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缥缈。

    晏泠音在持续不断的头痛里又听到了琴声。和上一回不同,她的疼痛减轻了不少,琴音却清晰了更多。那是她从未听过的曲调,高亢、激昂,如金石相击,裂帛鸣钲。

    那是杀伐之声。

    眼前漫起赤色的雾,她恍如置身战场之中。可今日的她无力行动,她和千万人一起仰躺在血泊里,周身腐臭,尸体叠着尸体。

    她应该还很小,因为有人将她放在胸前,抱得极紧。直到那人的身体由温热转为冰凉,她的手臂还紧紧束缚着晏泠音。

    晏泠音觉得渴,她口唇发干,焦渴难耐。可她动弹不得,浑身乏力,连眼皮也快要难以睁开。耳畔的琴声愈发凄厉,催得她心中震荡,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分明听不懂曲中深意,却无端地觉得苦,潮水般的苦涩越聚越高,淌遍她的全身,沉淀了恨意。

    她在还不会说话的年纪就懂得了仇恨。它强大到可以盖过恐惧,淹没疼痛,埋葬掉她未曾经受未被告知的爱意。

    琴声渐轻渐低,最终转为幽幽的呜咽。晏泠音双颊已被泪沾湿。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琴声的可怖,它能操纵人心。

    幻境碎散,晏泠音头痛更剧,却觉谢初原勒停了马。他们从小道绕行,已靠近了泾州的西城门,一路除了几个离队的散兵,并未遇上旁人。但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七个孩童身形的黑衣人横挡马前,其中两个就地滚身,抬刀去砍马的前蹄。

    马扬蹄长嘶,愤怒地打着响鼻。他们一击不中,又灵活地滚身后退,整个过程都在眨眼之间。

    没等谢初原开口,七人已一齐单膝跪地,声音雄厚:“逐风卫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逐风卫。

    晏泠音冷眼打量着他们,玄袍玄靴,确是逐风阁的打扮,只是他们身形虽然瘦小,音色却如成年男子。她心下生疑,但面色如常,扬声道:“让路。”

    “殿下受奸人挟持,属下当拼死相救。”立于中间的男子站起了身,“殿下莫怕。”

    马又喷了个响鼻,烦躁地原地踏着步。谢初原仍未开口,但晏泠音直觉不妙。这些人身份不明,又胡言乱语,有意攀咬于她,怕是居心叵测。

    “我与逐风卫素无交情,”她冷冷道,“诸位定要拦我?”

    “殿下是公子的心上人,就是逐风卫的主子,”男子恭声道,“公子已久候多时,只待泾州城破,便可带殿下回幽国。”

    晏泠音心下百转:“是你们放的火?”

    “公子神机妙算,”男子笑道,“属下只是照命行事。”

    话已至此,晏泠音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松开了抓着谢初原衣袍的手:“好,我跟你们走。”她侧身想要下马,却被谢初原反手拦住了。

    “滚开。”谢初原厌恶道,“脏东西。”

    晏懿对谢家疑心深重,却一直没走到撕破脸的地步,原因之一便是谢家对幽国的恨。只要他们还驻守边防,就绝不会放幽兵入侵。谢氏或许会有不臣之心,却不可能通敌。

    幽兵杀了太多的梁民。

    谢初原纵马欲闯,那七个人足步迅疾,身形一晃已包抄上来,堵住了左、前、右三面,余下一人直钻马腹,竟是要攀爬上来。谢初原抬脚便踢,那人却滑溜得像鱼,一缩身便避闪过去。

    若在他气力盛时,即便赤手空拳斗这七人也丝毫不惧,但他适才耗了精神,兼之身上带伤,着实力有不逮。七人的武艺俱是同一路数,迅猛稍欠却狡诈有余,尤善死缠烂打,叫人越是急切越是难以脱身。晏泠音去踢马腹,想要催马疾行,却被埋伏在下的男子抓住了脚,手上使力要把她拽下马去。

    “你家公子已经死了,”晏泠音足尖勾起,布鞋底部的暗刺微闪,将那人的手刮出了血痕,“你们还要效忠于他?”

    “殿下说笑了,”男子应声道,“我等适才刚见过公子,正是奉他之命……”

    他说话间一个不备,被马一蹄子撅得四仰八叉,却仍狠抓着晏泠音的脚踝,要拉她下马。晏泠音还要踢,额角却忽然痛得锥心,她冷汗骤出,手脚都使不上力,身不由己地仰翻下去。

    后背砸上泥地的那一刻,她又听见了铮然琴音。

    是幻觉吗?

    谢初原的衣衫已经湿透,他身形摇晃,在冲出去的那一瞬又勒马回头。晏泠音脖颈被掐,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拼力摇头。

    快走。

    赤色蔽住了天,她几乎疑心自己尚在梦中。琴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恻,晏泠音偏过头,狠狠咬住了掐着她脸庞的手指。唇齿间血味弥漫上来,那人痛呼一声,而她借机奋力撑地跃起,肩颈处的痛甚至压过了额角。但就在下一瞬,她被旁边扑上来的男子重重压倒在地,脸半闷着,反剪了双手。

    “别过来,”他狠道,“不然我杀了她。”

    这句话不是对谢初原说的。在他身后,少年将军已弯弓搭箭,罩住了他们两人。

    “爹爹,”谢朗刚从阵中杀出来,没有带盔,那张俊美的脸上已脏得看不出眉眼,只有漆眸深黑如寒夜,“你先走。”

    谢初原皱眉道:“朗儿。”

    他僵硬的姿势和苍白的面色骗得过他人,却骗不过谢朗。谢朗弓箭未动,又补充道:“交给孩儿便是。”

    七人中有两人守着晏泠音,两人已被谢初原掼倒,余下三人见事不好,彼此对了下眼色,突然抽刀围上了谢初原,想挟持他就范。还未迈出半步,破空之声已如长哨响过,连珠箭带着寒芒先后扎进了两人的后心。第三人很识眼色,立即后跃,和谢初原拉开了距离,只仍虎视眈眈地看着,并未走远。

    另两人见得空隙,拖着晏泠音便想逃。谢朗迅速调转箭头对准了他们,面上看不出情绪:“别动。”

    他这一路跑得太急,旁人都被抛在身后,虽赶上了时辰,却也使得此刻无人能相助于他。他背后的箭囊已然空了,仅剩手中一支羽箭,即便箭法再高明,也做不到同时射中两人。而只要须臾之差,晏泠音就会送命。

    这是个相当微妙的处境。谢朗要自保,要救谢初原,都非难事,只看他如何选。

    谢朗不动,那两人也不敢动,抵着头小声交谈。晏泠音半张脸贴着泥地,口鼻都被挤按得变形,只能勉强睁开另一侧的眼睛望向谢朗。谢朗也正沉默地望着她。

    他重甲之下是来不及换下的喜服,和她身上的那件一样鲜红夺目。他们不似新婚夫妻,却有着难以言说的默契,在这短暂的对视里明白了对方所想。

    “朗儿,”谢初原抬高了沙哑的声音,他仍按马未走,“她救过我。”

    “你们是何人?”谢朗寒声问道。

    “逐风卫。”男子见谢朗显然心有顾忌,知他还不愿晏泠音死,心下稍定,“殿下,属下情急所迫多有得罪,待脱身后再向你和公子请罪。”

    “公子?”谢朗眯了眼,“哪个公子?”

    男子冷笑道:“休要拖延时间,逐风阁中哪里有第二位公子?自然是……”

    风声忽起,男子陡然惊觉,拎着晏泠音迎上身侧刺来的长剑。太快了,那人形同鬼魅,一路欺近毫无声息,他一直防备着远处的马蹄声,以免谢朗的援军赶到,却没想到还有旁的埋伏。

    长剑中途改道,险险擦过了晏泠音的鬓发,来人亦有所顾忌,不敢肆意用剑。这就给了人逃跑的时机。

    “走!”男子一面抵着晏泠音用她挡剑,一面对另一人喊道,“往回撤!”

    可是破空声又起,直刺向转身欲走的两人。这一箭去势极尽凌厉,已是避无可避,落处却令人心惊。持剑者错身欲拦,却被其中一个黑衣男子缠住,慢了一瞬。

    谢初原哑声道:“朗儿!”

    晏泠音合眼的一瞬,箭尖砸上了她的小腹。她呕了一声,痛得呛出血来。

    眼见谢朗起了杀心,两人都明白人质用不得了。他们松开晏泠音回身便走,却见剑芒刺眼,身前已皆是手持长剑的少年。

    “公子说了,”最先赶到的那位声音清亮而冷酷,“不留活口。”

    晏泠音半伏在地,又呕了一口血。谢朗跃身下马朝她奔来,在她眼前晃动成模糊的影。耳畔的琴音停了,她似有所感,无端地抬起头,朝更远处投去一瞥。

    抱琴的男子一身红衣如被血染,隔着这么远,晏泠音却能看出他在发颤。此刻她不应该笑,她虚弱的笑容不似安慰,更似耀武扬威。

    她赌苏觅会来。

    “苏自膺已死……传开……必无心再战……”

    她气息不畅,说得断续,谢朗抬指抵住了她的唇。他抱着她站起,臂膀间皆是寒凉血气。素有神箭之誉的将军被弓弦割破了掌心,这是第一次,他伤于自己的锋利。

    他抚着晏泠音的发,低声安抚:“没事了,殿下。”

    “我们回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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