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已听不见追兵的声音,谢初原中气十足地笑道:“竖子尔尔……”他咳了一声,嗓音又有些哑,涩声道,“让马歇一下罢。”

    方才跑得太急,马和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谢初原翻身下马时趔趄了一下,扶着马鞍才将将站稳。他取下马鞍一侧悬挂的水袋,嗅了嗅,仰头一口气灌了半袋,神色倒是如常。

    “都督可是伤到了?”晏泠音也跟着翻下了马,缰绳还攥在手中,“一回泾州,我们就去找大夫。”

    谢初原面色有些发白。他前一阵是实打实地昏迷在床,身子虚亏,清醒过来也只是这两日的事。刚刚的打斗颇耗力气,引得他浑身筋骨都在隐隐作痛,但他素来不拘小节,于病痛只一笑而过:“一点皮外擦伤罢了,不值当。”

    “话虽如此……”晏泠音转过目光,望向远处的泾州城,神色忽变,“都督!”

    谢初原也看见了,就连拱着草皮的马也昂起了脖颈,双目瞪大。泾州城被罩在了火光里,火势还在不断扩大,竟盛如乐山被焚的冲天大火。那不是攻城的火,它是从城内燃起来的。

    怎么会?

    晏泠音有一瞬愣怔,身上起了寒战。罗从舟身带异香,已然败露,谢朗不可能给他放火烧城的机会。他们筹办这场婚事时,将城内守备排得破绽百出,但似松实紧,任何稍有异动者都会被立刻发觉。为什么仍会出事?

    谢初原扔了水囊飞身上马,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寒凉。晏泠音紧跟着攀上马背,还未坐稳,那马已撒开四蹄,箭一般往泾州冲去。

    *

    阿承在城中疾走,找着苏觅。滚滚浓烟呛得他接连咳嗽,胸中窒闷难言。他身形飘忽,在不断倒压下来的房梁间跳跃躲闪,好几次都差点被砸伤。他尚且如此,城中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的惨状,便可想而知。

    久寻不至,他心内焦躁,对跟着他的黑衣少年们打了个手势,彼此分头去寻。

    他主子本就有肺病,再耽搁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拐入一条小巷时,火龙扑面。他咬牙冲了进去,一手掩面,一手扑打着身上沾到的火星,不提防脚下被绊了一下。他瞥了眼地上的东西,发现是个压在门板下的孩子,只露出脑袋,枕着一滩血。

    阿承本不欲管,走出两步,还是转身绕了回来,一把扛起了那面沉重的门板。

    孩子吃痛呻.吟。

    阿承伸手去拉他,凑近时只觉他身上有股怪味。不只是血的味道,还杂着硫磺味和腥臭的油污味。阿承动作一顿,忽然将那孩子狠狠掼倒在地,一脚踏上他的胸口,三两下抹去了他脸上的尘泥。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孩子的脸。

    “是你!”阿承如梦初醒,在汹涌的热浪里觉到了寒意,“是你们放的火!”

    原本奄奄一息的孩子咯咯笑了起来。他声音粗重,不似孩童,倒像是个壮年男子:“少阁主……你来晚啦。”

    阿承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他提着那人的领口,迫他抬起头来,厉声道:“公子在哪里?”

    孩子只是古怪地笑着,口中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周围的火越烧越旺,阿承将他摔回地上,抬步欲走,忽觉身周氛围陡变。他一惊之下来不及拔剑,只能就地卧倒,连滚了三圈。那柄挟风而来的长刀追逐着砍了三次,次次擦过他的鼻尖。

    “我是不是说过,”白行也的衣袖被火燎掉了,露出的臂膀白皙胜雪,面容却冷如罗刹。她用刀指着跌坐在地的阿承,眼中毫无情绪,“我不想再见到你。”

    巷中的硫磺气比别处都要浓重,白行也不可能闻不到。阿承发觉她似乎误会了什么,张口想要解释:“白姑娘……”

    白行也已挥刀刺了过来。

    阿承纵身跃起,长剑刷的出鞘,硬扛下了她那一刀,被震得喉间血味上涌:“白姑娘!我知你未必信我,但如今火势已起,你杀我无益,要紧的是灭火!”

    他不反击,只是格挡,几招下去左支右绌,已被逼到了墙沿。白行也冷声嗤道:“说得好听。”

    “现下泾州的储水已尽,是被人做了手脚。”阿承的齿间溢出血来,他狠咽一口,咬字清晰,“城里有一位偃师,找到他,只有他能调出水源。我若诓你,叫我天诛地灭。”

    白行也提刀看着他,似信非信:“他在哪儿?”

    阿承正要应答,忽然惊道:“小心!”

    烧坍的木料塌向两人站立的地方,白行也单手揽上他的腰,带着他旋身跃起。那木料似是长了眼睛,拖着长长的烈焰一块接一块地砸向他们,白行也步法迅疾,足尖虚点,踏风转身,虽然还抓着阿承,却仍轻盈如春日飞燕。

    她才是归云步的主人。

    一旋、两旋、三旋……归云步至多能在空中完成七道旋身,如今逐风阁中唯有阿承能做到四次。白行也一侧的手臂被他压着,身形难稳,在转完第六圈时便开始控制不住地下坠,可她没有松手。

    阿承忽然扑上她的肩,闷哼了一声,与此同时,白行也倏地抬手,掐住了一根细如毫发的银针。

    另一根已扎在阿承背上。

    “喂!”白行也双脚刚着地便扳过了阿承的脸,恼道,“你做什么好人?”

    阿承的唇色开始发紫,他只是咳,说不出话。白行也松了手,将银针刺进地上那人的脖颈,却发觉他已没了呼吸。

    “解药呢,”白行也撕开那人的衣襟,被热浪蒸出了汗,“针上有毒。”

    “走……”阿承勉强呛出一句,捂着唇跪倒在她身侧,“快走……”

    她找不到解药,巷道旁的屋宇却已烧塌了大半,再耽搁下去,他们两个都会葬身火海。白行也背起阿承,三两步跃上了石墙,指间还夹着银针。

    “你振作点,”她对背后的少年说,“要是死在这里,连埋骨的地方都没有。”

    *

    崔婉在屋里熬药。甘死和如饴都是难缠的剧毒,解毒的药材难寻,熬制的时辰也有讲究,凡有一个步骤出了差错,就得全盘重来。此事非小,她或许等得起,谢朗和谢初原却未必。

    这些日子,她从不让旁人踏进她的药房。

    背后的门吱呀作响,那不是风。崔婉合上膝头的医书,从药炉边站了起来。回身时,她看见了形容憔悴的罗从舟。

    “罗统领,”崔婉顿了顿,目光下滑,“你受了伤。”

    火光在窗外忽地拔地而起,她心中一惊,想要出门查看,但被罗从舟挡住了。他用左手捂着胸口,血正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里流出来,染红了半个身子。

    “崔姑娘,”罗从舟的气息是颤的,语气却相当平静,“不,我不是来治伤的……我有话要告诉你。”

    他站立不住,靠着门框滑坐在地,每喘息一次,便有几滴血啪嗒砸落地面。崔婉回身取来了金疮药,但他的伤口深,血流得也急,药膏刚抹上去便被冲散了。

    “谁伤的你?”崔婉收了药瓶,又去拿止血的绷带。她心中隐有猜测,泾州城里,武艺比罗从舟高的本就寥寥无几,还要将他重伤成这种样子,左不过是那两个人之一。

    “你有善心,”罗从舟半倚在门上看她,气若游丝,“不愧是他的女儿。”

    崔婉的动作不停,神色却变了。她在包扎的间隙里看了眼罗从舟,发现他也在端详她。

    “没用的……谢馥川下手狠,没给我留活路,要不是城门遇袭,他也不会放我跑开……”罗从舟咳了起来。这里是泾州的中心,听不见城门处的厮杀声,崔婉觉得焦躁。她紧盯着罗从舟:“你要说什么?”

    罗从舟却问她:“有酒吗?”

    崔婉不再理他,起身开始收拾药包。既已开战,她要快些赶去交战处,照顾受伤的兵士。罗从舟看她举止利落无情,轻声笑了起来:“没酒也无妨……当年你爹用一坛酒买了我,那是我欠他的债,是时候还了。”

    崔婉眸光清亮。罗从舟在她的注视下又咳又喘,笑意渐深:“区区一坛酸酒,骗得我同他拜了把子,又为他愧疚了一辈子……好算计啊。”

    门外火光愈盛,刺啦的灼烧声也更响亮了。罗从舟往外看了一眼,惋惜地摇了摇头。

    “你娘是女中豪杰,”他喃喃道,“只要拿上长枪,连你爹也比不过她。她本来不必死的,崔少丹劝她逃走,可她还是留下了,我把他们葬在一起……你去拜过他们的墓吗?”

    崔婉手中的药包滚落在地,她却似无所觉,只看着罗从舟:“他们双双战死,尸骨无存。”

    “哈……”罗从舟只笑了一声,就不得不停下来咳嗽,可他还是在笑,呛出了泪花,“你这样聪明,我不信你没有怀疑过……崔少丹……战死?哈哈……”

    他忽然仰首,对着被映成血红的苍穹嘶声喊道:“上天不仁!错判忠奸!梁帝……你万死难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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