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六）
你为什么答应宫侑的赌约？
蓦然，我想起心理咨询师的二度提问。
这个问题结束了半小时的单方面混乱叙述，听起来她想要以此为锚点深挖我的内心，心理学领域的流派令人眼花缭乱，无非是为混乱的内心寻找一个合适的归因，原生家庭、童年遭遇和器质性疾病，几乎所有可能的谈话走向迅速闪过我的脑海，假装思考的几秒安静，我选择了最不浪费口舌的一种。
「但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善良的好人。」
——这是谎言。
我的笑容消失了：“你听完了我的演讲。”
没有给出含糊的余地，角名点破了真相：“为愚者代辩，这个愚者指代的不光是宫侑。”
我无法向角名说谎，不仅因为他是我喜欢的人，无法对他诚实意味着我永远无法逃离自欺欺人的窘境。因此，尽管我想要一声不吭逃跑，躲到没人的阴影处熬过短暂的日光直射，但他是角名伦太郎，我放弃了逃避选项的挑战关卡，所以我深吸一口气，眼神稍稍偏移，咬着嘴唇放任自己空白了好一会。
作为普通人的我很糟糕，性格孤僻，木头一样没有情商，仅仅是拍照就能焦虑恐慌到手抖流泪，并不健壮的身体更像一个累赘。哪怕是父母，我也无法与之建立亲密关系。我就像上帝啃掉的一小块苹果。焦虑，忧郁，恐慌，不合群，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与之抗争，支撑我的是一个中二病意味十足的念头，就像幻想收到霍格沃茨通知书的小孩，怀揣拯救世界的英雄梦直到成为庸庸碌碌的大人。
「天赋卓绝像一个免责声明，你为世界带来了超凡的价值，也拥有了搞砸很多事情的权力。」
「他真的能做到一点什么，他的一切不合群都可以冠上天才的名义，太好了，关于宫侑的问题终于有了解字，普通人遇到的天花板对他来说，不过是费点时日就能越过的杆子。」
握住话筒的一瞬间，我究竟是在为宫侑辩护，还是在为曾经期望的自己辩护？
仰头，表情和脑海一同空白，我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就像一块习惯成自然的摆钟，剥离思考也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心跳和呼吸。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拼好的积木，重要的支点突兀抽走，看似完好的积木塔便摇摇欲坠，于是我捏着一块不恰当的积木试图重新填补那个缺口。
“伦太郎，我做不出来。”
支起双手遮挡表情，我近乎绝望地说：“我已经摸到了‘天分’的玻璃天花板了啊。”
/
那么，让我们给这个充满谎言的故事稍微按下暂停键。
天分和能力撑不起自己的野心，这是少年漫的常见桥段。可惜，敏感多思的女孩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犯了这些错误还要流着眼泪翻来覆去剖析自己的内心，殊不知绝大多数人在青少年的各个阶段都会有这些思考，这种行为怎么想都太惹人厌烦了。如果和她相对而坐的不是角名伦太郎，而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耐心大人，对方一定会充满慈爱地说，等你经历更多事情，等你长大成人就好了。
国中二年级，十四岁角名伦太郎和同桌打了一架，膝盖和左脸颊都挂了彩，揍他左脸的那一拳带了结结实实的蛮近，角名躲在房间龇牙咧嘴给淤青抹药膏时忍不住想同桌绝对新仇旧恨一块算了。一家四口，爸妈都注意到了他脸颊的淤青，两人隔着饭桌给对方递眼色，妈妈忙着给小他十岁的妹妹喂饭，爸爸举起报纸始终一言不发，他装作没看见，快速吃完晚饭收拾自己的碗筷扔进水池。他在房间心不在焉写作业，想起白天打架的事情，多少有些郁闷和后悔，抓着头发在心里干嚎的时候，年纪还小、胆子也小的妹妹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知道接了谁的授意问他脸颊怎么回事。
角名托着没受伤的右脸颊，略带敷衍地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啦。
于是，十四岁的角名伦太郎福至心灵，忽然理解了大人微笑着说这句话的心态。没有事是只有成为大人才能知道的。难以解释的原因太多，但总归要带一层敷衍的底子，大人或许没有想象中的高深莫测、无所不能，就像父母的慈爱聆听也不总是纯粹的无杂质。爱着妹妹的角名也会在自己的烦闷时期给出毫无用处的敷衍回答。
他和对面的女孩同龄，也没有迈过成年的红线，压根没有资格居高临下、理直气壮说出这一句指导。但他确实想对她这样说。等你长大了就好啦。加入了大人的行列，你会发现纠结天才与否根本无足轻重，大学毕业如同牛马出栏，任你在学生时代有多辉煌的成绩，大多数人也只是在为房租和伙食费朝九晚五奔走。但他又不想她听见自己这么庸俗的思考，所以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继续假扮理想中高深莫测的成熟大人形象。
他在她的面前总是有些拘束。
宫治最早发现这一点。高中一年级，宫治按照座位号在花名册找到她的名字，入学填写的各种表格给了宫治更多了解她的机会，他和宫治一起打了几场训练赛，对方在赛后主动拿了两瓶水，一瓶扔给角名，另一瓶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了起来。很快喝完半瓶水，宫治握着矿泉水扭头看他，问了一个差点让他把水喷出来的问题。
宫治问，你们在交往吗？
角名说，没有。
宫治说，你喜欢她？
角名说，你想干嘛。
宫治抛起矿泉水，半瓶水在空中哐啷作响，好一会才憋出一句，我还挺喜欢她的。
角名不喝凉水，矿泉水让他很不舒服，挑食的老毛病让他的表情和语气都不太自然，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不高兴和咄咄逼人。
角名说，所以你要追她吗？
宫治耸肩，又说，不至于，哪到哪。
两个人无言待了一会，宫治忽然放下矿泉水瓶，伸手拍了拍角名的肩膀，郑重地说，别告诉阿侑，他肯定要捣乱。
角名敷衍了一声“哦”，压制着不耐烦的情绪，他不想和宫治继续谈这个话题。
双胞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角名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就知道，别看宫治装得有眼色，强势一点都不比宫侑少。
宫治嘱咐完，还不走：“所以你ok吗？”
“Ok什么？”
“我打算和她一起参加新生活动。”
角名没说话。他无话可说。宫治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回答呢？宫治的心思偶尔会比宫侑多一个弯。但角名已经不想思考这件事了。
矿泉水搁在脚边，角名弯腰系鞋带，扯开又绑上，然后说，数学社的活动，她很喜欢，也很擅长。
TBC.
蓦然，我想起心理咨询师的二度提问。
这个问题结束了半小时的单方面混乱叙述，听起来她想要以此为锚点深挖我的内心，心理学领域的流派令人眼花缭乱，无非是为混乱的内心寻找一个合适的归因，原生家庭、童年遭遇和器质性疾病，几乎所有可能的谈话走向迅速闪过我的脑海，假装思考的几秒安静，我选择了最不浪费口舌的一种。
「但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善良的好人。」
——这是谎言。
我的笑容消失了：“你听完了我的演讲。”
没有给出含糊的余地，角名点破了真相：“为愚者代辩，这个愚者指代的不光是宫侑。”
我无法向角名说谎，不仅因为他是我喜欢的人，无法对他诚实意味着我永远无法逃离自欺欺人的窘境。因此，尽管我想要一声不吭逃跑，躲到没人的阴影处熬过短暂的日光直射，但他是角名伦太郎，我放弃了逃避选项的挑战关卡，所以我深吸一口气，眼神稍稍偏移，咬着嘴唇放任自己空白了好一会。
作为普通人的我很糟糕，性格孤僻，木头一样没有情商，仅仅是拍照就能焦虑恐慌到手抖流泪，并不健壮的身体更像一个累赘。哪怕是父母，我也无法与之建立亲密关系。我就像上帝啃掉的一小块苹果。焦虑，忧郁，恐慌，不合群，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与之抗争，支撑我的是一个中二病意味十足的念头，就像幻想收到霍格沃茨通知书的小孩，怀揣拯救世界的英雄梦直到成为庸庸碌碌的大人。
「天赋卓绝像一个免责声明，你为世界带来了超凡的价值，也拥有了搞砸很多事情的权力。」
「他真的能做到一点什么，他的一切不合群都可以冠上天才的名义，太好了，关于宫侑的问题终于有了解字，普通人遇到的天花板对他来说，不过是费点时日就能越过的杆子。」
握住话筒的一瞬间，我究竟是在为宫侑辩护，还是在为曾经期望的自己辩护？
仰头，表情和脑海一同空白，我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就像一块习惯成自然的摆钟，剥离思考也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心跳和呼吸。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拼好的积木，重要的支点突兀抽走，看似完好的积木塔便摇摇欲坠，于是我捏着一块不恰当的积木试图重新填补那个缺口。
“伦太郎，我做不出来。”
支起双手遮挡表情，我近乎绝望地说：“我已经摸到了‘天分’的玻璃天花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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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让我们给这个充满谎言的故事稍微按下暂停键。
天分和能力撑不起自己的野心，这是少年漫的常见桥段。可惜，敏感多思的女孩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犯了这些错误还要流着眼泪翻来覆去剖析自己的内心，殊不知绝大多数人在青少年的各个阶段都会有这些思考，这种行为怎么想都太惹人厌烦了。如果和她相对而坐的不是角名伦太郎，而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耐心大人，对方一定会充满慈爱地说，等你经历更多事情，等你长大成人就好了。
国中二年级，十四岁角名伦太郎和同桌打了一架，膝盖和左脸颊都挂了彩，揍他左脸的那一拳带了结结实实的蛮近，角名躲在房间龇牙咧嘴给淤青抹药膏时忍不住想同桌绝对新仇旧恨一块算了。一家四口，爸妈都注意到了他脸颊的淤青，两人隔着饭桌给对方递眼色，妈妈忙着给小他十岁的妹妹喂饭，爸爸举起报纸始终一言不发，他装作没看见，快速吃完晚饭收拾自己的碗筷扔进水池。他在房间心不在焉写作业，想起白天打架的事情，多少有些郁闷和后悔，抓着头发在心里干嚎的时候，年纪还小、胆子也小的妹妹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知道接了谁的授意问他脸颊怎么回事。
角名托着没受伤的右脸颊，略带敷衍地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啦。
于是，十四岁的角名伦太郎福至心灵，忽然理解了大人微笑着说这句话的心态。没有事是只有成为大人才能知道的。难以解释的原因太多，但总归要带一层敷衍的底子，大人或许没有想象中的高深莫测、无所不能，就像父母的慈爱聆听也不总是纯粹的无杂质。爱着妹妹的角名也会在自己的烦闷时期给出毫无用处的敷衍回答。
他和对面的女孩同龄，也没有迈过成年的红线，压根没有资格居高临下、理直气壮说出这一句指导。但他确实想对她这样说。等你长大了就好啦。加入了大人的行列，你会发现纠结天才与否根本无足轻重，大学毕业如同牛马出栏，任你在学生时代有多辉煌的成绩，大多数人也只是在为房租和伙食费朝九晚五奔走。但他又不想她听见自己这么庸俗的思考，所以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继续假扮理想中高深莫测的成熟大人形象。
他在她的面前总是有些拘束。
宫治最早发现这一点。高中一年级，宫治按照座位号在花名册找到她的名字，入学填写的各种表格给了宫治更多了解她的机会，他和宫治一起打了几场训练赛，对方在赛后主动拿了两瓶水，一瓶扔给角名，另一瓶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了起来。很快喝完半瓶水，宫治握着矿泉水扭头看他，问了一个差点让他把水喷出来的问题。
宫治问，你们在交往吗？
角名说，没有。
宫治说，你喜欢她？
角名说，你想干嘛。
宫治抛起矿泉水，半瓶水在空中哐啷作响，好一会才憋出一句，我还挺喜欢她的。
角名不喝凉水，矿泉水让他很不舒服，挑食的老毛病让他的表情和语气都不太自然，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不高兴和咄咄逼人。
角名说，所以你要追她吗？
宫治耸肩，又说，不至于，哪到哪。
两个人无言待了一会，宫治忽然放下矿泉水瓶，伸手拍了拍角名的肩膀，郑重地说，别告诉阿侑，他肯定要捣乱。
角名敷衍了一声“哦”，压制着不耐烦的情绪，他不想和宫治继续谈这个话题。
双胞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角名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就知道，别看宫治装得有眼色，强势一点都不比宫侑少。
宫治嘱咐完，还不走：“所以你ok吗？”
“Ok什么？”
“我打算和她一起参加新生活动。”
角名没说话。他无话可说。宫治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回答呢？宫治的心思偶尔会比宫侑多一个弯。但角名已经不想思考这件事了。
矿泉水搁在脚边，角名弯腰系鞋带，扯开又绑上，然后说，数学社的活动，她很喜欢，也很擅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