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桐叶州冲突越发加剧,内忧外患之下,就算来得及拢落了一位从‘神京’到来的真人,也根本没法子请他坐镇‘桐叶公府’。

    再加上,生死山河宗出了大幺蛾子,整个宗门都随着‘第一座洞天’涅槃宗出世,直接蒸发消失了,连带着天下第一真人左山河,也没了踪影。

    为求自保。

    李神尧没办法,哪怕准备不充足,在这个‘真人辈出’的时代,他也只能强行叩开天门。

    但他修的是‘生死山河玄功’,还未参破第三重玄奥,也没有修法道人那等气运,能够在突破之前,被季夏演道一次。

    各种筹备都没有周全之下,便孤注一掷,他既不是这个时代应运而生的主角,那么结果,自然便可想而知。

    没有直接在叩天门的途中神魂破灭,兵解化作灰灰,还能剩下一具实力已‘十步存一’的枯槁残躯,能够多苟延残踹几年

    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侥天之幸了。

    无奈,就算他是一代枭雄,可力不从心之下.

    也只能将‘大权’交予自己寄与厚望的儿子。

    卧于床榻上的李神尧。

    每每想起自己的后辈,在弥留之际,便不由得感觉胸腔一阵烦闷。

    自己有四个子嗣。

    原本以为,只有嫡出的三个,才是世之英杰,集合了自己的果敢禀赋,再加上母家的神血血脉,必将出类拔萃。

    但兜兜转转.

    第一个儿子见惯了繁花似锦,没有经历磨难,说是处理政事游刃有余,但那都是下面人给面子,离了自己,也不过是个有些见识的公子哥而已。

    第二个儿子,领兵冲阵,武道斗法,确实足以委以重任,若是再磨练个二三十年,或许就是下一个自己,然而.

    时不我待。

    当今乱世,主弱臣强,外敌环伺这个被曾经的李神尧,认为足以继承‘衣钵’的儿子,也只落了个和大子分崩离析的结局。

    此外,号称‘天生重瞳,圣人降世’的三子李神通,还没来得及头角峥嵘,便早早逝去,没什么参考价值。

    反倒是

    最不起眼的庶子,在这一年里,竟然屡屡出乎他的意料,李神尧每每午夜梦回,想起曾经李踏仙母亲,那个一舞倾城的女子,就禁不住有些后悔。

    江山霸业,权倾天下.叫他对于后院之事,从不多关注一眼。

    在他看来,儿女情长,怎及得上千秋基业半分?

    如若他能有未卜先知之能,早在一十六年前,便知晓那个即将降世的腹中胎儿,竟会如此惊材绝艳,他必定不会放任董红霜胡作非为,以至于今天铸成大错。

    “若是当年扶那李踏仙母亲做了侧室,我再将他收入嫡血族谱,强硬一些.”

    “那么今天,整个桐叶州,也不会没有一个能挑大梁的存在了。”

    “那小子十六岁,就敢孤身一人闯一方诸侯的府邸,与其相比,玄宗差得太多太多”

    一时间,李神尧心中后悔不迭。

    而就在他思索间。

    随着一阵‘门扉’晃动声响起。

    以为是李玄宗来了的李神尧,收回心中思绪,眼里露出疲惫,说了两句,刚想问问外界情况。

    便听见了一少年骄狂的言语传出,以及

    一颗头颅‘咕噜噜’的,滚动到了他的床沿边上。

    当碰撞到了床脚的那一瞬间。

    李神尧被季夏一席话,彻底震得懵了,尚没有回过神来,便看清楚了那个头颅的容颜

    正是————

    他的大儿子,投奔了虎威侯,号称‘桐叶以东,二府之主’的李乾坤!

    一刹那,卧榻雄狮,犹如垂死病中惊坐起。

    扑腾一下,就翻动了身子,宽掌捏紧,虎眸瞪大的看着那一颗头颅:

    “你”

    “杀了李乾坤?”

    李神尧好似回光返照一样,直起胸膛,眼中放出光彩,看着眼前这个由侍女捧剑,身披黑衣,颇肖自己年少的儿子。

    他没有愤怒,悲戚。

    而是沉默了良久良久,才道:

    “你真是大胆。”

    “李踏仙。”

    “你当真不怕董太师、虎威侯,将你挫骨扬灰?”

    季夏笑着:

    “我方才说老公侯老了,刀钝了,是因为你身子不行,垮了。”

    “但现在看来”

    “连心气,也不如当年了。”

    说着说着,他的眼眸逐渐冷冽下来:

    “既然得罪了,那就无所谓得罪的彻不彻底。”

    “若都有志于天下,荡平寰宇,不受任何人的掣肘,那么最后所有人,哪怕挚友亲朋,也都只有一个结局,就是‘兵戈相向’!”

    “既然如此,我又有何可怕?”

    看着前不久与自己分道扬镳的大儿子,头颅就滚在自己脚底下。

    李神尧说不气,那是假的。

    他真想一巴掌将李踏仙直接给拍死。

    但.

    很可惜。

    他做不到。

    一旦老虎褪去了牙齿,那么它就不再是百兽之王。

    同样的,李神尧也不再拥有他曾经的权柄、实力。

    现在,一个普通的元丹来了,恐怕都能与他这残朽之躯过上两招,而以他的这一份眼界,可以很清晰的看得出.

    眼前自己这个‘好大儿’,毫不夸张的讲,已经堪破了‘天人领域’,只凭自己的神魂被若有若无的玄奥手段压制着,他就心知肚明。

    十六岁的天人境.

    李神尧心中颤抖着,半晌一声长叹:

    “说真的。”

    “你杀了国公夫人,杀了李乾坤,就相当于是杀了你的长母、长兄,而今你还要囚父夺权,这天下的孝道伦理,都被你给颠覆一空。”

    “一旦传扬出去,任你未来功绩滔天,你的敌手,也必定会叫你名声扫地。”

    “本公知晓你可能不在乎这些。”

    “但”

    他打量着这个儿子,忽然嘿笑了下,重新躺了下去,闭上了眸:

    “你还有大好前程在。”

    “非要折戟沉沙在这个桐叶州泥沼里吗?”

    “小子,本公领兵斗阵了半辈子,须知道,个人勇武.在定鼎天下之中,微不足道。”

    “你还不是真人。”

    “便要扛起大旗.”

    “莫非你以为,你是你师傅那等‘术道盟主’,能调动一十六强门诸般高手,与妖魔、神血正面厮杀,不落下风?”

    “你只是山上修者。”

    “想要继承‘公侯’之名,割据一方.”

    “还是太嫩了。”

    “你虽弑母斩兄,但与本公少时性情颇为肖像,你血脉里流淌着我李家的纯粹之血,我虽与神血起家,但”

    “若未来天下也能有‘李’这个姓的一席之地,本公自然乐得如此。”

    “回去再修个几年,未来成了真人,再说这些吧。”

    “于生死山河宗、于诸多强门,武夫天骄里,你是不世出的传奇。”

    “但在桐叶一州,你不过岌岌无名,想要当‘桐叶公’.”

    “那些兵甲、将帅、府尊、镇守.”

    “可能服你?”

    季夏眼神如常:

    “当然能。”

    他的表情认真,仿佛在说一件平淡如水的事情,叫李神尧微微侧目,险些气笑了。

    能,你能什么?

    你做了什么功绩?百姓凭什么认你?兵士怎能服你?大族、门阀凭什么听你调遣,而不是视你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辈?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

    “看来.我这四个儿子也都只是半斤八两罢了。”

    李神尧嘲讽一笑,不再多言。

    季夏能来,八成就是纠结了什么外人,趁着桐叶公府势微,想要来分一杯羹。

    接下来不出意外,估摸着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自己儿子挡不住,大儿子头都掉在这了,他也没什么法子。

    但是。

    若是这样

    一旦涉世未深,便入了此等漩涡.

    他这个‘山上人’的庶子,结局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神尧心中这般想着,但偏偏,衣冠散落,急得落不下脚的李玄宗,马不停蹄的就闯了进来,一来,便怒声呵斥:

    “李踏仙!”

    “你个疯子!”

    “就算你是‘大缉魔主’,曾四渡渭水、抗击妖魔、领着缉魔司,抗击泾河龙王这等真人,仍旧有来有回,救了不少士卒、百姓,叫妖魔攻伐之势稍稍受阻,但.”

    “你杀了李乾坤,还不够吗!”

    “莫非.你想要罔顾人伦,连生父都斩了,将这桐叶公府的权柄夺走吗?”

    他气喘吁吁的闯入了进来。

    叫才躺着的李神尧,突然‘嗖’的一下,直挺挺的立起,一双原本有着些微讽意的虎眸里,取而代之,充斥着震撼,惊疑不定.

    看着呼哧呼哧,眼眸死死盯着李踏仙的李玄宗。

    李神尧伸出了手指,点向季夏:

    “你刚刚”

    “说他是谁?”

    大缉魔主

    是他儿子,李踏仙?

    虽卧床一月。

    但即使足不出户,作为‘桐叶公’的李神尧,依旧对于外界的情报、军事,了如指掌。

    就比如那能叫泾河龙王受挫的大缉魔主,在地图上看着他纵横捭阖,几度凶险,游走于生死边缘徘徊,每每置之死地而后生时。

    李神尧于卧榻之上,都不知赞叹了多少回,而且每次将自己与之比较,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如若叫自己前去领兵.

    恐怕,十次有九次,都得折戟沉沙!

    李玄宗的话语,不会有假。

    原本,自己还以为

    这个庶子,是靠着其他心怀叵测的势力,想要颠覆桐叶公府,满足他的野心。

    但现在看来.

    哪里是仰仗他人!

    他分明是在生死山河宗没了之后靠着自己的力量,搜罗了这么多神鬼莫测的功法、拢落了那些散落、流离的强门中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起了一支极为庞大的队伍!

    桐叶公府不堪重负,已是不争的事实。

    而这个时候,若说桐叶州能有谁人,可以挽此天倾,那么除却这一支异军突起的缉魔司外,一时之间,李神尧原本还真想不出其他人。

    所以,他才千叮万嘱,叫李玄宗屡次三番,前去请来那负责‘桐叶府’的缉魔大将,想要求见那‘大缉魔主’一面,想方设法,将缉魔司拉入阵营!

    但.

    踏破铁鞋无觅处。

    没想到,最难见到、最神秘的人,蓦然回首.

    就在眼前。

    想起自己方才斥责季夏‘毫无功绩、纸上谈兵’,就算得了桐叶二府,继承桐叶公名,也不过是沦为他人傀儡,不过冢中枯骨。

    李神尧面上五味陈杂。

    他看见了李玄宗的愤怒表情,却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你想要杀我?”

    理了理衣襟,曾雄踞一州的一代诸侯,在修行复苏的年代掉了队,落得个凄惨模样,但依旧枭雄气质不改。

    他看着季夏,平静开口。

    季夏摇了摇头:

    “天命无常,唯有德者居之。”

    “桐叶公府,内忧外患,继续带着这些兵马、士卒.不过是叫他们自取灭亡。”

    “但若并入我‘缉魔司’体系,由我来统领一州,到时候,我所传之术法,乃是元丹顶尖,半步道功,我所给予之资源,乃是‘泾河龙庭’之珍藏,大先天、元丹见之,也要眼红。”

    “你说,这一州交在我手是好,还是交在李玄宗手里,更好?”

    李神尧沉默良久:

    “可你乃是‘大殷’悬赏的贼寇,刺杀殷王的同伙,董太师的杀女仇人,杀了虎威侯进驻桐叶州门户的代言人李乾坤。”

    “纵使你用兵如神,可与真人周旋,但.”

    “没了左山河庇佑。”

    “你当真能抵得住?”

    季夏摇了摇头,这一次,倒是没有夸下海口,只是说:

    “我不知道。”

    “但不知道归不知道,有些路,总得去走走的。”

    “不去走,难不成你就知晓,自己一定没有胜算么?”

    “未必。”

    李神尧愣了下:

    “你不知道?”

    听到了后半句,他旋即又笑笑:

    “不去做,又怎么能知道呢,确实,确实”

    “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一定能扫清寰宇,再造纲常呢。”

    “不过.”

    “这般回答,反倒是叫我更信你了。”

    他取出了一枚虎符,一枚公印。

    叫李玄宗色变:“公父.”

    话未讲完。

    便被脸色平和的李神尧,出声打断:

    “玄宗啊。”

    他打量着这个曾经视为‘衣钵’的弟子,叮嘱道:

    “如今,我桐叶一州六府,唯余‘十绝府’、‘桐叶府’二地,尚在掌控。”

    “从今往后.”

    “你便去往门户‘十绝府’,坐镇雄关,抵御妖祸吧。”

    “你做十绝府主,镇压天下险关,为你弟弟阻挡‘凶险’。”

    “而你,李踏仙”

    李神尧将一符一印,稳稳当当,交予季夏手掌:

    “待我去后。”

    “你便是新一代的”

    “桐叶公————桐叶州主!”

    “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从此往后,莫要再为难你这个仅剩的兄长了”

    “若说乾坤、神通,都对你怀揣杀机,你杀他们,尚且情理之中。”

    “玄宗.他从始至终,都未对你起过歹意。”

    “你也是。”

    “玄宗。”

    “李踏仙虽弑母杀兄,但生逢乱世,若不提刀发狠,是决计出不了头的。”

    “我去之后,”

    “你不得报仇,也无仇可报。”

    “除非.”

    “你欲兄弟阋墙,致使为父这几十年功业毁于一旦!”

    “可懂?”

    李神尧眼眸如矩,直视李玄宗。

    然而,

    还不待咬牙的李玄宗回应.

    便仿佛‘心火燃尽’一样,重新躺了下去,只留下了一句呓语,带着几分自嘲:

    “昔为大玄驻边官我也曾经背主斩袍泽,不然何来今日地位”

    “现在落到这般田地,也是,也是.”

    “咎由自取,不过轮回罢了”

    言罢,人已寂灭。

    时年。

    桐叶二府,以‘诸侯’之礼,送李神尧入葬,诸城祭奠。

    而.

    新一代的‘桐叶公’,‘桐叶诸侯’的人选.

    待到消息传出。

    却叫普天之下,人尽皆惊!

    古有少年生而知之,拜相。

    但.

    十六岁为一方诸侯的。

    数遍前后三百年,如今岁月,有

    且也只有一个,那就是————

    自封‘桐叶公’,割据大殷朝的

    李踏仙!

    一人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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