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为出京和苏觅入京是在同一年,饥荒,疫病,在承观十年的梁国遍地皆是。张无为没有到过江南,因为那年的江南饿死了三万人,流民从历来水土丰美的宝地乱哄哄地向外涌,他被裹挟在饥饿的潮水里,像一叶飘摇的浮萍。

    少数未遭灾的州县承载了太多难民,临时搭建的棚屋堵塞了河渠,随后爆发了瘟疫。张无为染了病,他躺在潮湿阴冷的草席上奄奄一息时,觉得就这么了结也无妨。他一向逆来顺受,这一回是天要他死,他走得不冤。

    他还穿着太子妃下葬时的那身素衣。

    “那一天在乱城里,我本已合上了眼,但就在要睡过去的时候,我恍惚看见了小姐。”张无为垂了头,身子又轻晃了一下,“她和我说,别睡呀,你的路还长。之前我每回病重,小姐都是这样说的,她心肠好,不忍心看人受苦,所以我得活,我不能让她担心。”

    陈桉抬手按住了眼角,没有吭声。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让张无为似乎想清了一些事情。承观十一年,他回京祭拜故人的坟冢,特意避开了陈桉,却意外地遇到了安漼之。他们二人不算毫无交情,张无为中进士的卷子就是安漼之批的,安漼之赏识他的才华,在他落魄离京时愿意出金相助,是他的贵人。

    但张无为没有想到,安漼之会想起用他。

    持续的饥荒让梁国陷入了萧条,民心需要安抚,州县需要重建。安漼之知道他这一年的漂泊,朝廷亟需像他这样熟悉地方灾情的人,去把赈灾的款项落到实处。

    况且,张无为有他的优势。他虽然从小寄人篱下,习惯了谦恭顺从,但这种脾性也能让他对许多事都淡然处之,不会贪求什么。尤其是在他珍视之人去世以后,他浑浑噩噩,心如木石,对世事既无留恋,更无畏惧。

    旁人不敢去的地方,他敢。旁人不敢接的烂摊子,他拿到手里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安漼之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他派张无为去了当时灾情最为严重的随州,让他协理赈灾之事。一年后杜慎带头上书,要求彻查官员贪腐,直接在朝中掀起了一轮腥风血雨。张无为是幸运地存活下来的那一个,他因勤恳能干而被升了官,又一年一年、踏踏实实地往上爬。

    也是在那一回,杜慎得罪了不少人,许多怨仇直到他死后都未能消解。但他仍然赢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安漼之。承观十二年的朝堂上,他们仍然并肩而站,在漫天的攻讦和迫害中为彼此挡刀,互为利剑,也互为铜墙。

    而杜慎相信安漼之,也是由于张无为做得太漂亮了。他是安漼之保举出去的人,凡经他手的账目无不清清楚楚。在当时的情势下,这么做不仅要有能力,更要有胆魄。

    可是此刻,晏泠音在张无为的眼中看不见胆魄。她那样仔细地打量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但她惊觉张无为是软弱的,他的软弱刻印在他过早出现的皱纹里,那红肿的额头上载着无能为力的痛苦。

    她对这种痛苦感同身受。

    “我知道我不能辜负小姐,她救了我,不是让我白活的。所以我答应了安大人,尽我所能地去核查账目。那两年我下过狱,受过杖刑,但我从没后悔。小姐在看着,见我救了人,她应当也欢喜。”

    张无为默了一瞬,头垂得更低了,语气里满是羞惭:“但我还是想得太简单,我以为只要我立身持正,不怕辛苦,便能为民做事,和贪官污吏们抗争。可承观十四年时,我被调到了青州,递上去的文书未至御前便被扣下,那时我才看明白了,我哪有什么力量呢?旁人不杀我,只是因为有安大人在,但青州……是安大人的老家啊。”

    他眼神迷离,喃喃重复了一遍:“我又有什么力量呢?”

    青州是安氏的天下,张无为在那里翻不起一点水浪。安漼之护了他两年,现在到他回报的时候了。他只能替安氏铲除异己,除此之外,再不能僭越半分。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煮沸的茶壶在嘟嘟冒着水汽。水沫漫了出来,在触到炉火时嗤的一声化成了白烟。没人开口,宋齐做主去挪开了茶壶,回头时,张无为已朝着陈桉伏地而拜。

    “我想过要走的,可那时已是骑虎难下。我记账用的笔还是小姐赠的,流徙的这几年,我一直带在身边,想着以后也要同它葬在一起。但在青州的时候,我……我把它折断了。”

    张无为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陈桉的脚边,他哽咽着,悔恨难言:“我有意不给老师去信,又改了名字,和张家一刀两断,就是担心会出现这种事。我是混账东西,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小姐。”

    男子的呜咽声让人心中酸楚,陈桉的呼吸有些沉重,连宋齐都移开目光,摇着头轻叹了口气,只有晏泠音仍安静地坐在那里,搁在膝上的手也没有动过一下。她想,她确是冷漠之人,在这个自忏的故事里听出了自我哀怜,和自我掩饰。

    与此同时,张无为伏地的手无声地握成了拳。

    “但我做了两本账簿,”他低声道,“我把它藏起来了。”

    那是断笔给他的最后的勇气,可惜他没能带着它走出青州。近些年的天灾多得令人惊惧,像是天公的警示,亦或惩戒。在张无为被调往更北的州府前,青州遭逢地震,他的居所塌了,自己也险些和账簿一起被活埋在砖石之下。

    他虽然再一次死里逃生,却不再怀抱曾经的志向了。他早就坦言过,他是认命之人。

    “我自知已行差踏错,”张无为的声音闷在胸口,“但还想着在小处做些实事,稍补罪愆。当时蔚州的匪乱已经冒头,前任知州被杀,没人肯来这里。于是我想,那就我来好了。”

    他仰头对上陈桉的目光,语气里似有恳求:“虽然改变不了蔚州的乱象,但无论如何,有官长总比没官长要好。”

    当着晏泠音的面,有些话张无为不能说,陈桉也不能提,但晏泠音心知肚明。没有人肯来蔚州,匪乱只是原因之一,更要命的是州府收不到赋税,年年都会被朝廷问责。百姓放着好好的田不种,却跑上山去落草为寇,何苦呢?还不是因为赋敛太重,只能弃田而逃吗?天灾是一道导火索,其背后的矛盾早在数十年前便已埋下祸根。蔚州烂得彻底,区区一个张无为,是治不好它的。

    或许不只是蔚州。

    晏泠音又察觉到了那种无力的痛苦,她在这种时候最能理解张无为。当时的蔚州确实是一滩烂泥,要重建州府,安顿流民,就必须和乐山匪处好关系。不夸张地说,半个蔚州是由山匪撑起来的,他们横行霸道,捞银占粮,吸着蔚州的血,可蔚州也寄生在他们身上。她曾问过葛茵,蔚州为何不向朝廷请兵剿匪,葛茵答,因为张无为不敢。

    不是不敢,是他不能。

    隔着幕篱的白纱,晏泠音意识到张无为在看她。他的余光落在她身上,似乎觉得她既可笑又可怜。朝廷的使者能带来什么?他无声地质问着。剿灭匪寇,民生就会改善吗?真的不会更糟?难道那些为寇者,不是活生生的百姓,活生生的人?

    她想开口,却在看见陈桉目光的那一刻抿住了唇。

    张无为还在继续。

    “蔚州虽乱,却并无冻饿至死的流民,”他语声哀婉,“学生不是在替自己辩解,但……”

    “初明,”陈桉忽然抬手,抚了一下张无为的发顶,“今日就议到这里罢。昨夜被炸开的城墙还要补砌,你身上事多,担子也重,我不该这么耽搁你。”

    这一举动出人意料,连张无为也愣住了。他在那久违的亲昵触碰下僵了身子,眼中又泛出了泪花。

    “老师若是心里难受,就骂学生!”他咚咚地磕着地面,像是不知疼痛,“打也好骂也罢,千万不要压在心底,是学生辜负了老师昔日的教诲,学生该死!”

    陈桉站起了身。他年纪大了,今日又坐了许久,一动之下,浑身骨骼都在吱嘎作响,疼得他微皱了眉。可他俯身扶起张无为时,神色又是那样和善:“你是好孩子,初明。”

    他抚了下张无为肿胀的额头,怜惜道:“我这趟来访,怕是给你添麻烦了。你先回去罢,好好抹点消肿的药,我再同殿下商议片刻,过两日就动身回泾州。”

    宋齐的眉一下子皱了起来,晏泠音冲他无声地做了个手势,要他别开口。

    张无为受宠若惊,又不禁惭愧道:“我说这些话,不是要赶老师走,老师……”

    陈桉轻点了下头:“你有难处,我明白。”

    等张无为红着眼出了门后——他频频回首,像是仍在惭愧——陈桉才扶着桌案,慢慢坐下了。他似乎觉得穿堂而过的风有些冷,让宋齐去关了门,又阖了窗扇。婢女们早在议事前便被遣走了,此刻的屋内,只有陈桉、宋齐和晏泠音三个人。

    宋齐又看到了晏泠音的手势。他侧耳听了一阵,低声道:“屋顶上、门窗边都没人,五丈之外有两个侍卫,声音放轻些,他们听不到。”

    晏泠音这才望向陈桉,唤了一句:“宣抚……”

    却听咔嚓一声,茶盏直接在陈桉手中碎成了数片,将他的手扎得鲜血直流。

    “好啊,”他看着染血的瓷片,忽然笑出了声,边笑边咳嗽着,“我教出来的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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