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说世间生灵有三魂七魄,这魂魄的寄存之处,便是寄魂物。

    人畜的寄魂物常是身中白骨,若不慎损毁,魂魄丢了歇脚的地儿,只得流浪四方,这也成了大多诡谲之事的源头。送行这迷途游魂往生,正所谓锁骨施棺。

    我最初进入施棺行时,听到这说法只觉神神道道,后来深入了解,才发现一切并非他们所说的那般简单。

    “施棺”这二字,最初源于善堂,如同字面那般为穷苦人家施舍棺材、埋骨下葬。

    早年的施棺行只是一个小善堂,施棺埋骨之余顺带处理些民间怪奇之事,逐渐在这领域名声大噪,后来干脆脱离出善堂,自立门户,只做驱邪祛魅一事。不过依旧保留了“施棺”二字,以作标识。

    后来随着时代变迁,施棺行渐渐隐匿,人数日渐稀少,但其中仍不乏能人异士。

    行内通常将能视寄魂物之人,称为观骨者。而能碎寄魂物之人,则称为施棺者。我与方颢铭,正是以此种身份居于其中。

    我最初的加入其实是一场意外。幼时我因目能视骨,被大人带去行中求助。当时周围所有人都认为这眼睛是邪祟造孽,需要法事祛除,但施棺行给出的解释却截然不同。

    我目所能及者,皆为寄魂之物。

    这人虽有血有肉,但魂魄却只寄存于白骨。因此活人在我眼中褪去皮囊粉肉,化现白骨作相。

    这点被施棺行所相中,不知他们如何说服了家中长辈让我加入,一边观骨帮忙,一边寻求解决眼睛的法子。这期间我又与方颢铭兄妹相识,并成了搭档。

    可以说我整个年少时期都和他们打成一片,三人虽无血脉,却亲似一家。

    不过好景不长,后来我因为一些缘由退出,几个人也就断了联系。之后我又意外通过药物抑制住了那白骨观,算是彻底回归了普通人的生活。

    读书、工作,每日柴米油盐醋,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着,直到林官再次寻来,阴差阳错地又将我引回那施棺行中。

    好在回归的手续并不麻烦,签了几份文件算完事。不过按他们的意思,太久没接触这些事情,还是得先熟悉熟悉流程。于是趁年末清闲,我借住进了方颢铭的老宅子里。

    这宅子原主人是一位老婆婆,离世后子女把屋子租给了方颢铭。地方挺偏,位于郊区,后头斜倚着座矮山,四周圈了块不大的林子,没什么人,一年四季都清静。

    宅子整体木制结构,简单小二层。楼梯地板早已老化,一步一吱呀。外头看着不大,其中的房间却不少。方颢铭住一楼,我则在二楼客房,边上挨着林官。

    楼下院子和常见的农村小院没什么区别,前头铺了块不规则的菜地,后头堆着方颢铭不知从哪弄回的老旧物件,唯一能叫上名字的就个大石缸子。说是缸,其实是一块被掏空了内里的山石,上头粘着缸鱼年画纸,缸里满腹苔绿。我挪了自家的锦鲤进来,见它与缸鱼纸倒影纠缠水中,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方颢铭见了后倒也没说啥,毕竟这鱼就是他抓的,只是没想到这么久了居然还活着,而且被养成了球。

    熟悉地方后,我在二楼走廊临时搭了张桌子,偶尔逮到方颢铭在家,就以喝茶为借口,从他那儿套些故事出来听。

    方颢铭这人爱茶爱的痴,性子里又贪清闲。见我主动讨茶,也乐得分享。于是二人常是端着茶盏倚栏闲聊。偶尔碰上阴雨天,雨声压住人声,便停下听雨滴淅沥敲打楼下石榴,能听得睡过去。

    我又逐渐被拉回这世界的另一面,不属于活人的那一面。

    神祗与野仙们如同游离于世界边缘的幻影,暧昧且迷离,不好参悟。

    虽说聊起神鬼无话不说,更多的时候我俩却是相对无言。关系说不远,却也不近,始终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我想过问他一些事,最终也没有开口。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直到接近年关之时,几人才终于彻底结了手头工作,默契地准备宅家过节。

    今年天寒得晚,趁一月天还温热,方颢铭拎了箩筐要上山囤柴,我嫌呆家里也无聊,便跟着去了。

    大概是因为身处南方,入冬后林间树木依旧葱郁,只是地上多了不少枯枝,踩一脚吱吱呀呀。的确是捡柴的好时候,眨眼功夫箩筐塞得满满当当,我把装不下的用绳困成扎,拖着在身后慢慢走。

    一路活动了身子,人暖和起来,裹了满身薄汗。柴禾差不多拾够,我仍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寻了棵老树放下框子,准备继续往上散步。

    进山的路我不熟,只能跟着方颢铭。这地方山矮,没一会儿攀到顶,路便断了。方颢铭寻了处空地停下,想着稍作休息。我简单打量了周围一圈,这地方显然有人曾活动过。泥地间遍布碑石,伴着一个又一个拱起的土包,大概是葬人的坟场。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方颢铭闻言耸耸肩,说过去山上是有个早已弃用的坟场,今天应该是不小心走错了。

    我嘶一声,觉得不吉利,转身准备打道回府,突然踩到什么东西,脚一滑,人往前栽,好在被方颢铭眼疾手快揪住帽子,才没摔个狗吃屎。

    “什么东西。”我骂了句,低头一看,脚底的落叶下躲了块黄色固体物,已经被踩碎,看着质感温润,像是凝固的动物油脂,又像是蜡烛。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颢铭的表情停顿了几秒,随即恢复正常。他示意我后退,自己蹲下身拾起碎块,用带着手套的指尖来回细细捻着。见这架势,我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开始观察四周。这么一定神,才察觉出些古怪来。

    在不远处的林子深处,藏着棵树。之所以说是藏,大概是因为相比周围,它颜色更深沉,藏在众多树干后方。相比周围,枝干更粗,也更加平直。上半身探出无数枝桠,光秃秃不见任何叶子,末端却密密麻麻地垂坠着许多袋子,大小如同篮球,外表光滑仿佛覆有薄膜,里头鼓鼓囊囊,看着分外瘆人。

    “这是胎树。”方颢铭看了眉头紧簇,显然也觉得意外。

    按照他的解释,这其实并非是一种树,更像是一种阴气具象化的存在。当一个地方地底出现阴气极盛的情况时,便会从地下生长出一种类似树木的泄口,用以泄气。胎树枝头那些“袋子”便是阴气聚集的果实,常被有心之人用作养小鬼的胎衣,久而久之,也就这么叫了。

    我起了兴趣,想凑近去看。他却突然伸手将我拦住。

    “别去看,别去……观骨。”

    我奇怪他如此说法,但见这副紧张模样,还是听话照做了。

    他随即孤身靠近,小心翼翼地从树上割下个囊袋,丢弃在地上用作检查。

    “里头是什么?”我等了会,见没什么变故,也凑过去看热闹。

    方颢铭这会倒没阻止,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地上那东西。细看会发现,这囊袋已被人动过,光滑的囊壁上划过一条缝合线,应该是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又给人小心缝上了。

    我正寻思不会真是个球吧,就见他小心用刀挑开缝线,鼓囊囊的袋子瞬间破开,深棕色的液体从开口喷涌而出,连带出一股腐烂的臭气充斥空中,其中还掺杂着一股浓稠的甜味,像是蜂蜜,极度的腻。

    我给熏得差点呕吐出来,但还是憋着,把涌到喉头的胃液压回去。方颢铭也是一脸扭曲,很不好受。

    待那粘稠液体流尽,胎衣里头的东西才显露原形,并没有他猜测的什么小鬼,而是一块块土黄色的硬质物体,和刚刚绊倒我的物体外观一致,大致是同一种东西。

    “这是蜂蜡。”方颢铭低声说道,不知为何,他的表情看着像是更紧张了。

    他用刀把蜡块细细挑出,铺开在地上。能看见那些蜡块上头遍布凹槽,边缘规律且连续,像是一整块蜡,被人刻意切成不同大小的碎块。

    立体拼图?

    方颢铭和我想到一块了,他将那蜡块按照纹路拼接,没一会儿拼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长方形,如同一个方匣子,表面平整。这么一眼看下来,我瞬间不寒而栗。

    这蜡匣之前大概被用作包裹物体的壳。

    外头方正,里头却凹陷出了一个完整的腔室。从形状上看,整体呈现五个修长的柱体,连接到中间的方形中。

    方颢铭伸开手掌,比在那凹槽上方,虽然说不上完美契合,但明显能看出这下方的大形雷同。

    这是人类的手掌。

    往细了看,甚至能看见指纹、甚至还有毛孔。如此精细程度,显然是从真人身上拓印出来的。

    我慌忙看向方颢铭,他此时也表情凝重,忍不住皱眉。

    “看着倒像是个模具。”

    蜡模?可是蜡这材料不都用作制模的芯,而不是外壳。

    方颢铭听了轻笑,说真想用来做模具的话,任何材质都可以,有的是办法。

    我有些尴尬,摸摸鼻头。突然脑子闪过一丝念头,如果这是用做手脚模具的话,那要翻模的……是一个人?

    我被这想法吓到,又见他伸手,指了处细节示意我看。

    在那手腕子往下3厘米处,还能清晰看到手臂截断面留下的凹凸痕迹。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蜂蜡包裹的应该是截断肢。

    可为什么要用蜡来裹着断肢?还要弄碎后藏在这胎树里头?

    最重要的是,里头的断肢呢?

    一头雾水。方颢铭也是眉头紧锁,眼神专注的盯在那蜡块之上,我见他忙不迭又拆了几个囊袋,试图拼出更多、更完整的东西。我不再犹豫,从兜里翻出手套,忍着恶臭一起弄起来。

    这工作看着简单,做起来却极费时间。两个人顶着恶臭,在坟场地上一蹲就是个把小时。

    随着蜡块逐渐增多,能看到手、脚,甚至耳朵等部位出现。慢慢的,地上逐渐拼出了一个完整的人形骨架。

    乍一看,感觉就像是用数个大方块堆出的人形轮廓,代表骨节的方块中有手、脚、手臂和大腿等肢体,凑在一起拼出人了身躯,但是却又不完整,少了很多东西。

    “这人的头呢?”

    我见方颢铭闻言停了手头功夫,拉着我一同起身隔开了些距离,远远观察这具人形。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他只是轻轻摇头,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出的话让我毛骨悚然。

    “这些被翻模的断肢,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完全拼不到一起。”

    “这不是一个人。或者说,这不只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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