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门师兄妹久别重逢,多是欣喜之感。游行舟少见这种兵刃相见之态。

    方才听见何川柏唤姜忱师妹,震惊之余,偏头也看见了姜忱眼里的冷意。

    姜忱无心与他攀谈,握剑朝他走近,冷冷道:“多年不见,师兄还是不曾长进,今日死在此地,也不算亏。”

    剑刃紧贴着何川柏的脖颈,不多时出现一道血痕,鲜血顺着剑锋滴下。

    何川柏不躲闪,如待宰的羔羊般接受姜忱的审判,可眼前的剑到底没有要了他的命。

    末了,何川柏勾了勾嘴角,阴测测道:“你看,十五年前你杀不了我,现在你也下不了手。”

    游行舟不喜欢他看向姜忱的眼神,抬腿就是一脚,何川柏摔在地上,顿时如疯子般笑得更大声,山涧里惟余他的笑声。

    何川柏挑衅地望向姜忱,撑着地面颤巍巍直起身,陡然开口,“南星果真是善解人意,人都死了,在天上也保佑我。”

    多年来无人提及的姓名,一朝被提起,姜忱眼前浮现出师姐的面容,她不喜亮色,最喜绣有芍药花纹的素衣,待人总是温和有礼,生前音容似在耳边萦绕,可世事难料,坟前的杂草已有几尺高。

    姜忱咬紧牙关,怒目而视,“何川柏,你也配提师姐的名字!”

    “哈哈哈哈——她是因你死的,当年该死的人应该是你啊,”何川柏一心找死,不停地激起姜忱怒火。

    狂风阵阵,何川柏呛了风,撕扯着喉咙,咳嗽不止,稍缓口气,又仰面躺地大笑,隐隐有发癫之态。

    游行舟听见一小队人马驰来,不欲和何川柏纠缠,纵身上马,要和姜忱离开。

    何川柏见状,收了笑声,阴狠道:“真以为你们能逃得了?”

    他扬袖朝空中撒了把粉末,经风一吹全数落在近处的姜忱身上。

    方才一战,游行舟只把何川柏当做垂死挣扎,不曾想他留有一手,暗中耍小手段,等他暗叫一声不好时,姜忱已然中招,身形不稳。

    游行舟大惊失色,急忙下马探身看姜忱。

    而姜忱心中虽有设防,但不敌何川柏的阴险,骤然粉末进入口鼻,浑身卸下力气,眼前一片漆黑。

    “姜忱——”游行舟大声喊她的名字,姜忱才稳住心神。

    游行舟神色紧张,朝何川柏大声呵道:“你做了什么?”

    何川柏面上染满了鲜血,脚步虚晃,倒在血泊里,仍咯咯如痴狂般笑着,“哈哈哈——你们都看不起我,南星是,你冬葵也是。可你瞧,现如今还不是中了我的毒,冬葵,你活不成了!”

    姜忱惜命,却不怕死。纵然不知何川柏下了什么毒,可为时至今脱身要紧,若是身后一群人马现在追上来,不单她今日活不成,就连游行舟也会命丧于此,她还有未告别的人,未说完的话要说。

    她在游行舟的扶持下,纵身上马,疾驰离开。

    但一小队人马挡在下山的路,两人进退维谷,只能勒马停下,马蹄高高扬起,姜忱险些摔下马,身后的游行舟紧紧扶稳她的肩膀。

    姜忱双眼通红发热,视物也十分模糊,心知今天二人凶多吉少。

    “就是你杀了我哥哥的?”为首的女人手握长鞭,纵马停在不远的距离,挥起的鞭子抽打在地上,霹雳作响。

    姜忱抿唇不语,神色不见惧意,但握缰绳的手紧了几分,游行舟看见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他低下头凑近姜忱耳边,“别怕,没事的。”

    甫一抬头,没了方才的好脸色,就连声音也压低几分,“怎么?令兄出手伤人,我们只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难不成他一个大男人打不过架,死了后托梦给你,让你去帮他复仇不成?”

    “你……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青黛心中怒火翻滚,咬牙切齿地放着狠话,扬鞭就要冲两人身上抽,一时间,姜忱只听见长鞭裹挟着劲风袭来。

    游行舟此时还要护着姜忱,不敢轻敌。他握着长剑,拦空劈向长鞭,那鞭子像长了眼似的,紧紧缠绕着剑身,游行舟手里的剑险些被卷走。

    青黛身后的手下见两人处于劣势,齐齐上前将姜忱两人团团围住,处于四面受敌的形势,游行舟暗叫一声不好。

    他取出马背上挂着的鸣镝,往空中发射,通透的鸣声直窜云霄。

    青黛颇为自傲道:“叫人也没有用,等他们来给你收尸吗?”

    “那就试试看?”游行舟语气发狠,招招下了死手。

    寡不敌众,不知不觉间,游行舟肩膀已中了伤,尽管姜忱看不见,可游行舟沉重的呼吸声和浓烈的血腥味,出卖了他们的处境。

    “杀了他们!”

    一声令下,刀刃相接发出刺骨的寒声,游行舟将人紧紧护在怀里,身下的马儿受惊,扬蹄将两人摔在地上,游行舟抱着姜忱在地面上滚了一圈方才停息。

    青黛高坐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依偎的两人,语气轻蔑,“也不过如此!”

    “是吗?”游行舟勾了勾唇,霎时掏出几个烟雾弹砸向几人,瞬间浓雾四起,游行舟连忙扶起姜忱,贴着她耳边道:“快走,这撑不了多久的!”

    两人跌跌撞撞向山下跑去,姜忱听见铁蹄疾驰而来,游行舟明显也听见了。

    “人终于来了!”游行舟望着来人轻声呢喃,瞳孔在闪烁着微光。

    千帆不日前和游行舟取得联络,得知今日有险,带兵蛰伏山下听候差遣,收到信号后,不敢有任何停顿,迅速上山支援。

    直到看见大人扶着一女子逃出围杀,方才长舒一口气。

    “大人,属下来迟,还望责罚。”千帆翻身下马,单膝着地,低头拱手恭敬道。

    游行舟摆摆手示意他起身,眼含杀意,行事杀伐果断道:“无事,今日暗影楼刺杀朝廷命官,视王法为草芥,就地斩杀,一个不留!”

    “是!”

    交代完,游行舟带着姜忱在侍卫的护送下下了山。

    月色如练,微风过林,姜忱眼睛疼痛难耐,眼前光亮模糊不堪。

    在彻底不能视物前,看见东南方黑雾缭绕,火光冲天,霎时那片天地亮如白昼,她心生疑惑,那个方向朝云首县,怎么会突然起这么大的火。

    一时间想不清楚今晚的暗杀和那场火有什么关系,可自觉却告诉她这两件事情必然有联系。

    他扯了下游行舟的衣袖,“云首县着火了!”

    半刻钟前。

    鹿溪山坐在软榻上,手执书卷,迎着半明半暗的烛火阅读,突然一阵风吹灭了室内仅仅的光亮。

    他眯着眼睛,警惕地看着门外,浑身紧绷,握着书卷的手紧了几分。

    吱呀一声,门从外陡然被大力推开。

    一人身披斗篷,自黑夜里踏进门内,瞥见被月纱笼住的鹿溪山,掩在斗笠下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

    “鹿大人,好久不见!”

    随着黑影越来越近,鹿溪山看清也听清来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却被他不经意间掩饰下去。

    “你来做什么?”他冷冷问道。

    黑衣人见他识破身份,索性不再掩饰,脱下斗笠放在手旁的桌子上,微笑道:“大人久未回京,家父甚是牵挂,作为儿子,自然要为父亲分忧。”

    游行舟听此,讥笑道:“公子真是说笑了,鹿某现今闲人一个,对尔等已没了利用的价值,你又何苦奔波于此,自讨没趣呢?”

    黑衣人见他不热络,甚至说得上些许怠慢,也没有生气,平静道:“听闻你手下的人与那山贼沆瀣一气,不幸作威作福到圣山眼前,这会只怕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你要做什么?”鹿溪山焦急问道。

    “我不会做什么,但是你想要做什么?”

    黑衣人注视着鹿溪山的愠怒,开门见山道:“我还听闻你命手下将所有的罪名推到游行舟身上,然后以死让游行舟再无脱身,是不是?”

    若是方才鹿溪山只是愤怒,现在所有的阴暗面被人全部撕碎,可以称得上是怒火如雷。

    黑衣人好笑道:“鹿大人可是一如既往地心狠呢?”

    他意有所指的话,听得鹿溪山更是火冒三丈。

    黑衣人看见他着实气得不轻,收起故意惹怒人的样子,正色道:“罗振辉现今被游行舟抓走了,连带着他的家人。就连那张罪状书都被游行舟搜到了。”

    怎么会这样,鹿溪山整个人如坠入冰窖,后背浸出冷汗,脸色苍白。

    “这倒也无可厚非,任谁都想苟活于世。可如果游行舟将那份供词呈给皇上看,鹿大人却难逃一死。”他悠悠然说道,冰冷的眼光活似乎毒蛇信子扫过脖颈,鹿溪山身体一震。

    “老夫在人间苟活几十载,阎王要讨我的命就来吧!”

    黑衣人自顾自倒了杯水,安静地抿了一小口,茶杯落在瓷盏上,发出一生脆响。

    “你既然不怕死,何不好好活着,为你的全族报仇雪恨,黄泉之下,他们也能安心入轮回。”

    鹿溪山震怒,“你个无知小儿,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既然找上门来,自然是有事相求。”

    鹿溪山平复心中的怒火,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心知这人城府颇深,却还是问道:“何事?”

    “我要游行舟死!”

    窗外的一缕月光射在黑衣人身上,鹿溪山心惊万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脸上的狠厉和杀意,据他所知,两个人从未结下私仇,他怎么会对游行舟痛下杀手,平白留人口舌。

    像是看穿了他心中的困惑,黑衣人解释道:“我最讨厌他总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只是这样?”

    已经将所有的讯息传给了鹿溪山,黑衣人不再想和他周旋,丢了个火折子给他,吩咐道:“待我走后,你在府内放把火,我的人会在后门接应你。”

    “我……”

    黑衣人站起身朝门外走,听见鹿溪山迟缓的声音,扭头扔了句“要想活命的话,就按照我说的做,至于你的账,我替你算,你族中死了几条人命,我翻倍帮你偿清。”

    说完,迈入黑暗,与夜色融为一体。

    鹿溪山怔怔地看向那火折子,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可真的要做到那个地步吗?

    *

    这时游行舟心系她的伤势,只是匆匆往那里瞥了一眼,复又转过头,淡淡道:“知道了!”

    今晚的暗杀在他的意料内,到鹿县一行将鹿溪山此人的态度探得七七八八,特意暗中派人守着县里的动静。

    一想到那人的狡猾嘴脸,就格外头疼,想着此人不似面上的云淡风轻,其实城府极深,加之暗卫侯着,大多不会出什么岔子,就没有多加言语。

    一路上游行舟策马疾驰,带着姜忱赶到县城的医馆。

    坐诊的老伯年岁已高,天不亮就已经歇息,半夜三更,木门被大力拍响,深夜里声音更甚。

    如今世道不平,他不敢轻易开门,可门外人仍不停拍门,声音又响又急,隐隐有破门而入之势。

    他颤颤巍巍地下床,披着件灰色长衫去开门。

    “你……”老伯刚打开门,就见一人身染鲜血,像从乱葬岗走出一般,拧着眉毛,急得活似吃人的阎王。

    “快点给她看病!”游行舟声音喘急,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老伯顿时反应过来,忙把两人迎进屋内,他拿起一旁的火折子燃起蜡烛,昏暗的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许是游行舟戾气过重,大夫抖着手不敢抬头直视,仅小心地看向他身旁的姑娘,他瞧着姜忱年岁尚轻,阖目不语,除却身上染有旁人的血,其他也看不出别的毛病,倒是一旁站立的高大男人,背部和肩膀有许多砍伤,不曾喊过一声疼。

    大夫抬手抚在姜忱腕间,多次确认无性命大碍后,对游行舟道:“这位姑娘约摸是受了惊吓,脉象些许紊乱,此外,我医术尚浅,再瞧不出别的了。”

    姜忱多年不见何川柏,没有料到他的毒术如此精进,竟连寻常大夫都看不出端倪,心下一凉,却仍存希望,止不住开口:“那为何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这……老夫医术浅薄,实在不解。”

    姜忱心有不甘,这会儿听完后缄默不语。

    游行舟做事向来是游刃有余,旁人仅见他纨绔浪荡,不知他锋芒极盛,惯会隐藏罢了。可姜忱的出现始料未及,她被伤的一双眼睛也不在他的计划内。

    “但……老夫听闻凉州城内有一医女,医术高超,善治疑难杂症,她若出手,定有起死回生之效。”大夫也只是听闻有那么个人,是以语气不甚笃定,看着两人拿主意。

    姜忱心想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索性走一遭。

    游行舟一听还有希望,霎时如天光拨开阴霾,释放出友好的笑容,“多谢,”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医案上,拉起姜忱的衣袖就要出门赶路。

    “等一下。”姜忱反手握住游行舟的手,转头对老伯说道:“烦请您帮他看一下伤势。”

    等游行舟褪下上半身的衣服,大夫才看清他的伤势。背部被砍了几刀,血肉翻滚,连着旧日的道道伤痕,很是触目惊心。

    “公子这伤着实严重,还需静养多日方能痊愈,若是落下病根……”大夫边上药,边语重心长道,游行舟难得没有不耐烦,看着姜忱越发担忧的神色,甚是满意,只希望他能再多说几句。

    等两人从医馆出来,天际微微泛白,游行舟一手提着几包药,一手搀扶着姜忱,偏头对她说道:“先找个客栈休整一天,明天再上路吧?”

    姜忱颔首,眼睛无神地望向虚空,“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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