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姜忱明里暗里赶人走,可游行舟势必将厚脸皮贯彻到底,闲着的时候自觉躲进屋子里不碍人眼,吃饭的时候,总能闻见香味按时坐在桌前。

    眼巴巴的样子,姜忱也全当没有看见。

    因此,两人相安无事度过两天。

    次日一早,姜忱心想先生的气约莫消了大半,背着书笼往杏花镇上赶。

    游行舟本就伤的不重,这会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姜忱身后,望着前方的人脊背挺直,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游行舟分明看见姜忱日日坐于案前,手捧诗书不曾荒废学业,这会儿总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读书,入朝为官。”姜忱平静地回他。

    游行舟无意挫消她的志气,随口道:“当朝可没有女人为官的先例。”

    “你错了,国家没有一条律法严禁女子入朝为,况且先皇明鉴,准予女子入仕。”

    游行舟转念一想,还真是。

    “为何不寻一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平淡过完一生也算是幸福圆满。”

    姜忱抬眸望天,露出的脖颈细嫩而脆弱,浮云映在眼底,巍峨群山随着云雾时隐时现,她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吸引了游行舟全部的视线。

    “因为不甘。世人称女子目光短浅,却独独要她们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男子主外,妻妾成群、流连风月场视为绵延子嗣,引人争相模样,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游行舟目光微动,眼前丘壑连天的青山,已有动摇之势,身侧的手因她的一番话微微颤动。

    “我要为全天下的女子寻另一种活法。”

    一种关于自由和平等的活法。

    若说之前游行舟是佩服她的擅忍,这会儿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气魄。

    镇上的私塾距姜忱的草屋隔了一座小山头,她这几年上山下山已经习惯,可游行舟一介贵门公子跟着她走了大半时辰也没有喊累。

    姜忱回头见游行舟行动自如,心想,下了山他应该就会离开吧!

    山脚下一左一右两路岔路,姜忱对游行舟道:“向东一直走,步行两个时辰后就到了县衙,那里应该有你要找的人。”

    游行舟点头谢过,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姜忱,“这你拿着,日后若有需要,便可到京中凭此物到衙役寻我。”

    姜忱见双鱼玉佩晶莹剔透,玉料不似凡物,上面刻有一个“游”字,不想也知道多半是珍贵物件,犹豫着没有接过。

    “拿着吧,这几日多有打扰,算是我的小小心意!”

    游行舟径直将玉佩塞进她手心里,指尖触到她手上的硬茧,瞳孔微缩,倏尔又神态自如。

    两人本就是萍水相逢,此去一别,应当是难以相逢,也给她减少了许多麻烦,心里松下一口气,姜忱不做推脱,握着玉佩的手紧了几分。

    两人没有道别,本就不是一路人,而后背道而驰。

    姜忱走近私塾就瞧见门口蹲着的宁致远,背对着她,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你看什么呢?”

    “你怎么才来?小心先生又要罚你。”

    两人闲扯几句,拌着嘴走到座位。

    席下的学童见二人走近,纷纷递了个眼色,回了自己的座位。

    “有的人就是喜欢白日做梦,见天地耍些嘴皮子就能考上状元?山鸡飞得再高,也成不了凤凰,扑棱着翅膀挣扎,最后还不是被当头一棒,打回现实。”

    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落在姜忱耳里,故作的阴阳怪气逗得不少人捂嘴偷笑。

    宁致远最受不了他挑拨,怒骂道:“胡一鸣,少在那里说风凉话,自己大字不识几个,还在这丢人现眼。”

    胡一鸣拍着桌子站起身,他身形肥头大耳,夹在两张桌子间险些站不起身,气得满脸涨红,活似一头烤乳猪,宁致远嗤笑出声。

    “你是姜忱的看门狗吗?她都没有说什么,倒是你见人就咬。”胡一鸣丢了气势,涨红着脸胡言乱语道。

    少年人最经不起刺激,宁致远此刻恨不能手撕了他,怒火烧红了眼睛,撸起袖子就要挥拳揍他。

    一旁的姜忱眼疾手快地拦下他,“别打架,过会儿先生就要来上课了。”

    “你别拦我,我今天不打死——”宁致远奋力拨开姜忱的手,一个劲地往前扑。

    “我倒要看看你要做什么?”突然林鹤年迈着步子走到亭子里,知趣的学童如猫见老鼠般,迅速地盘腿坐端正,目视前方,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入了秋,乡试就要开考。如今还在这打架斗殴,这是觉得自己学业有成,明年榜上有名吗?”

    几人大气不敢出声,灰溜溜地坐回座位。

    “今日我们临堂小测。”林鹤年掏出戒尺,绕着凉亭四周监考。

    日头又毒了几分,铃声敲响的时候,学生都停了笔。

    众人窸窣一阵收拾纸笔,宁致远叫住了姜忱,“等会儿去我家一趟,我爹昨天上山猎到两只兔子,给你拿一只打打牙祭。”

    姜忱下意识拒绝,“不用了,我前天在山上放了个捕兽夹,些许能抓到兔子。”

    两人肩并肩向外走去。

    “姜忱,等一会儿。”林鹤年在身后喊了一声。

    “你先回家吧,我去看看先生。”姜忱说完,在宁致远的视线下,转过身向林鹤年跑去。

    林鹤年收拾好答题纸,用砚台压住,看向立在一旁的姜忱。

    三年前,姜忱不过十八岁,雪夜天捧着束脩说要拜他为师,要入朝为官。他心怜姜忱无父无母,又比寻常小孩更能吃苦,功课也很用功,长此以往对她也更加严厉。

    他深知姜忱立场坚定,非一般人能够动摇,这蜿蜒的群山是关不住她的,终究是要离开成就她的一片天地。

    林鹤年掏出准备好的行李,一身新裁制的衣裳和百两盘缠。

    “这些东西你先拿着,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一声。”

    因着前几日顶撞老师,今天瞧着他,心里仍惴惴不安。哪曾想老师还给她准备了那么多东西。

    姜忱连忙摆手,“老师日日授我诗书,学生已然心生感激,若是再收下这些东西,来日难以报答,况且我已经攒够盘缠,这些东西老师还是收下吧!”

    深知姜忱的脾性,林鹤年叹了口气,“若是有什么难处,你且书信告知我,莫要平白受了委屈闷在心里不与旁人说。”

    “师父教诲,学生不敢忘记。”姜忱低头拱手作揖。

    “天色已晚,早些回家吧。”

    见人已经走远,林鹤年惋惜地摇了摇头,“为何偏生是个女子。”

    “女子怎么了,我瞧着倒是比天下的男人不知多了多少魄力。”一个声音打断他的呢喃。

    “你怎么来了。”林鹤年转过身,视线穿过凉亭,对上树下站着的人的眼睛。

    鹿溪山背手而立,身着素衣单衫,三千白丝仅一玉冠绾住,风过鼓起他宽大的衣袍。

    “怎的,我不能来吗?”他走近几步,端着仙风道骨的姿态,“我来看看昔日的林尚书如今可安好。”

    “哼,不牢被贬的鹿知县挂念,你一介朝廷命官,比我这个告老还乡的老夫子还得闲,还真是同人不同命。”

    鹿溪山听他阴阳几句,也不生气,嘴角仍挂着浅笑。

    “前些日子游大人遇难来信求救,可我派人去寻,只发现原地有打斗的痕迹,人却没了踪迹,恐怕会有不测。”

    林鹤年蹙眉问:“那游行舟在京里喝酒纵马,好不潇洒,一个纨绔浪子怎会来这偏远地方。”

    鹿溪山回他:“游行舟虽是庶子出身,早些年间敛藏锋芒,今朝已成皇上亲封的御史,手中握有实权,断不然同日而语,可见城府也是极深的。听闻他领旨查军粮被盗一案,但在山下却遭山匪伏击,遇刺后失了踪迹。”

    “朝中有才之士不少,圣上怎得派出一个毛头小子查此案。”

    林鹤年思忖片刻,此言并非看低游行舟,只是因为皇家格外重视脸面,山贼竟然当众截粮,无异于驳了皇家脸面。

    既然要彻查此事,当由朝廷命官处理,一则能够完满完成此次任务,二则稳定民心,一石二鸟的事情,他实在不相信圣上理不清其中的利害。

    况且当今圣上年少时力排众议方继位,其中少不得肱股之臣全力扶持,现如今启用新臣,显而易见想要丰满羽翼,培养心腹大臣。

    “这游大人可是厉害人物。”鹿溪山卖了个关子,“你可知他为何短短几年内官绩累至御史大夫?”

    林鹤年适时疑问道:“为何?”

    “因着他办事心狠手辣,毫不顾忌旧情。”又娓娓道:“前些时日,他一纸状告御上舅家侄子当街纵马残害无辜百姓,早朝圣上大怒,以他亲生舅舅罗大人治家不当之罪名,罚一年俸禄,加之六年内府内儿郎不得考官入朝、适龄女子不得选进后宫。谁不知罗大人近三皇子,圣上继位后首先就是惩治三皇子一党,一来二回,朝廷众臣个个鹤唳风声,谁能料到下一个倒霉的人是否就是自己。”

    林鹤年心中了然,不由得唏嘘朝廷的暗涌浮动。

    抬手抚平皱巴巴的书页,想着游行舟此人,淡淡道:“暂且不说他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他能在游府当家主母眼皮子下平安顺遂小半生,如今还手掌群臣弹劾之权,可见还是有些本事的。”

    听此,鹿溪山嗤笑,带动眼角的细纹,“还真是偏心,若今日遭遇不测的是你那学生,你还能这般云淡风轻。”

    往昔回忆如同发皱生霉的典籍,细细辨认已然不能辩出全貌,个中辛酸苦楚唯有当事人铭记心底。

    林鹤年挺拔的肩膀霎时弯了下去,拖着沉重的调子,对昔日好友袒露道:“她孑然一身立于天地,唤我一声先生,我定是要保她安然一生的。”

    鹿溪山嘴角上挑,“我与你相识已有大半生,怎不知你是心善之人。”

    “溪山,我欠她的恐怕这辈子都不能还清。”

    苍老的声音震如鸣鼓,声声砸进鹿溪山耳朵里,他回忆起往昔旧日,苍白安慰道:“雨水是老天爷降罚人间,任谁都无力更改,何况当年……”

    林鹤年眼里透露出痛苦与不甘,最后交织成深深的叹息,“终究还是我失职,是我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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