箬竹编成的简陋船篷,权当遮阳挡雨之用。舟中此时只有父子二人,徐老八站在舟头不紧不慢地理顺抛撒过的渔网,然后把网晾起等待吹干,而他儿子徐大毛就坐在舟尾利索地处理着今天捕捉到的渔获。

    徐大毛右手持刀,左手摁着一条被拍晕过去的黑鱼,麻木地重复着开膛破肚的动作。在他的手边,杀好并清洗干净的鱼已经堆满了他们今早带出门的那个木桶。

    处理渔获的工作枯燥乏味,徐大毛开始没话找话:“爹,我们今天的收获真多,您果然是宝刀未老。”

    徐老八是村子里头出了名的捕鱼好手,哪怕在同一片水域,他一网抛下去,往往能捕到比别人更多的渔获。凭借这等本事,他们一家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活得已经比一般的村民要滋润不少。

    对于儿子的恭维,徐老八心下受用得很,面上却如同所有严厉的父亲一样分毫不显露。他先是习惯地冷哼一声,接着才忿忿道:“你还好意思说?教了你多少年了?一点老子的精髓都学不到!你要是稍微有点出息,至于老子拖着这副老骨头出来干活?”

    听闻此话,徐大毛并不羞愧,反倒嘻嘻一笑地接话:“常言道:牛耕田,马食谷,老爹挣钱,儿享福嘛。”他爹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头都强势惯了,所以听到老爹对自己的埋汰,他早已见怪不怪,甚至知道何时该做小伏低,何时才可反唇相讥。

    徐老八果然不计较儿子的偷奸耍滑,只是又重重地冷哼一声,一脸正色地吩咐道:“宰得干净点,过两天就初一了,到时候挑两条肥一点的鱼干跟我到山神庙上香去,老何就爱吃油一些的。”

    “好嘞!”徐大毛爽快地应下。徐徐晚风吹散了夏夜的炎热,徐老八父子赶在天黑前把渔舟撑回岸边,用麻绳绑好固定,才提着满是渔获的木桶走回家。

    徐家村里的烛光稀稀落落亮起,一直隐身舟底的主仆才敢探出头来上了岸。四下无人,肖宛珞忙问:“阿梨,他们说的山神庙在哪?”

    适才躲在舟下,肖宛珞满脑子循环着的都是徐老八劝诫儿子的话,“我们能有好收成,全赖于山神的博爱仁慈,祂是守护我们祖祖辈辈在此安居乐业的伟大神祇,我们必须常怀敬畏之心,切不可亵渎……”

    阿梨抬手指了指远处的高山,不确定地道:“只听说,是在休与山半山腰的云霞掩映之处,具体在哪我也说不准,因为我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今夜我们便去一探究竟!”肖宛珞裙裾飘扬,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

    绕过村落来到后山,一条约莫两人宽的石径映入眼帘,毫无疑问这便是徐家村村民进出休与山唯一的道路。石径上铺砌着五彩斑斓的小石头,每颗石头色彩和花纹各异,唯一相同的是它们的大小形状相仿,都宛如鹌鹑蛋般。

    她们沿着石径拾级而上,幽深僻静的小道越走越窄,而石径也慢慢过渡成了泥泞小路。小路两旁树影婆娑,黑漆漆的看不清远处,四周除了花草树木,就是一座座茕茕孑立的孤坟。

    此情此景,换作是以前的肖宛珞,肯定会惊恐万分,而现在唯一能让她害怕的,恐怕就是脚下两条方向迥异的分叉小路。

    “走哪边?难道要分开走?”肖宛珞蹙起清秀的眉,站在分岔路口再三纠结。她时间紧迫,分开探路无疑省时省力,但要真碰上个三长两短,可就无法互相照顾。越想越烦躁,就连夏夜的蛙叫虫鸣,在她听来都变得聒噪不堪。

    “公主稍候,容奴婢先去问个路。”阿梨话音未落,身影就已经消散在空中,导致肖宛珞一句“问谁”都还哽在喉咙,没机会说出。

    大概一炷香过后,阿梨携着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自远处而来。那人年纪看着大约三十出头,穿一身寻常的粗麻布衣,腰间别着一把大斧头,背上背着一把弓和一个箭筒。那把弓虽然材料粗糙,但是做工平滑流畅,看上去像是精心自制的且颇有年头。

    如果不是他过于煞白的脸色,以及遍布全身的伤痕和血迹太扎眼,肖宛珞一定会以为他不过是个夜宿于此的猎户。

    “主子,这位大哥认得去山神庙的路。”阿梨引荐道。

    肖宛珞朝汉子微微弯腰施以一礼,客气地说:“有劳大哥带路。”

    汉子不发一言地越过她,自顾自地往其中一条小路走去。他看着膀阔腰圆,虎背熊腰,但走起来并不快,也就常人的速度,看来不过是个灵力欠缺的孤魂野鬼。

    一行三人走在狭窄的山路上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带路的汉子只知道不停地朝前赶路,一息不歇,既不与她们交谈,也不回头看看她们跟上没有,仿佛是在争取时间,以尽快完成一项不可推脱的任务。

    沿路景色枯燥,肖宛珞几度尝试和汉子搭话,希望能获取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无论她抛出什么话题,汉子都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大哥是当地猎户?”

    “大哥,阴寿几何?”

    “大哥家中可有亲朋尚在?”

    连番受挫之下,肖宛珞已经失去了跟他交流的欲望,心想他若不是不屑与她交谈,就定然是个天生聋哑。

    她拉过身后的阿梨小声询问:“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阿梨也很无奈:“此地偏僻,连活人都少,更别说是夙愿未了的孤魂野鬼,我找了半天,都准备放弃了,却恰好碰见他,我问他认不认识去山神庙的路,他点头,我又问他能不能带我去,他还是点头,可当我问他该如何称呼他时,他却一声不吭,跟现在一模一样。”

    肖宛珞微微颔首表示知道,过后却暗暗打量起他身上的伤痕来,他的伤痕遍布全身,其中前胸和后背尤甚,但是她猜他的致命伤应该是在脖子上,因为那些横七竖八的划痕,差点就要把他身首分离。粗布麻衣上的断裂处干脆利落得很,她无法判别到底是由刀剑还是兽爪造成的。

    就这样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在肖宛珞打算拦下汉子,问清楚还有多远之前,汉子却率先停下脚步,抬手指着右侧一条蜿蜒的小路,喉头微动,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到了。”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久未开口,已经忘了如何讲话一样。

    肖宛珞和阿梨齐齐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小路往一个小土坡方向延伸。她们往前走了几步,泥路重新变回卵石小道,而小道的尽头,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平整土地,一间面积不大的建筑物赫然坐落于不远处。

    肖宛珞兴奋地回头,忙问:“大哥,这就是山神庙了?”幽幽的山风轻拂,她的背后空空如也,那个猎户大哥早已不见踪影。她不满地嘟囔一句“走也不说一声”后,就不作他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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