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玉商擦擦手上的油,“你没听说过田秀才家的事吗?”

    “没有,”烟堤屈肘支着下巴,“我才来胶州不久。”

    欧阳玉商哦了一声,怪不得她官话说得颇好,没什么胶州口音。

    “他叫田裕。他爹田秀才年轻时荒废学业,后娶妻林氏,中年得子,转而发奋读书,十年后应考州试,果然榜上有名。

    “虽说排名不太靠前,那也是百里挑一中了举,即使不接着考,也可以进官学教书,或是等着做小官了。

    “谁知道没过多久,突然有人检举田秀才和当时的通判是五服外的远亲,行贿勾结,在州试中作了弊。”

    烟堤听出话音,“他真的舞弊了吗?”

    欧阳玉商摇了摇头,“我没亲眼见到,不能断言,但我不信。我同田秀才做过一阵子邻居,他为人堪称倔强,即使通判主动帮他舞弊,恐怕在他看来也是羞辱。

    “况且上任通判仁厚爱民,做了不少利民之事,反倒是主持这个案子的前任知州惯好敛财,视百姓如草芥,素与通判不和,检举田秀才的石家,更是仗着家大业大,为恶一方。最后他们也并没有拿出什么确凿的证据。”

    烟堤顿了顿,“证据不足,但还是判了?”

    欧阳玉商颔首,“我不清楚其间究竟怎样操作的,但最后通判被贬了官,田秀才更是没了功名,还被打断了一条腿,全家都被赶出了门。”

    烟堤的指腹划过木头桌面上的结疤,“既然是前任知州做的,为何你现在帮他们,还要避人耳目?”

    欧阳玉商叹了口气,“石家要整田秀才,是因为他得罪了石家的独子石耀祖。石家放出话去,谁敢给田家任何帮助,包括雇他们给自家做工,就是跟石家过不去。石家和上任通判之外的官员几乎都有所勾结,与一些下三滥的混混头子也往来甚密,曾有人想接济田家,都被石家使了下作手段。”

    烟堤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半晌问道:“欧阳大哥,你能悄悄带我去田秀才家里看一看吗?”

    欧阳玉商一愣,“为什么?”

    烟堤缓缓道:“或许,我能帮上忙。”

    欧阳玉商惊异地抬头看她,“你怎么跟个活菩萨似的?”

    烟堤摇摇头,“菩萨渡人,我帮人是渡己。”

    欧阳玉商听着这话大有深意,“怎么说?”

    烟堤笑而不答,“那欧阳大哥想不想帮他们家呢?”

    日头西斜,在屋檐上扯出成片的橘红。烟堤把斗笠抱在怀里,跟陵游一起迈出医馆的门槛。

    欧阳玉商不放心地叮嘱:“田秀才如今疯癫无状,你一定别靠近他,也别顾忌礼节,有不对劲就跑。”

    又转头交待陵游,“你机灵点,保护好烟堤。”

    陵游拍着胸脯保证:“师父你放心吧!”

    避人耳目地七拐八扭,两人渐渐绕到一条人烟冷落的破旧小巷子里。陵游小声给烟堤介绍:“他们从前那院子早被石家占了,改作仓库。如今他们住的是阿裕外祖家,只是他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走得早,那屋子已荒废多年,他们也没钱修理,只能凑合安身……阿、阿裕?”

    烟堤微怔,扭头看见阿裕沿墙根儿低头走着,手里拢着一把野菜,身上的衣裳好像更破烂了一些。

    听见陵游那声,他抬起头,眼里显露出吃惊,慌忙四下张望。

    “我们瞧了,没人看见。”烟堤走近他。

    阿裕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想靠近他们,又怕靠太近会惹人发现似的,慌张地压低声音,“你们怎么到这来了?”

    烟堤看着他的眼睛,“我想见见你爹娘。”

    阿裕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目光投向陵游。陵游点了点头。他愣了一下,应道:“行。”

    三人快步走到巷尾,停在两扇满是缺口的木门前。吱呀一声,阿裕推开院门,紧接着,像是被这声音打扰了一般,院子深处传来带着呜咽的叫声:

    “冤枉啊,冤——枉——”

    那声音太过凄厉,像夜半荒原上呼啸的冷风。

    烟堤和陵游面面相觑。阿裕扶着门低声道:“我爹爹太过苦闷,只能这样疯疯癫癫地发泄,你们要是害怕,我喊我娘出来?”

    烟堤定了定神,把声音和脚步放轻,“没事,带我们进去吧。”

    甫一进院门,烟堤便知道,那位林娘子,阿裕的母亲,定然是位了不起的女子。

    这院落确实如陵游所说,处处破旧不堪,但是却并不颓败。三间成排的屋舍,摇摇欲坠的窗户上糊着草编的席子,牢牢挡住欲穿堂而过的风。充作木柴的枯枝,成捆码在屋檐下。沿墙垄着一道泥土,有翠白的小葱勃勃地在上面摇晃。

    “阿裕回来啦——”

    有温煦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应和着那声开门的吱呀。接着,烟堤看见一道身影出现在屋门口。

    那是一位清瘦的妇人,盘发利落,面容柔和,只眼角几根皱纹、鬓边两抹霜色,显露出艰难的端倪。

    抬眼望见陌生的烟堤,她面露惊慌,下一刻目光落在旁边的陵游身上,又镇定下来。

    “娘,”阿裕开口介绍,“这就是那位给我热羹汤和馒头的烟堤姐姐,欧阳大哥和陵游哥哥的朋友。”

    烟堤端正叉手道:“娘子好。”

    “快请进,”林娘子忙迎上来,“阿裕,没有人撞见吧?”

    阿裕将手里的野菜交给母亲,“没有。”

    屋里比院子还空荡些,几乎可以称得上徒有四壁。堂间垒着个土灶,上头架着一口扭曲变形了的、打满补丁的锅。

    林娘子洗净手,取下悬在梁间的一只盆子,烟堤瞧见里头是半盆鸡骨头,两端连皮,上面残留几缕肉丝。

    “是干净的,鸡鹅行剔下来的骨头,阿裕从摊子上捡回来的,”她温声向烟堤解释,“小娘子和陵游稍坐,我给你们煮点鸡骨汤喝。”

    烟堤连忙道:“我们吃了饭的,娘子不必忙活。”

    林娘子笑道:“不过多添瓢水,小娘子也要跟我客气么?”

    烟堤便不好再推辞,只帮着林娘子添柴烧火,道明来意:“我本是外乡人,才听说娘子家的事,想详细问问,不知是否冒犯娘子?”

    林娘子把鸡骨头焯过水,盖上锅煮起来,“这有什么冒犯,那些事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只是小娘子小小年纪,何苦听那些腌臜?”

    烟堤认真道:“我想这事总会有转机的,娘子说给我听听,说不得我能出一份力呢?”

    林娘子微微一愣,复又笑开,只当她说孩子话,“小娘子想知道什么?”

    “田大叔当年,是如何得罪了那石耀祖?”

    “当年那日,阿裕他爹刚刚从州试的考场上下来,傍晚时分走在巷子里,撞见石耀祖和家仆拉扯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死死抱着路边一棵老树,哭着喊救命。他救人心切,抄起一块石头砸过去,石耀祖的头上当时就见了血。”

    林娘子又舀了水,将那把野菜洗净,声音低低的。

    “谁知道,那苦命的小娘子,竟是被亲爹娘卖给石耀祖的。那狠心爹娘任由女儿哭求都无动于衷,反倒是听见石耀祖被打,立时冲了出来,拿门闩将阿裕他爹打倒在地上。

    “那日,阿裕他爹被石耀祖的仆从围殴得满身满脸的血,可石家尤不解恨,打听到他的身份,几日后州试放榜,又在榜上看到他的姓名,于是……”

    “冤枉啊,冤枉,我冤枉啊——”

    林娘子话未说完,撕心裂肺的声音突兀传来,惊得烟堤心头一突。

    “小娘子莫怕。”林娘子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带着阿裕走进里屋。

    烟堤迟疑一下,悄悄跟了上去。

    透过褪色门帘的缝隙,她窥见幽暗逼仄的屋子里,一个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男子蜷缩在床脚,痛苦撕扯着蓬乱的白发。

    他的一条腿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伸在一旁,粗麻布的裤管下,露出支离的皮骨。

    林娘子和阿裕握住他的双手,低声地劝慰着,应和着。

    烟堤默默坐回去,听见那叫喊声慢慢变弱,终于又安静下来。

    林娘子走出来,轻轻叹口气,揭开锅上的盖子,一团透明的水汽扑出来。锅里的汤已呈乳白,林娘子切碎一截嫩绿的小葱撒进去,盛了三碗,分给烟堤、陵游和阿裕。

    “娘子,”烟堤捧着碗,为方才耳闻的冤屈和目睹的情形而唏嘘,“那位通判,当真是田大叔的亲戚吗?”

    林娘子往锅里又添了水,将野菜往热汤里一滚,“他们不知从何处得了田家的家谱来,大抵确是亲戚,只是已出了五服。我们从前并不与通判官人相识,只知道他是个好官,可惜……”

    她端一只带豁口的大碗,将那绿油油的野菜连汤盛出来,摆在充当饭桌的板凳上。

    “为什么不再试试报官呢?”烟堤喝一口虽没有调味,却也鲜香的鸡骨汤,抬起头来,“如今的知州一个多月前才上任,而且听说是京城来的,应当与他们没什么牵扯吧?”

    林娘子叹道:“我们在新知州上任之初也曾这样想过,但听闻这位官人圆滑世故,和之前的官员关系也很亲近,于是不敢。”

    烟堤放下碗,笃定道:“旁的事他或许不管,这件事他不会坐视的。”

    陵游好奇,“为什么?”

    烟堤淡淡一笑,“科举之事,岂是儿戏,那位孟知州出身京城高门,必定更清楚这其中利害。”

    林娘子目露迟疑。

    烟堤并不着急,“我在渡口卖汤饮,最热闹的那里。明日午间,娘子若是下定了决心,便叫阿裕收拾干净,来渡口给我帮忙。

    “照以往来看,石家必派人来给我下马威。到时候我会闹到官府,如果孟知州摆明了要管,你们再告,如果他没有要管的意思,此事只当是我自己的事。”

    林娘子听见最后一句,急忙道:“这怎么行?”

    “娘子,阿裕不能要一辈子饭,”烟堤望着她的双眼,恳切道,“你不必有所顾虑,此事是我自己愿意管的,我这个人,偏就见不得这样的冤枉。”

章节目录

以食为甜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暖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暖琥并收藏以食为甜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