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春岚后云雾山显现,叶参只身一人走入“乱剑冢”时,完全没有预料到无遮也会出现在这大雾里。

    更为确切的说,无遮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是他的剑冢,因为是他杀了春岚,所以他可经由自己的剑冢通往春岚死后生出的乱剑冢。

    这条大雾弥漫的通路是单向的,是有选择性准入的,是他杀死春岚的“因缘”形成的。

    这里除了他,不可能,也不应该有第二个人。如果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说明什么呢?叶参也不知道。

    叶参只知道原本应该发生什么。

    按照常理,无遮甚至不可能跟随他在这大雾里走这么久。

    一个连剑冢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她一定也没有自己的剑冢,别说剑冢了,估计连剑门都未曾开。

    退一步,就算可以走这么久,也断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剑冢。

    无遮口中“破破烂烂的山神庙,还有那座石头狐狸”,是大部分江湖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想象的存在。

    没有开过剑门的人,即使你和他说剑门之内是另一番天地,他都只会觉得你疯了,走火入魔了。

    退一万步,就算可以看见,在她的手碰触到庙门的那一瞬间,她会被巨大的力震飞。而以她那点三脚猫功夫,估计会气血翻涌,轻则晕厥,重则身亡。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仅什么都没发生,魔教的这位姑奶奶此时此刻已经跟随他进了山神庙,大剌剌地东瞅瞅西望望,摸摸香台踢踢柱子,看着墙上挂着灰的蜘蛛网嫌弃地皱眉头……叶参没嫌弃她进了自己的剑冢,她还倒嫌弃上了。

    无遮做这些事情时,叶参立在一边冷眼旁观。

    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提醒无遮,别瞎动。

    无遮到处搜摸,不小心碰掉一盏烛台。叶参腰间的枯叶剑嗡地一声发出共鸣,佩剑急的都要说话了,你怎么还不快管管她。

    但是叶参什么都没有说。

    他的目光紧随无遮,想要看看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还是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魔教派一个小姑娘来劫亲,果然有他们的道理……

    叶参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期待自己反应迟钝的剑冢忽然意识到有了个不该进入的人,终于“礼貌地”将其请出去?

    不,他虽然已经对于杀人这件事感到麻木,但是出于剑客的洁癖,他十分不希望有个死人永久地留在自己的剑冢里。

    冢外的天地已经血雨腥风,剑冢是每个江湖人的归宿,而归宿应当干干静静,清清爽爽。

    此时无遮已经把山神庙逛了一圈,冲叶参道:“所以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叶参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空地盘膝坐了下来:“我们在这里等着。”

    无遮“啊?”了一声,凑到叶参跟前:“我看这山神庙也没有个后门什么的,我们不出去吗?”

    叶参闭目养神:“我们不是要出去,而是要等着进去。”

    无遮道:“进?进哪里?等?等什么?”

    叶参说:“等待‘通路’形成。由我的剑冢,进入春岚的乱剑冢。”

    只有平息了春岚的乱剑冢,才能彻底出去,只有着一条路可走。这里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略有不同,急也没用,虽然如此,叶参还是想到了流火和燕渚,不知道那边的事情如何了。

    枯叶剑身依旧在颤动,让叶参有些心烦意乱,他一把将剑按在地上,却也无济于事。

    无遮吓了一跳,随后看到毛球也蹭在了这满是灰尘的地上,心疼不已,骂出声:“哎哎哎你别放地上啊!”

    她去用袖子拂弄灰尘,试图给珍贵的毛球清出一块儿可以躺着的地方。

    本来闭着眼睛的叶参身子一震,睁开眼睛怒视她:“你在干什么?”

    无遮莫名其妙,她又没有碰到他,也没有要偷、呸、抢回毛球,她只是擦地,怎么的,干活儿也要被说吗?

    看见水无痕这个小师妹满眼写着无知无觉的清澈,叶参忽然觉得自己才是被拿捏的那一方,让他从何说起呢,实在没有办法给她解释她的行为有多么的荒谬,多么的冒昧。

    唉……这一刻叶参和枯叶剑心灵相通,都在叹气。

    叶参说道:“你们八仙教,真的是什么都不教给你啊。”

    无遮觉得他是在讽刺,并且她有证据,停下手上动作,眨眨眼道:“你什么意思?”

    叶参说:“你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剑冢啊……想知道吗?”

    无遮先是狂点头,然后再狂摇头。后来她意识到顺序错了,又狂摇头,再狂点头。

    “想听的话,就什么也不要碰,找个地方坐下。”

    意思是让她离远一点,无遮却不识眼色,直接一屁股抱着膝盖坐他旁边。

    叶参瞥了一眼,说道,你踩着我衣角了。

    无遮赶忙后错几步将自己的脚挪开,看叶参还在皱眉,又带着一点谄媚拍拍他的衣角把鞋印拍掉,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

    叶参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剑冢”——师父凤无焱的剑冢。

    那晚他在瀑布下练功结束,瀑布在半山腰,而剑仙居所在山顶,于是他沿着石阶往上走。

    香炉峰的夜从来寂静,起初叶参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直到走上第二百四十七级台阶,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被浓雾包围了。

    山顶起雾也算正常,那样厚重粘稠的雾他却从未见过。

    更何况,从瀑布往山顶的路他走过无数次,二百四十七级台阶,不多一级,不少一级。身处浓雾中的叶参继续往上走,却发现这段路似乎没有尽头。

    彼时叶参的武功已颇有进益。目力受阻的情况下,凭借耳力也可判断周围有没有人。周遭万籁俱寂,天地间所有活物似乎都消失了。

    说害怕谈不上,但毕竟从未经历过,即使枯叶剑不离手,打起一百分精神,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就这样叶参硬着头皮不知走了多久,连向上或是向下的观感都已经消失,看不到月升月落,不知是何时辰,大雾逐渐消散,叶参看到面前土地里的斜斜地插着一柄剑。

    这柄剑应当在这里插了很久很久了。

    剑柄腐朽不堪,曾被人握过的痕迹发黑,露在土地外面的一节剑身锈迹斑驳,剑锋也不再凌厉,仔细看还有细细密密的缺口。

    叶参上前仔细查看,发现剑身锈迹掩映下,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止步」

    出于直觉,叶参觉得应当听从这柄剑的指示。

    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怂恿你不断向前的,很大可能是陷阱。

    让你就此止步的,反而多半出自好意。

    周围的浓雾没有裹挟上前。叶参能感受到,剑虽饱经沧桑,周遭却依旧存在一种强大的剑气,人眼看不到剑气,大雾却能画出剑气的轮廓,警示着来人这是一柄多么危险的存在——这柄剑曾经的主人非常厉害。

    在叶参的认知里,世间拥有如此剑气的人,大概也只有师父能与之抗衡。

    这把孤剑不知道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多少年月,残存的剑气依旧这般骇人。

    直觉让他就此止步,可是少年意气让他忽然很想挑战那柄残剑的权威。

    再厉害,也不过是一柄剑而已,叶参心道。

    这样想着,一边运了真气护住丹田和胸口,径直上前,伸出手去握那剑柄。

    他的手将触未触的一瞬,轰然间一股无形大力猛然将他震开。

    叶参后退好几步,土地上拖出一道痕,最后狼狈到不得不靠枯叶剑半撑在地上。

    手掌几乎没了知觉,虎口裂开,护体真气完全被震散,内在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哇地吐了出来。

    心高气傲的叶少城主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然后看着那柄剑,手背将嘴边的血胡乱抹去,眼神泛出斗狠斗勇的光。

    他缓缓站起身来,没有任何犹豫,再次靠近那柄剑。就在他不信邪,再次上前试图拔剑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可。”

    叶参惊诧回头,不知何时,凤无焱站在了他身后,眼里带着几分欣赏,还有掩盖不住的笑意。

    “师父,这是?”

    凤无焱看着那柄剑:“你剑门已开,进来了这里,这是我的剑冢。”

    “剑……冢?”

    叶参彼时的反应和无遮的反应一模一样。

    人死有衣冠冢,剑冢是葬剑的地方吗?

    可是,师父一向练的是无一境,和无一剑法,讲求的是万事万物皆可随心成剑。叶参见到凤无焱以来,他就从来没有剑。

    现在凤无焱说这是他的剑冢,并且这里的确插着一把剑。难不成,凤无焱从前是有剑的?只是后来他把自己的剑埋在了这里,所以没有了剑?

    这里又是哪里呢?大雾又是怎么一回事?

    从瀑布上到山顶,他肯定走了远不止二百四十七级台阶,现在他们身处何处呢?

    面对叶参的诸多疑问,凤无焱说:“参儿,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你有故人之姿?”

    叶参顿了片刻,想起来了。

    凤无焱平日放养时教导,偶然一次看到叶参练功,说叶参让他想起一位故人。

    师父很少提到自己的过去,叶参好奇,问这位故人是谁?凤无焱笑着说以后会告诉你那个人的故事,现在还未到时候。

    所以,现在到了可以讲“那个人”故事的时候了吗?

    凤无焱此时有些怀念地摩挲着残剑枯朽的剑柄,剑柄上风化的握痕,和他的手掌刚刚契合。

    叶参紧紧盯着那柄剑,师父握上去,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柄剑伫立在那里,随着凤无焱的摩挲,剑身轻微抖动,嗡鸣不止,温顺的猫咪一般回应着主人的爱抚。

    随后,叶参看到师父手背青筋迸发,插在土地上的剑抖动剧烈,剑身上的锈迹在一点点褪去,下一瞬,“刷——”的一声,剑出鞘声,一柄半透明的、闪着寒光的剑被凤无焱从土地中抽了出来。

    可是地上依旧插着那柄残剑,剑身并没有真的被抽出来。

    师父手里的,是地上残剑的剑气,被强行凝聚成了半透明的实体!

    “拔你的剑。”凤无焱命令道。

    不等叶参疑问,凤无焱将剑尖对准了叶参,动作古朴沉着,却没有任何破绽。

    叶参下意识提剑格挡,在内力的催使下枯叶剑感受到了主人真气激荡,顿时寒光大绽,兴奋不已。

    起初他用保守的招式回避着师父的进攻,几下过招后只觉脸上发痒。枯叶剑一侧,叶参透过剑身映出的景象看到了自己,脸上极细的血痕,几滴血顺着面庞流淌下来。

    师父这是来真的。

    叶参也严肃起来,刚刚一直在勉力格挡,此时沉下心来枯叶剑法一招扫落叶,大开大阖,胸前空门大敞,极险之地求生机,赌对了便能转守为攻,完全不要命的打法。

    凤无焱的眼神里现出酣畅淋漓的疯狂,朗声大笑。

    “打赢我半式,便给你讲我师父的故事……凤栖梧,他还有个名字,剑魔。”

章节目录

山无遮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坡西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坡西米并收藏山无遮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