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宫人都知晓太子有多疼爱承福殿的那位,夜夜宿在承福殿,若说只是一时的疼爱,但太子回回叮嘱下头人盯着那女子进补药,三天两头就找太医来把脉,这分明是做好了让其怀种的打算。

    太子妃尚未入东宫,叫个没名没分的怀上了,属实不合规矩,可那是太子,谁敢置喙。

    直到圣上意欲赐婚的消息传至众人耳朵里,众人才知,殿下的意愿有多坚决,因为殿下拒绝了与郡公大人家二小姐的婚事,圣上为此勃然大怒,扬言要废了太子。

    那阵子东宫的人战战兢兢,有几个自诩品相不错的宫女迁怒于那女子,干活时故意偷奸耍滑不说,还暗戳戳地阴阳她。那女子面无波澜,倒是太子动了怒,翌日就把这几个嘴碎的宫女给处死了。

    烛火的光晕流映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乌黑卷翘的长睫如蝶翼般轻扇,香汗淋漓,濡湿了鬓角,那双眸子半瞌着,一幅被折腾狠了的样子,无力地卧在裴策珩身上。

    “再喝点。”

    男人的声音温柔缱绻,耐心哄着,瓷匙舀起醇白浓郁的滋补骨汤,滑过白釉碗面发出的声响清脆悦耳。

    闻淑仪无意识地抿下,掀开眼皮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但没有多余的言语,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裴策珩轻轻笑了声,吻过她汗湿的鬓发:“不闹你了。”

    守在一旁的宫人们垂着眼,听着动静,只觉得此时的太子简直打破了她们的认知,原来殿下并非一直都是凶神恶煞的,他也有柔情的一面,只不过仅限这个女子。

    太子回归的三年里,关于他的传闻宫人们多多少少都听说了些,原以为闻氏一家都会被太子搓磨的极惨,毕竟太子时常念叨着要手刃了闻家,想来是恨之入骨,然而现实是闻家二老京州赐府,闻家女娘稳居东宫,着实令人乍眼。

    敢情太子的恨只是嘴上说说。

    这些年来太子身边也从未出现过旁的女子,她们都以为太子那厢不行,直到闻家女入宫,太子夜夜挑灯,承福殿的宫女都听的耳热。

    这些日子的观察她们愈发确信了一件事:太子对此女子的宠爱不是一时兴起的,而是刻进骨子里的娇宠。无论外人怎么说,无论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即便是太子对此女动怒,她们都不能信,这是久待深宫养出来的直觉,她们只管献殷勤就是了。

    于是东宫的人一改往日对闻淑仪的冷淡,开始鞠躬尽瘁地伺候着。只是此女的态度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对所有人都避之如蛇蝎。

    众人不解,直到宫女无意发现了此女香囊中的端倪。

    裴策珩看着手里的香囊,阴鸷的目光扫向榻上的闻淑仪:“藏红花。”

    他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现在的心情,他没日没夜的忙着政事军事,拉拢臣党,以及泉鹰阁近来的波动,顶着压力拒婚,他从不觉得累,只为了能早日给她缔造盛世庇护于她,只要看到承福殿的那盏灯,所有的疲累都会随之抚平,可是,闻淑仪就是这般回应他的。

    闻淑仪瞳孔晃了晃,捏着月白蚕丝床褥的手指收紧。

    无声的压迫萦绕着承福殿,周遭的空气厚重到让人喘不上气来。

    “我不想生。”闻淑仪直视他:“这世间愿被你宠幸的女子数不胜数,你若想要子嗣,自去找她们便是。”

    裴策珩眼里冒火,骨指攥的咯嘣作响。

    前世别说是纳妾了,就是哪个官家女子同他多说两句话,闻淑仪都得吃上几日醋,可如今,她却主动把他推给别人。

    “都出去。”

    “喏。”宫人们如得重释,有序退了出去。

    一时间,殿内只余下裴策珩与闻淑仪。

    看着对方阴沉的脸逐渐逼近,闻淑仪心乱如麻,说半分不怕自是不可能的,可闻淑仪不愿在其跟前弯下脊梁。

    微凉的指尖掐上她的下巴尖,那双凤眸翻涌着暗色,仿佛泼染的墨。

    “不想怀?还是只是不想怀我的种!”

    “对。”闻淑仪字字句句清晰掷地:“你要杀你就直接杀了我,我不愿与你产生任何羁绊!与你沾染一丝半点,我都嫌恶心。倘若有朝一日你被废了,我只会拍手叫好,趁机逃走,为何要让孩子生在没有爱的宫殿里,我是你强夺来的,我不爱你,纵使生下孩子,只要一想到他(她)身上流淌着一半你的血脉,我恨不得直接弄死他(她)!”

    裴策珩静静地听完她的话,气到眼冒寒光,气息不稳,他长吸了口气,勾唇冷笑:“谁要你的爱?别自作多情了。”

    强悍的力道将她压在身下,空气中充斥着绢帛撕裂的声响。

    “你不想生,我偏要你生。”

    听着殿外传来的屏风等重物沉闷倒地的声响,紧接着一连串青瓷坠地碎裂,宫人们神情微变,纷纷退至院中。

    “你能逃去哪里?这辈子你都只能在我身边!我要你生你就得生!”桌椅滑过地面发出刺耳的移位声,女子的哭骂与太子的粗喘隔着朱红槅窗模糊传出,不绝于耳。

    宫女们汗如雨下,没觉得活色生香,只觉得这动静格外凶悍,令人胆寒。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泛起了鱼肚白,嬷嬷冲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再去备热水。”

    “嬷嬷。”院外的宫女小步来禀。

    “何事?”

    “那个孟家女来了。”

    百迭裙摆浅浅曳地,孟清窈看着金碧辉煌的主殿,梁架彩绘繁复精细,隔扇的绦缳板饰双龙纹,隔心是三端花饰间以直棂纹,精雕华美。

    东宫便如此,看来大黎的财力远敌从前的北晋。

    回廊处传来脚步声,孟清窈回头,恰巧与裴策珩相视。

    裴策珩原本神情淡淡,然而当对上孟清窈的眼神时,他的眸色微变。

    “太子殿下安。”孟清窈福身。

    裴策珩略过她径直走过去:“你找我有何事?”

    凉风随之掠过脸颊,孟清窈堆起笑:“我来看看殿下,上次一别,有些时日未见了。”

    “你好像很平静。”裴策珩落座,他下意识转动玉扳指,忽而摸到上面的濡湿,才反应过来。

    这次他被怒火麻痹了心,怕是伤着她了。

    他的喉结滚动,眼神又冷了下来。

    罢了,是她自己不听话。

    “殿下是在指大黎灭了北晋一事?”孟清窈不咸不淡:“弃暗投明,这是古人就懂的道理。更何况,殿下又不是杀了我的父亲。”

    此话一出,裴策珩脸色陡然沉了几分,对上孟清窈平和的神色,心底的猜忌愈发清晰。

    从前的孟清窈怜悯众生,断然做不到这般冷静。

    “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不谢,本太子不喜欢欠人情,三年来你来地牢看望过我,此番算还你了。”

    “一厢记挂就能得以免死,殿下好生心善。”孟清窈弯起唇角:“也是,闻家都把殿下推出去了,殿下还是不计前嫌收留他们,甚至派了重兵把守,当真是重情重义。”

    后头的字她渐渐咬重,倘若是从前的孟清窈,裴策珩知晓此番话多半是发自肺腑,可此话出于此人之口,他哪里会听不出讥讽之意。

    裴策珩懒懒地后仰。

    虽不知她怎么也一道过来了,不过她如今身份低贱,料她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你若无事便回罢,本太子赶着早朝。”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殿下心中忧愁,特来献计。”

    裴策珩眼底滑过戒备:“何事?”

    “听闻殿下为闻娘子拒婚,偌大的东宫也只有闻娘子一人。”孟清窈眼神黯淡:“从前是我一厢情愿,不明殿下心意,唐突了。”

    “你若有其他中意的男子,本太子可以为你许婚。”

    “不必了,我只要看到殿下安好,心中便欢快了。只是那闻娘子大抵是不愿的罢,她与祝九安情意......”

    “够了!”裴策珩打断她:“你有话就直说,不必重复这些过往。”

    “在殿下眼中这是过往,闻娘子可不是这么想的。”孟清窈缓缓走近他:“殿下,您如今位高权重,而那祝九安不过是个阶下囚,如今他们能活着,全得仰仗殿下,殿下得让闻娘子明白这一点,得让她有危机感啊,这般宠着,她只会恃宠而骄。”

    闻言,裴策珩的眸色微微闪了闪。

    自藏红花一事后,裴策珩已经连着六日没去承福殿了。

    “姑娘,要不您主动去看看殿下罢?”

    那拨动百合花株的手一顿,她疑惑抬头:“我干嘛要去看他?”

    应着裴策珩不再出现,闻淑仪一扫前阵子的阴霾,甚至都有闲情摆弄种起花草了。

    “殿下今日与那孟家女相谈甚欢,姑娘不担忧吗?”

    “担忧什么?”闻淑仪真的懵,她被强逼着委身于她们家殿下这件事,应不是秘事罢。

    然而宫女不信似的,裴策珩六日没来,她们便连着问了六日。

    “姑娘,那孟家女又拎着食盒来探望殿下了。”

    “嗯。”

    “姑娘,那孟家女邀殿下游湖去了。”

    “哦。”

    “姑娘!不好了!殿下要留孟家女过夜!”

    闻淑仪睡的正香,被她惊醒,迷迷瞪瞪地抱着睡枕,倒头又睡:“好的,早生贵子。”

    宫女:“......”

    见对方不听劝,宫女们也是无奈焦灼,殿下是不来了,却每日都要派人去汇报情况,这差事可难受的紧,见着自家殿下由云转阴,简直比杀了她们还难熬。

    这不,元叔又来了。

    素素苦着个脸跟了过去,回视姐妹们一脸同情的眼神,心里更是苦不堪言。

    裴策珩原以为闻淑仪会坐不住,没曾想倒是他急了。

    “怎么样了?”

    听着殿下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问话,素素跪在地上,两手紧张地绞着:“姑娘听了那些话,好似不大欢喜。”

    “当真?”裴策珩转动白釉裂冰纹茶碗瓷盖:“可我怎么听说她最近在忙着给后院的花松土,呵,还真是有雅兴。”

    素素扑通一声磕头:“殿下,姑娘心中有您的,她只是不爱表露。”

    裴策珩失神地盯着茶水里泡开的嫩芽,落寞地轻笑。

    他在盼望着什么......

    孟清窈提议借她来激起闻淑仪心中的危机感,可裴策珩还没有蠢到轻信她的话,他要真这么做了,他们之间,怕是真的毫无余地了。他只让元叔扯些谎去试试闻淑仪的态度,显而易见,她毫不在乎,滚烫灼热的思念,唯有他一人在承受着。

    “明日申时之初,叫她来雪映亭。”

    他要亲眼看看,她是不是当真半分不在意。

    闻淑仪被一群宫人请来雪映亭,脸上摆满了不情愿,她看着秋千下说笑的裴策珩与孟清窈二人,该说不说,还挺养眼。

    裴策珩的余光早已锁定了来人,他视若无睹,继续推着孟清窈荡秋千。

    孟清窈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殿下!再高点!”

    五月的绣球花开的正盛,闻淑仪扫了一圈,视线落在亭中石桌上的酥糕上,她兀自走过去,拿起一块尝了尝。

    味道不错。

    她的眸色微微亮起,又拿起了一块。

    见自己被无视,裴策珩的脸黑了下来,胸腔中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压的心口发堵。

    他松开秋千绳,沉声道:“闻淑仪,见到本太子为何不行礼?”

    闻淑仪擦去嘴角的糕屑,福身:“见过殿下,见过良娣。”

    “良娣?”裴策珩反复咀嚼这个词,凤眸下压,他试图在闻淑仪脸上看出半分醋意,然而没有,一丝一毫都不曾有。

    “不是吗?宫人们殿下留孟姑娘过夜了,难不成没封?殿下从前便喜欢孟姑娘,如今可算如愿以偿了,我在这里祝贺殿下心想事成,抱得美人归。”

    空气陡然冷凝,裴策珩无声地盯着闻淑仪,眸色晦暗难辨。

    纤细的皓腕环上他的手臂,孟清窈亲昵地贴着裴策珩,笑的羞赧:“闻娘子怎知?说起来,我倒要称你一声姐姐。”

    “不必,我不会是他的良娣。”闻淑仪不卑不亢:“我有丈夫。”

    此话一出,裴策珩的眸底顿时翻涌起怒火,胸腔被一团酸胀撑开,他的下颌紧绷,笑声冰冷:“丈夫?”

    “是。”闻淑仪正视他:“一个月了,望殿下莫要忘了你我的约定。”

    “急什么?夜里我会派人请你父母进宫。”裴策珩挽着孟清窈在她边上:“雪映亭冬日看叠岩假山最佳,而今虽不是冬日,但姹紫嫣红,也别有一番风韵。”

    “我只是怕扰了殿下与良娣的兴致。”

    “你当你是谁?”裴策珩双目锐利:“本殿下兴致很好,你入不了本太子的眼。”

    闻淑仪懒得与其争论,垂眸要拿那块枣泥印糕,却被裴策珩先一步抢过。

    “清窈,你尝尝。”裴策珩亲自喂孟清窈,神态温柔。

    孟清窈顺势就着他的手咬过:“多谢太子殿下,殿下也尝尝。”

    二人上演起了郎情妾意的戏码,闻淑仪在一旁看着,恨不得直接帮他们把床搬来。

    日头渐移,任凭裴策珩与孟清窈如何蹦哒,闻淑仪都目不斜视地作画,晚风拂过她的鬓发,白皙的鹅蛋脸仿佛透着莹润釉泽的瓷玉,仅是一瞥,裴策珩便移不开眼了。

    “殿下,我投中了!”孟清窈欣喜地抬头,却见裴策珩已不在身侧,而是踏上了亭阶。

    “在画什么?”裴策珩走近她,那画上的人像蓦地撞入视线,他停下脚步,满眼都是冷意。

    闻淑仪自顾自的收拾画具:“这三年里我给他画过很多肖像,他骑马时的,射箭时的,蹴鞠时的,身着官袍,身着常服,身着战袍,可独独没有画过身着喜服时的,因为我没见过。”

    闻淑仪掀开眼帘,面无波澜地正视他:“这一切,拜殿下所赐。”

    “天色暗了,我回承福殿等我爹娘。”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质地柔软的大袖衫裙摆滑过他的手背,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一动不动,颈间的经络血管却无声虬结凸起。

    他故意做戏想引她注意,而她,却在给别的男人画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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