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四）
喜剧
四
大哭一场，太阳穴针扎一般的疼痛，我不愿意接过角名的纸巾，更不愿意稀里糊涂放过这个话题：“那么，他告诉你了吗？”
角名没有沉默敷衍的意思，只低头想了一会，几乎让我以为要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反问：“治说，你的心情不好，他觉得是宫侑的原因。他从来不是心思细腻的人，突然找我谈心，只可能是希望我能安慰你吧。”
校门口再次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听谈话声似乎是排球队自主晚训的低年级学生，他们大老远就跳起来一迭声喊角名，说起几个小时前的训练赛属于角名的某个精彩操作。我不想在他们面前失态，来不及躲开只能捂住脸略微背过身，还好角名向前走了一点，纸巾很自然塞进我的手里，借着他的高个子的遮挡，我抽出纸巾擦掉满脸的泪痕。
“学长！明天训练赛可以和我组队吗！”有人自告奋勇。
他的同伴们便叫嚷起来：“老老实实排队预约啊！”
这一打岔，鲜活的人声争先恐后钻进我的脑海，质问到底没有问出口，慢慢的，愤慨的郁气在孩子们爽朗生动的大笑中竟也全部散去了。我有点冷，也有点累，忽然就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了，我喜欢他这件事，角名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总归是不会喜欢我的，所以问与不问有什么区别。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啦。
“我得回去了，”我太累了，声音听起来也虚浮，“把书包给我吧。”
角名没有把书包还给我，直接背到了肩上：“我送你。”
我比他走得慢，不一会就落后他半步，低头走路盯着自己的影子，忽然发现他刻意放慢了步调，为了迁就我，鞋底每一次落地都像一部慢放的电影。眼眶再度湿润，我赶紧别过脸，擦掉刚滚落的泪水，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专注于脚下的水泥路，还没走到公寓门口，我就转过身向角名生硬地伸出手。
“书包还给我吧。你也快点回宿舍。”
角名没有如我期望的果断转身离开，甚至没有松开握着书包肩带的手：“你刚刚哮喘发作，住在校外不安全吧。”
“睡一觉就没事了，”这套说辞听起来太无力，我低声补充说，“一直都是这样的。”
“拜托一个女同学陪你吧。”
我藏在口罩里呼吸很沉：“没有这样的人呀。”
角名安静了几秒，慢吞吞松开握住书包肩带的手，只有食指还缠了一小圈，半新不旧的书包横亘在我们两个人的中间，我攥住一端不肯松手，他留着小指缠绕的这一小圈，抬一下手指就能解开这一小段并不复杂的缠绕。
“椎名。”
名字是最短的咒。
太多可能性，道歉，道别，甚至是道破我的暗恋，我屏住呼吸等待他束缚住我的理由，但角名只是低垂着头，默默地看着我。
“打扰了。”
背后传来没有任何预告的声音，角名和我都不由愣住了，从他的肩膀处慢慢探出一个快要褪色的银发，宫治丝毫不觉打断谈话的尴尬，左手举起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向我们晃了晃。
“有人想吃牛肉火锅吗？”他略过角名，取下我的书包便径直走向门口，“虽然是打折的牛肉，但我花了半个小时仔细挑选过，还买了花生酱、芝麻将、香油、干辣椒，很多调料。过来输一下密码锁？我真的饿了。”
“……嗯。”
我应了一声，还没走过去，角名已经伸手拦住了我，拨通某人电话的手机抵在耳边，从宫治的身上传来默认的通话铃。
挂断电话，角名耸肩说：“确认一下。”
“这时候再冒充我来做饭的话，”宫治说，“太蠢了。”
“做蠢事一直是你们的标签。”
开门，宫治拎着塑料袋进了厨房，他和宫侑在夏天的周末来过一次我的公寓，厨房的餐具和调味品的摆放还有印象。切菜，洗肉，准备锅底，宫治在十五分钟内利落准备好火锅端上方桌，这段时间内角名在厨房翻箱倒柜找东西，他煮好热水搁在我手边时，我才意识到他在找电热水壶。
论做饭的手艺，宫治一直遥遥领先我们其他人，他知道我的忌口，按上次的调料配了一碗蘸料给我，没有管角名就开始夹肉填饱自己的肚子。宫治没有说谎。他确实饿极了，筷子几乎要晃出虚影，如果宫侑也在，两个人的筷子大概又要上演碰碰乐。
角名吃得很慢，也吃得很少，他每次捞出半碗蔬菜和肉，总要花几分钟在里面挑挑拣拣，常见的姜、葱和蒜，还要剔掉蔬菜的根和蔫巴的叶子，某些部位的肉也是不吃的，全部挑出来放到宫治的碗里，这么一番看下来，竟然比我还要挑食。
“我第一次见到这家伙吃饭也看傻了，”闷头吃饭的宫治居然注意到了我的惊异眼神，毫不留情批判角名不健康的饮食习惯，“他很挑食，冬天还吃棒冰，北学长批评他好多次了，他就是不听。”
角名一脸无语：“北学长也叫你们不要在排球馆打架，你们哪次听过？”
“是侑挑事。”
“半斤八两。你还买了饮料？”
宫治搁了筷子，随手拿了两瓶饮料：“无酒精的，超市的橘子汽水卖完了。我不洗碗。”
找借口支开角名，宫治做得坦坦荡荡，公寓的面积太小，即使水流开到最大，厨房洗碗的角名还是能听清楚我和宫治的谈话。我套了一件厚实的外套，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向宫治点了下头。
“来这里吧。”我拢紧外套。
阳台有点冷，北宿舍通明的窗户也覆着凉意。
“你想说什么，”我朝手心呵了口热气，摇头拒绝了宫治递来的饮料，“直接说吧。”
宫治的回答干脆果断：“对不起。”
安静几秒，我看着秋夜薄薄的雾气，轻轻说：“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不，阿侑对我说出那番话时，我就应该严厉制止他，”他低头，晃着满瓶的饮料，然后说，“责无旁贷，我不会找任何借口。抱歉。虽然我知道，无论说多少遍‘抱歉’都为时已晚，但是，真的很抱歉。”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又一阵难耐的沉默，宫治终于开口：“接到你的电话知道他真去找你了，我觉得荒唐而离谱，那家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无所知的我只想冲去他的教室把他的脸按进马桶。但实话说，两年前的暗恋突然翻出来，我的第一反应可能更多是焦虑和羞耻吧。等我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想要把整件事完完整整说给你听时，你和阿侑的关系……”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我，然后说，“……你们像朋友一起经历了很多事，突然走到你面前说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横插一脚的告密者。我很犹豫，一直很犹豫。而且——”
我猜到他接下来的话：“你说吧。”
“都是真的，”话顿了顿，他取出压在口袋里的几张薄纸，“那家伙的感情都是真的。”
我垂眼看了一会，食指挑开一角，宫侑的落笔力道很重，字迹在背面也隐约可见。背面漏出的短短几行字，隐约可以猜出是道歉信。他写了很长的一封信，比他给我写的计划书还要长，指腹摸过背面突出的字迹，我抿了抿嘴唇，眼睛也猝不及防眨了好几下。
“其实，窈窕淑女有两个结局。电影的结局，你知道的，伊莱莎去而复返，口是心非的教授盖住了脸说‘我的拖鞋去哪啦’。但，《皮革马利翁》，电影窈窕淑女的原著小说中，剧作家萧伯纳安排的结局却截然不同，伊莱莎没有去而复返，成功改变了自己的口音后，她既没有成为公爵夫人，也没有挤进上流社会——她开了一个花店，就像她一开始期望的那样。”
“我知道啦。”宫治说。
挑起的一角轻轻落下，没有拆封的信放回宫治的手心，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宫治都陷在各自的沉默，他默默喝着饮料，玻璃门后的水流声没有停，远处的北宿舍倒是一扇又一扇窗户慢慢熄灭了。
TBC.
*侑侑没有杀青
四
大哭一场，太阳穴针扎一般的疼痛，我不愿意接过角名的纸巾，更不愿意稀里糊涂放过这个话题：“那么，他告诉你了吗？”
角名没有沉默敷衍的意思，只低头想了一会，几乎让我以为要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反问：“治说，你的心情不好，他觉得是宫侑的原因。他从来不是心思细腻的人，突然找我谈心，只可能是希望我能安慰你吧。”
校门口再次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听谈话声似乎是排球队自主晚训的低年级学生，他们大老远就跳起来一迭声喊角名，说起几个小时前的训练赛属于角名的某个精彩操作。我不想在他们面前失态，来不及躲开只能捂住脸略微背过身，还好角名向前走了一点，纸巾很自然塞进我的手里，借着他的高个子的遮挡，我抽出纸巾擦掉满脸的泪痕。
“学长！明天训练赛可以和我组队吗！”有人自告奋勇。
他的同伴们便叫嚷起来：“老老实实排队预约啊！”
这一打岔，鲜活的人声争先恐后钻进我的脑海，质问到底没有问出口，慢慢的，愤慨的郁气在孩子们爽朗生动的大笑中竟也全部散去了。我有点冷，也有点累，忽然就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了，我喜欢他这件事，角名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总归是不会喜欢我的，所以问与不问有什么区别。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啦。
“我得回去了，”我太累了，声音听起来也虚浮，“把书包给我吧。”
角名没有把书包还给我，直接背到了肩上：“我送你。”
我比他走得慢，不一会就落后他半步，低头走路盯着自己的影子，忽然发现他刻意放慢了步调，为了迁就我，鞋底每一次落地都像一部慢放的电影。眼眶再度湿润，我赶紧别过脸，擦掉刚滚落的泪水，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专注于脚下的水泥路，还没走到公寓门口，我就转过身向角名生硬地伸出手。
“书包还给我吧。你也快点回宿舍。”
角名没有如我期望的果断转身离开，甚至没有松开握着书包肩带的手：“你刚刚哮喘发作，住在校外不安全吧。”
“睡一觉就没事了，”这套说辞听起来太无力，我低声补充说，“一直都是这样的。”
“拜托一个女同学陪你吧。”
我藏在口罩里呼吸很沉：“没有这样的人呀。”
角名安静了几秒，慢吞吞松开握住书包肩带的手，只有食指还缠了一小圈，半新不旧的书包横亘在我们两个人的中间，我攥住一端不肯松手，他留着小指缠绕的这一小圈，抬一下手指就能解开这一小段并不复杂的缠绕。
“椎名。”
名字是最短的咒。
太多可能性，道歉，道别，甚至是道破我的暗恋，我屏住呼吸等待他束缚住我的理由，但角名只是低垂着头，默默地看着我。
“打扰了。”
背后传来没有任何预告的声音，角名和我都不由愣住了，从他的肩膀处慢慢探出一个快要褪色的银发，宫治丝毫不觉打断谈话的尴尬，左手举起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向我们晃了晃。
“有人想吃牛肉火锅吗？”他略过角名，取下我的书包便径直走向门口，“虽然是打折的牛肉，但我花了半个小时仔细挑选过，还买了花生酱、芝麻将、香油、干辣椒，很多调料。过来输一下密码锁？我真的饿了。”
“……嗯。”
我应了一声，还没走过去，角名已经伸手拦住了我，拨通某人电话的手机抵在耳边，从宫治的身上传来默认的通话铃。
挂断电话，角名耸肩说：“确认一下。”
“这时候再冒充我来做饭的话，”宫治说，“太蠢了。”
“做蠢事一直是你们的标签。”
开门，宫治拎着塑料袋进了厨房，他和宫侑在夏天的周末来过一次我的公寓，厨房的餐具和调味品的摆放还有印象。切菜，洗肉，准备锅底，宫治在十五分钟内利落准备好火锅端上方桌，这段时间内角名在厨房翻箱倒柜找东西，他煮好热水搁在我手边时，我才意识到他在找电热水壶。
论做饭的手艺，宫治一直遥遥领先我们其他人，他知道我的忌口，按上次的调料配了一碗蘸料给我，没有管角名就开始夹肉填饱自己的肚子。宫治没有说谎。他确实饿极了，筷子几乎要晃出虚影，如果宫侑也在，两个人的筷子大概又要上演碰碰乐。
角名吃得很慢，也吃得很少，他每次捞出半碗蔬菜和肉，总要花几分钟在里面挑挑拣拣，常见的姜、葱和蒜，还要剔掉蔬菜的根和蔫巴的叶子，某些部位的肉也是不吃的，全部挑出来放到宫治的碗里，这么一番看下来，竟然比我还要挑食。
“我第一次见到这家伙吃饭也看傻了，”闷头吃饭的宫治居然注意到了我的惊异眼神，毫不留情批判角名不健康的饮食习惯，“他很挑食，冬天还吃棒冰，北学长批评他好多次了，他就是不听。”
角名一脸无语：“北学长也叫你们不要在排球馆打架，你们哪次听过？”
“是侑挑事。”
“半斤八两。你还买了饮料？”
宫治搁了筷子，随手拿了两瓶饮料：“无酒精的，超市的橘子汽水卖完了。我不洗碗。”
找借口支开角名，宫治做得坦坦荡荡，公寓的面积太小，即使水流开到最大，厨房洗碗的角名还是能听清楚我和宫治的谈话。我套了一件厚实的外套，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向宫治点了下头。
“来这里吧。”我拢紧外套。
阳台有点冷，北宿舍通明的窗户也覆着凉意。
“你想说什么，”我朝手心呵了口热气，摇头拒绝了宫治递来的饮料，“直接说吧。”
宫治的回答干脆果断：“对不起。”
安静几秒，我看着秋夜薄薄的雾气，轻轻说：“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不，阿侑对我说出那番话时，我就应该严厉制止他，”他低头，晃着满瓶的饮料，然后说，“责无旁贷，我不会找任何借口。抱歉。虽然我知道，无论说多少遍‘抱歉’都为时已晚，但是，真的很抱歉。”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又一阵难耐的沉默，宫治终于开口：“接到你的电话知道他真去找你了，我觉得荒唐而离谱，那家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无所知的我只想冲去他的教室把他的脸按进马桶。但实话说，两年前的暗恋突然翻出来，我的第一反应可能更多是焦虑和羞耻吧。等我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想要把整件事完完整整说给你听时，你和阿侑的关系……”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我，然后说，“……你们像朋友一起经历了很多事，突然走到你面前说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横插一脚的告密者。我很犹豫，一直很犹豫。而且——”
我猜到他接下来的话：“你说吧。”
“都是真的，”话顿了顿，他取出压在口袋里的几张薄纸，“那家伙的感情都是真的。”
我垂眼看了一会，食指挑开一角，宫侑的落笔力道很重，字迹在背面也隐约可见。背面漏出的短短几行字，隐约可以猜出是道歉信。他写了很长的一封信，比他给我写的计划书还要长，指腹摸过背面突出的字迹，我抿了抿嘴唇，眼睛也猝不及防眨了好几下。
“其实，窈窕淑女有两个结局。电影的结局，你知道的，伊莱莎去而复返，口是心非的教授盖住了脸说‘我的拖鞋去哪啦’。但，《皮革马利翁》，电影窈窕淑女的原著小说中，剧作家萧伯纳安排的结局却截然不同，伊莱莎没有去而复返，成功改变了自己的口音后，她既没有成为公爵夫人，也没有挤进上流社会——她开了一个花店，就像她一开始期望的那样。”
“我知道啦。”宫治说。
挑起的一角轻轻落下，没有拆封的信放回宫治的手心，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宫治都陷在各自的沉默，他默默喝着饮料，玻璃门后的水流声没有停，远处的北宿舍倒是一扇又一扇窗户慢慢熄灭了。
TBC.
*侑侑没有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