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任由女儿抱着自己,轻轻叹气:“一门亲事并非儿戏,究竟为何退婚,你要说个明白。”

    燕倾默然,她不能吐露分毫。

    无涯道长曾说:“逆天改命一事,玄之又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人人都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你企图改变一件事,他也企图改变一件事,最终结局谁能预料?”

    见她面色凝重不肯解释,王夫人心中更沉,只当是自己女儿犯了错,气道:“我不与你说,你回去自省。若明日还没个说法,你,你……”

    要将女儿怎样,她也说不清楚,见燕倾爬起来去了,她恼得落了泪。

    卫光与卫昭下衙回家的时候,天已傍黑了。

    王夫人打理府中,事事妥帖,下人都很安静。所以直到内院,卫光还哼着小曲儿,并不知燕倾拒婚的事。

    王夫人见他这样,心中恼意更甚,如诉如泣说了日间的事,抱怨他:“女儿这是怎么了,叫我如何去见阿琦。我管不了了,你去问她。”

    卫光听她说完,脸上露出一丝茫然,眉头一皱,先急着哄她:“别急别急,倾倾刚好了,待明日我就去问她。”

    卫昭捡着盘中果子啃了一口,忽从旁道:“别再把妹妹问哭了,依我说定是慕容至善欺负了妹妹。”

    王夫人气得甩手,“你们就这么纵着她吧,王府那边,看你们如何应承!”

    燕倾纵不在前院,也能想象父亲与阿兄会说些什么。

    卫光出身草莽,原是个无根之人。只因三十一岁那年,他获封上将军,才机缘巧合高攀了太原王氏的王映月。他这人粗枝大叶,除了打仗,一生唯爱王氏,因王氏的缘故,又极爱护子女。

    他爱妻子、宠女儿,偶尔棍棒底下教儿子,浑不似传说中凶神恶煞的“卫老虎”。

    而卫昭,天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郎朗少年最大的愿望便是“除尽世间不平事”、“挽弓擒贼守大燕”。

    这样的父母、兄长,怎么会是谋逆之人?

    杯碟碰撞的细微声音打断了燕倾的思考,看着柘枝与梓叶从小丫头手中接过食盒,轻手轻脚摆放好,她摆摆手道:“先不用饭,柘枝伺候笔墨。”

    柘枝忙放下手中物事,问:“小娘子今日是写字,还是画画?”

    听她答写字,柘枝很快磨好了墨,将纸笔备好。

    燕倾坐在书案前,提笔在纸上草草划了几个字:罪证、姨娘、陈远道、天子。

    她要将前世的事从头到尾、仔细、再仔细地想一想。

    所有关于“谋逆”之事的记忆,是从嘉平五年六月二十三她回门那日开始的。

    将军府一夜倾覆,旌善坊被封了坊门,许进不许出。

    她那日晕厥之后,慕容止敲开了坊内邻居的门,勉强问了个大概:有人听到禁军叫嚷“叛国”、“谋逆”,也有人说禁军出门时高喊“负隅顽抗,怪不得我等”,甚至有人说是敌国密探假装禁军杀了卫光。

    燕倾连日奔走,求告无门。

    众说纷纭,闲话传得满城皆是时,终于京兆府告示墙上贴出了告令:“上将军卫光……久藏不轨,罔顾忠义……往来密信勾结天秦,私放俘虏以战养兵……其女‘燕倾’,名藏祸心,有倾覆大燕之意……负隅顽抗,就地格杀……”

    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一遍又一遍,燕倾怎么也读不明白。

    父亲“往来密信勾结天秦”,她的名字还成了罪证,多么荒谬。

    卫光只是个上将军,从二品的官衔,其上还有元帅、节度使等职,谋逆于他有何好处?

    更何况他已多年不参与边疆战事,有什么能力通敌天秦?

    别说燕倾是闺阁少女,哪怕慕容止这样日日上朝的人,都解释不通此事。

    慕容止陪她奔走几日后,云阳王府紧接着陷入困境,一家人下了御史台大牢。

    王府的案子结得不明不白,燕倾与慕容止出来后继续艰难查证,除了时任大理寺卿的陈远道含糊说过一句“书信存疑”之外,再无一人肯为卫家说话。

    而陈远道随之就被调往地方,就更无机会接触案卷了。

    书信这条线断了,云阳王府在朝堂的势力逐渐消散,查证变得更为困难,燕倾手中只剩绿姨娘与小弟文逸这一条线索。

    只可惜直到她“死”前,才将将找到绿姨娘。

    绿姨娘……

    父亲无意间被人塞了一个妾,在家中如同隐形,除了节下一家团圆时,她与小弟就安静地呆在后院,难道因此她们才逃过一劫?那她看到当日情形了?

    还有天子,他对卫府为何如此绝情?

    抄家都有程序,从来没有不判便斩的,偏偏卫府的事处理得这般猝不及防。

    天子慕容炆及晚年昏聩,豢养道士,迫害忠良,对敌东齐时又软弱无能,朝官们谏言多遭申斥。可据燕倾所知,卫光生前并未与天子有大的冲突……

    燕倾一遍又一遍圈着纸上那些字,不曾注意墨汁渗透了纸背。

    明日,该从哪里查起?她默默想着。

    “小娘子,就要亥时了,还是用些饭吧?小娘子?”柘枝上前问询。

    燕倾抬头看看更漏,已是戌时三刻。她点点头,将纸在手中一团,冷静道:“拿铜盆来。”

    柘枝依言拿了铜盆,举在手中。

    燕倾将那字纸在烛灯上一点,看它燃烧起来,才扔在了铜盆中,等纸烧成了灰烬,她缓缓道:“梳洗吧。”

    小娘子今日很是奇怪,言行举止均与往常不同,格外地冷,格外地沉静,连这烧字纸的事儿,都透着蹊跷。柘枝心中有些不安,微微抿唇,极快地抬头看了一眼燕倾。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燕倾的眼睛,她顿了顿,重新坐下来,对着另一盏灯下拿短剑刺飞蛾玩儿的梓叶招了招手,“梓叶过来。”

    两个大侍女站在身前,表情鲜活。

    前世她们都对她不离不弃,燕倾该信她们,只是重生这种事万不可对人言,她只能道:“我做了一个噩梦,想透了许多事,往后行事或有变化。可咱们的情分与往日一样,你们别与我生份了。”

    柘枝忙道:“婢子们惶恐,怎么会与您生份。”她自小被王夫人教着,做事规矩沉静,人又聪慧温柔。

    梓叶就随意许多,她嬉笑道:“正是正是,小娘子不管如何变,都是咱们的小娘子。”

    燕倾倏然一笑,这样的她们比前世沉默寡言好太多了。

    这一世她要竭尽全力,让事全新,人如旧。

    梦长夜短,转眼天亮。

    燕倾思绪纷杂浅眠了两三个时辰,便听到外面侍女们洗漱的声音。她起身又在床头倚了片刻,便轻声对着外面道:“我醒了。”

    侍女们训练有素,听到这轻轻一声,便鱼贯进来为她叠被、整衣。

    梳洗毕,原该去王夫人院中陪她吃饭,燕倾却穿过仰月堂,径直沿着夹道向外院走去。

    “往来密信勾结天秦”,既然禁军宣称从卫光的书房中搜出了他与天秦国的密信,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查出“密信”真相。

    只要没有密信,一切陷害、栽赃、误会都是浮云。她自然要先去外书房看看。

    卫光的书房外有个侍卫守着。

    这人曾与卫昭一起教燕倾骑马,见燕倾来了忙笑着行礼,偏身让她进去。

    卫光粗犷,原本不识一字,当将军前勉强读过一两本兵书,待娶了王映月,才正儿八经学经史,也不过是为了能与妻子多些话题。

    他这书房,书还不及燕倾的多,书架上摆的凌乱无章,靠窗的书桌上砚台微润,狼毫笔歪着尾巴搁在笔架上,显然未曾洗过,看样子卫光至少两三日没来了。

    燕倾进门扫视一圈,走到书架前一本书一本书地抽下来翻看,又对柘枝、梓叶道:“把这些书都翻一遍,若有字纸夹在其中,都拿出来给我看。”

    侍女们一向听话,不问缘由,帮着翻找起来。三个人翻了一整个书架,也没找出任何书信纸张。

    卫光不常待在书房,他就算有机密之物,估计也是放在王夫人房中。燕倾想到这点,弃了书架走到桌前,将抽屉一格一格拉开,心中其实知道翻不出什么来。

    果然,只看到抽屉中随意放着几个小银锭,两把短刀和一卷潦草的舆图。

    燕倾打开舆图,看到大燕与天秦、东齐、辰越国土交接的地方画得最为详细,就将舆图交给柘枝,随意道:“这个拿回去我看。”

    凡与敌国相关,都不宜放在书房了,哪怕这是一位将军该有的。

    收好舆图,燕倾再次环看书房,敲敲墙壁、青砖,都没什么发现。这间书房就是个普通的样子,哪有地方供人收密信。

    她正欲叫两个侍女离开,忽听得外面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姨娘,守卫不知跑去何处了,咱们直接进去吧。”

    燕倾蓦地抬头:是绿姨娘和她的侍女!

    她迅速做了一个决定:“梓叶开窗,我们跳出去。”

    梓叶虽不解,却不耽误手脚麻利地开了窗户,一丝声音也未传出。

    她手一撑就翻出窗户,回身要扶燕倾时,却见小娘子也是利落一撑,跳了出来。

    梓叶与柘枝,两个侍女一外一内,人麻了。

    燕倾虽出身将军府,却实打实是个娇滴滴的小姐,除了会骑马,会射些不能上靶的箭,何曾学过任何武艺?夫人是按王氏淑女的样子在教燕倾的!

    眼前的情形有些超纲,书房外的脚步却更催人,柘枝不及细想,本能地攀在窗上,在梓叶的帮助下跳出来。

    几乎同时,书房的门再次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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