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简陋的马车颤颤巍巍地驶出新棠大街,穿过高悬着“棠州”二字的城门,慢吞吞地驶进颠簸不平的乡道上,那马车颇有年头,远远看去好像随时要散架一样。

    马车车厢里大多的木头都有明显的开裂痕迹,最离谱的是右方车辕居然还断过,如今也只是用一块新的木板勉强将其固定住,所以,马车每碾过一道坎,都能听见木头间相互挤压产生的吱呀声。

    坐在前方的百端百无聊赖地甩动着马鞭,可鞭子却没有落到拉车的老马身上,而是用以赶跑道路两旁围上来的蚊虫。

    没错,这便是肖宛玥最终以八两的价格拿下的马车。

    马是匹好马,说是千里良驹也毫不为过,然而却是它十年前的美誉。如今这匹历尽沧桑、受伤退役的战马,别说驰骋百里,就是快步疾跑都做不到,驵侩势利市侩,不愿在一匹卖不上好价的老马身上浪费草料,就把马匹连带破车厢一并低价卖给了她。

    隐身站在人群中的何锦程默默注视着百端和肖宛玥走远,心中嘀咕:大人真抠门,留下一大堆活,也不知道请吃顿饭慰劳一下。

    直到他们消失在新棠大街的尽头,何锦程才转身穿墙进了一间暂时无人的居所,等他推开门再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妇的模样。老妇挽着只菜篮子主动凑到一帮买菜的妇孺旁,积极地融入她们的闲聊:“你们说的瘸子,该不会是我前东家的上门女婿吧?”

    众人一听八卦有了新进展,纷纷竖起耳朵,忙问:“大婶,你前东家是哪一户?”

    “大婶”顺利吸引起众人注意,开始不慌不忙地把昨夜从城隍爷处听到的消息缓缓道出:“老妪姓贾,是隔壁郇州一房姓大户人家的乳娘。”

    常往返周边几个州府做买卖的一个货郎对房氏的家丑有所耳闻,此时听贾大婶主动提起,忍不住插话道:“原来是被房老爷赶出来的倒插门女婿,那便讲得通了。”

    众人哪还按捺得住,纷纷如同一只只大鹅般,伸长了脖子催促道:“快讲讲!快讲讲!”

    相对于家国大事,平常百姓对这些家长里短、豪门恩怨更感兴趣。在装成老妪的何锦程的点拨引导下,一个由众多知情者拼凑完整的故事逐渐呈现于人前。

    据传,房老爷祖上曾出过一个大官,所以家底颇为丰厚,他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这就引得了贼人的惦记。

    多年前,房小姐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有一次她去庙里上香却被一伙贼人掳走,心急如焚的房老爷只好按贼人的要求,乖乖缴纳了赎金。可贼人终归是贼人,诚信二字自然是没有的,他们非但没放人,还传信要求再交一笔,房老爷明白过来贼人的套路后,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报官。

    当官府的人把房小姐从贼窝解救出来,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如花似玉的房小姐早已遭了贼人的玷污,珠胎暗结,失了清白之躯。

    房老爷自小待女儿如珠如宝,如今得知女儿的遭遇,不禁悲从中来。所幸,房小姐虽然遭逢大祸,遍体鳞伤,但双眸坚韧如昔,并未丧失求生的欲望。

    一问之下,原来多亏了一个同样被绑来的后生。

    那后生名叫涂森,是个在寻亲路上被贼人绑了来充当苦力的孤儿。在房小姐身陷贼窝不堪受辱,好几次欲自行了断时,都是因为他的开导和鼓励,才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女儿清白受损,姻缘婚配怕是无望,所以房老爷找上了无依无靠且对房小姐多有照顾的涂森,问他是否愿意做个上门女婿。房家声名显赫,涂森当然想也不想地一口答应,而房小姐对他印象甚佳,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涂森依靠房家过起了梦寐以求的富贵日子。

    然而,那涂森并不是什么好人,婚后不仅对房小姐和子女忽视冷漠,还与家里的丫鬟暗通款曲,房老爷对此纵然知情,但为了女儿的幸福着想不忍拆穿,一直装作浑然不知。

    不料,那涂森居然变本加厉。

    房老爷知道他偶尔会偷账房的银子去赌博,但是由于数额不大,这么多年来房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有一天账房先生禀报房老爷,称姑爷一次竟拿走了一百两之多。

    房老爷再也坐不住,派了家仆跟踪涂森,发现他偷钱的原因是被人要挟。有了之前的教训,房老爷第一时间就报了官,官差很快抓到了人,那谋财的流氓是个软骨头,没恐吓几句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索要钱财的前因后果。

    原来流氓竟是当年绑架房小姐的贼子之一,官差围剿贼窝的那天,年纪最小的他因被其他人使唤下山买酒,故而逃过一劫,没被当场杀死。前阵子,他来到郇州的赌坊当打手,意外认出了涂森。

    坦白之下,涂森根本就不是什么受害者,而是贼子团伙之一,也正是他提议和策划绑架房小姐的。作为团伙中的军师,他假装成同样被绑架的人,一是为了博取房小姐的信任,获取情报信息;二是为了盯紧房小姐,不给她逃跑机会,更不让她轻生;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怕万一行事暴露,自己也有个明哲保身的干净身份。

    心疼女儿的房老爷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眼无珠,养虎为患,一怒之下把涂森暴打了一顿就要赶出家门,涂森见事情败露,先是百般狡辩,继而磕头认错,可这触及到房老爷的底线,任他万般手段,房老爷态度依然坚定不移。

    无计可施又恼羞成怒的涂森开始恶言相向,站在房府门前泼妇骂街一般诋毁房家上下,不但大声宣扬房家隐私,还嘲讽房小姐是“没人要的破鞋”,最终,怒不可遏的房老爷带着一众家仆把他嗓子毒哑,并打瘸一条腿才算结束。

    那日,很多围观的人都看见了拄着拐杖的房老爷朝涂森啐了一口,然后撒了一把铜板在他身上,中气十足地扬言道:“你要是再敢踏入郇州半步,我就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

    街坊们的话语仿佛长了脚一样,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传进了范大娘耳中,教她无意细听,却听得清楚。

    嘈杂的声音骤然被静默取代,范大娘放下手中的蒸笼盖子,望见不远处有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走来,看来此人便是八卦里的主角无疑。

    他身上穿的仍是被赶出房府时的那件绸缎华服,只是挨了几场打,脏兮兮的衣服上有好几处被扯破的大洞。新棠大街两旁摆着众多价格实惠的吃食小摊,他随便瞥了几眼后,露出嫌弃的神情,而后果断地进了一家临街的酒肆。

    不出所料地,半晌不到,他就被店家无情地赶了出来。范大娘看着几步开外,被推倒在地的涂森,在他破掉的裤腿上,一块形状独特的胎记格外明显,范大娘震惊得瞠目结舌。涂森注意到范大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以为又是一个爱看热闹的八卦妇人,朝她不甘示弱地凶狠一瞪,才拄着拐杖艰难地爬起来,临行还不忘对着范大娘啐了一口。

    范大娘看着那个摇摇晃晃走远的背影,止不住的泪流满面。“贾大婶”平静地望着眼前自己促成的一切,内心毫无波澜,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等待饭菜上桌的间隙,肖宛玥掰着指头算余下的路程,如果天气晴好没被耽搁的话,再有七天他们应该就能到达清晖观所在的地界。

    仿佛间,肖宛玥似有所感,而后猛地抬头望向自己的左边,座位上空无一人,可奇怪的是,她刚才明明感觉到一股炽热的目光的注视啊。

    她的一惊一乍引来了百端的侧目,百端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隐身中的水绿身影,清了清嗓子故作冷静地问:“怎么了?”按理说,凡人之躯的肖宛玥是无法察觉到上神的存在,然而,这几天她的举动却是有些异常。

    “你有看到别的东西吗?”肖宛玥皱着眉,不确定地道:“我还阳以后,总是若有若无地感到有东西跟着我、看着我,我该不会是被什么鬼怪缠上了吧?”

    坐在四方桌对面的百端心中一紧,偷偷瞥了眼那水绿色身影,装腔作势地试图蒙混过关:“你这人就是疑神疑鬼!我堂堂休与山山神哪怕没了法力,灵力可是一丝不减的,哪个魑魅魍魉胆敢靠近,我一眼便能把他瞧出来。”

    肖宛玥原本还要再说点什么,可一抬眸就看到客栈门口探出了个圆圆的小脑袋,那人见自己被发现,赶紧往后躲了躲。百端见她眼神有变,于是垂眸凝了一口真气,无需转头就已经察觉,再睁开眼时,他蹙着眉严厉地道:“出来吧。”

    听到百端发话,那个小脑袋才敢从门外进来,他走到百端身旁站定,俯首禀告:“回禀大人,事情都办妥了。”

    百端看着他长大,如何不知他的小伎俩,他们之间自有传讯之法,何须亲自跑一趟,故此看也不看他一眼,漠然地回了句:“知道了,还有事?”

    来人正是百端的小仙童——何锦程。

    肖宛玥之前只在悦来客栈远远地见过小仙童一眼,此时更觉眼前的孩童憨厚可爱,肉乎乎的小脸蛋和长而浓密的睫毛,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欢喜。

    小二端着两盘菜肴上桌,瞧见立于一旁的孩童,麻利地从隔壁桌顺过来一副新的碗筷,并慈祥地拍着孩童的发髻说:“刚才没看到有孩童,所以让后厨加了点花椒调味,要是吃不得的话,可以重做的。”

    二人未语,何锦程却率先用清脆的童音回答:“没关系的,能吃。”

    一路上她跟百端话不投机半句多,此时看到个粉雕玉彻的孩童,瞬间来了精神,把餐具往前一推就热情地邀请道:“来都来了,吃点再走呀。”

    百端并不想何锦程掺和进来,正要拒绝,却见到他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地问:“可以吗?大人。”对于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座下仙童,百端真心觉得丢人,可他们二人话都放出来了,他也就只有点头的份。

    得了首肯,何锦程眉开眼笑地坐下,然而他才坐定,一个猫头就从他怀中探了出来。肖宛玥认得这只猫,不禁惊讶地问:“这猫妖不是被你们收了吗?”

    何锦程淡笑依然,一脸天真地反问:“它从未伤人,我又为何要收它?”

    说话时,长毛三花猫已经从何锦程的衣服中爬出,跳到了百端的怀中,如在典当行时一样,对着百端又是蹭又是舔的极尽讨好。百端摸着三花猫的头,问的却是何锦程:“准备带它回山中?”

    何锦程点着小脑袋,恭敬地答:“它虽然从没害过人,但留在钱掌柜身边终归是有害无益,不仅会妨碍它的修炼,更会对钱掌柜的阳寿有折损。它已无处可去,所以请求随我回山。”

    百端如同一个检查学生课业的教书先生,严厉地发问:“那冤魂怎么回事?”

    何锦程咽着口水,看了眼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肖宛玥,乖巧地继续回答:“正是钱掌柜淹死的儿子。他因为心有不忿,所以留有一口怨气,不愿轮回投胎。”

    “有怨,可还有冤?”

    何锦程忿忿不平地指着三花猫道:“有冤,也该是它有冤呀!其母靠着大佛寺的一点佛缘修炼成妖,本就法力低弱,分娩之时体弱得更是与普通母猫无异。那钱少东残忍贪玩,见母猫叼着小猫行走于冰面上,就捡起石头投掷。母猫越是惊恐地闪躲,他就越是觉得好玩,甚至离开了岸边走上冰面追逐母猫。池塘的冰面本就不厚,钱少东又玩得兴起,不察危险,随着最后一块石头砸下,冰面应声而裂,母猫奋力把幼崽甩到一旁,自己则与钱少东双双落水,继而溺毙。钱少东不过是一缕执念,它走了他也就不复存在,可以乖乖接受轮回安排了。”

    百端摸着三花猫松软的毛又问:“另一件事呢?”

    对比起百端那句轻飘飘的吩咐“让他们重遇”,何锦程办起事来可谓绞尽脑汁:“范大娘已经见过她弟了,而我也把从城隍爷那得知的全盘告知,至于她的选择,我便不好干涉。”

    听罢,百端这才满意地点着头说:“办得不错。”

    待他们公事谈完,肖宛玥连忙笑眯眯地夹了个鸡腿到何锦程的碗中,忍不住搭讪:“你是百端的座下童子?怎么称呼?”

    何锦程并不了解面前的女子,只从山中精怪口中得知,她害得山神大人被一位法力高强的上神封印了法力下凡历练,故此,在心中对她有些忌讳,不敢多言,干巴巴地回答道:“是的,我姓何,姑娘可以唤我锦程。”

    肖宛玥随意闲聊:“可是锦绣前程的锦程?”

    “正是。”何锦程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客气地回答。

    “好名字,看来令尊对你颇有期待。”肖宛玥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肉嘟嘟的脸颊上蹭了一层油也不曾察觉,筷子一扬,又给他添了个鸡翅膀。彼时,肖宛玥还不知面前这个可爱的男娃居然是她所不耻的庙祝老何,更不知她无意中夸赞的“令尊”正是几天前给予过自己帮助的猎户大哥。

    何锦程吃得认真,根本不想与她多聊,搪塞道:“惭愧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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