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护士的小推车骨碌碌地才到病房门口,林婧已经动作麻利地把烟头丢进床头的水杯里。

    但房门却没如意想中那样马上被顶开,只听见年轻小护士在走廊里大声说:“探视时间还没到呢!”

    隔了会儿又妥协:“行吧,你快点,别耽误了病人休息。”

    紧接着,周予柏便跟在推车后面走了进来。

    小护士边走边举手连连在口鼻处扇风,停好了小推车,瞧也不瞧林婧乖乖伸过来的胳膊,反倒行云流水地拉开她床头的抽屉,又摸了摸她的枕头下面,接着板着一张肉嘟嘟的面孔朝她“刷”地摊开掌心:“拿来!”

    林婧学着她的表情鼓着嘴巴眨眨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哎!”

    “快点交出来,不然我叫昨天刚来的实习护士过来给你打针了。”

    对峙良久,到底是病床上的弱势群体败下阵。

    就在小护士得意洋洋地注视下,林婧从被子里掏啊掏,掏出一包长寿烟,可怜巴巴道:“最后一包了,一定要帮我收好啊,出院的时候我还要带走的,你不知道这个烟有多难买。”

    酒精棉球消消毒,针头又稳又准地没入淡青色的血管。

    医用胶带固定好了输液管,小护士朝周予柏摆摆手,示意他上前,但他站在床边一直目送着推车出去、门又关紧了,也没出声。

    还是林婧先开口:“有没有烟啊?”

    周予柏撤回视线,望着她一愣。

    林婧只觉得这人生得伶伶俐俐,却时常反应迟钝得活像块木头,马上不耐烦地皱起眉心,全不见方才同小护士扮可怜的无辜样:“你来探病,怎么空手啊,至少留包烟吧。”

    说完,眼睁睁看他弯下身体在脚边的大袋子里拎出了自己那只名牌皮包。

    周予柏直将皮包送进她怀里,干巴巴地笑笑:“大卫把包送去酒店前台,我刚好看见,就帮你带过来了。”

    见她翻出了关掉的手机,周予柏又补道:“阿明那天打了很多电话找你,我们只接过一通。”

    林婧全不在意地把手机丢回去,又翻了好半天,终于脸色一亮,嘴里嘀咕着“我就记得嘛”,两根细细的手指就夹出了包瘪瘪的烟盒,晃了晃,里面似乎也没剩下几根,一下子丧气地向后靠倒在立着枕头的床头,瘾君子似的又仰面跟他讨:“别说你今天没带啊,也别说你已经戒了。”

    这一次的对峙更简短,病床上的弱势群体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周予柏默默地把烟盒和打火机都搁在了床头柜上,快要走出门,听见火石摩擦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扭头道:“医院不可以抽烟的,况且对你的康复也没好处。”

    隐在烟雾后那个瘦瘦的身影表情模糊,一头浓密的长卷发怕冷似的紧拥着连病号服都撑不起的、单薄的肩膀,松松垮垮的袖口掉到了手肘,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臂,手臂仿佛旁出的斜枝一样悬空支着一动不动。

    他看着女人指间那颗橘红色的火光渐渐暗去,烟灰渐长,心里突然涌起某种强烈的不适感。

    **

    开工前周予柏才收到许嘉豪探班的消息,晚上收工那家伙已经穿着皮风衣围着夸张的围巾坐在场务的塑料凳子上抖腿了。

    一见到他,更是叫着“bro”大张两臂迎上去,比起探班倒更像是来接机的。

    晚上两个人又去大卫推荐的酒吧喝酒,许嘉豪晃着酒杯四下打量,还要揶揄道:“不错啊,我还以为你来这里要做苦行僧。”

    然而三句两句就绕到了正题上:“听说你们组里出事了?”

    周予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又是哪本八卦周刊鬼扯的?”

    对面笑出了满口标志性的整齐牙齿:“是吗?是鬼扯吗?那我怎么一直没有看到阿劲?”

    十六岁暑假送桦姐的骨灰归乡,周父特许他多留半个月,他就在这紧凑的时光里结识了许嘉豪。

    那会儿的许嘉豪,白天帮旺角姑妈家的茶餐厅顾店,晚上到鸭寮街的二手音响店打工,周予柏抱着桦姐那台唱片机在鸭寮街转了四天,第五天踩着雨过后路边浅浅的水洼,突然就被人一把拽进间不仔细看都很难发觉的店铺。

    店里是棺材一样板正的格局,两侧货架直通到底一览无余,架子上杂乱地摆满了各式各样新旧不一的音画设备,中间空出的窄道两个人想错肩都很困难。

    门口的板凳上还摆着零零碎碎的一摊东西,许嘉豪的耳朵上别着个细长叫出不名字的工具,斜着眼睛问他:“是不是有东西要修啊?”

    但直到他行程突变匆匆离港,也不知道唱片机到底有没有修好。

    几个月后,越洋的长途电话打到学校,接起来一股浓烈的印度腔距离话筒很远似的:“找到了,你来讲。”

    接着就是许嘉豪大剌剌的语气:“你是不是有东西忘在鸭寮街了?”

    又过了两个月,层层包裹的唱片机越洋而来,就在某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桦姐年轻的歌声顺着唱片的纹路扩散开,填满壁炉毕剥燃烧的房间。

    周颖披着睡袍走出卧室,定定地站在壁炉旁,曲毕了问他:“你找人修的?”

    “嗯。”

    “谁修的?”

    顿了顿,他说:“一个朋友。”

    高中毕业的假期再返港,这个朋友已经考进了H台做儿童节目的主持,再后来换去娱乐节目,再再后来就是在他回港发展的前一年和当年连夺两次金曲奖。

    聊到这段路如何走来,许嘉豪谦虚得刻意又做作:“多多的努力多多的眼色,再加上一点点的才华跟运气啦。”

    别的不提,努力跟眼色他绝对是一流的,比如,尽管顶着金曲歌王的光环,但现如今既然仍隶属H台娱乐组,照旧会为条不知真假传闻专门跑一趟。

    甚至抱定决心要追根问底:“别想随便应付我啊,我知道蒋孝全都来了,绝对不是小事。”

    听到那个名字,周予柏挑了挑眉,咬字极清楚地重复道:“蒋、孝、全?”

    许嘉豪隔着桌子大力地推了下他的肩膀:“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大卫丢来的一堆碎片终于拼出了点模样。

    两个人喝到走路打跌,搭着肩膀回到酒店,许嘉豪开好了房间却还硬要跟着周予柏多聊几句,明摆着套不到话誓不罢休。

    房门打开,泥鳅似的钻进去坐在床边四处打量,周予柏径直走到窗边推开道缝,习惯地去摸口袋只摸了个空,才想起烟跟火机都留在医院了。

    就听人叫他,“嘿”。

    下一秒条件反射地一把接住了迎面飞来的烟盒,烟盒沉甸甸的,火机也装在里面。

    又听人问,“你戒烟了?”

    他摇摇头,长长吐了道烟雾,闷闷地说:“阿豪,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告诉你。”

    许嘉豪不死心道:“那我问你问题,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就好了,林婧是不是出事故了?”

    他深吸了一口。

    “蒋孝全带的医生是美容科的,她是不是毁容了?”

    “事故跟康敏容有没有关系?”

    周予柏按熄烟头,把烟灰缸又推回靠墙的位置,转过脸直视着许嘉豪说:“嘿,我明天大早开工,现在、马上,就要休息了。”

    那张脸上立刻浮起油滑的笑容:“OKOK,你休息,我明天也要去片场拍点花絮的,明天再聊啰!”

    说着站起来,突然眼疾手快地扯过书桌上包着樱桃的报纸:“这是什么?”

    他真的不高兴了:“喂!”

    这一丝的不悦很快就被冲散。

    果子骨碌碌洒满桌,许嘉豪拾了颗凑近闻闻,又举高了对着光细看,突然脸色大变扭头盯着他:“这东西,你没吃吧?”说完又摸着后脑笑笑:“傻了,真的吃了怎么可能还站在这儿。”

    他也走近了,接过那颗果子,触手便一惊:“怎么是豆子?这不是樱桃?”

    许嘉豪快笑死了:“你买的时候人家说是樱桃?”

    想想那老婆婆一口听不懂的方言,5毛钱一杯也是靠比划的,周予柏直流冷汗。

    “但你买回来也没看看?”

    记起透过医院门缝偷窥的一慕,周予柏将豆子扔回桌上:“没有,我当是樱桃,但用报纸包着怎么吃?”

    许嘉豪点头道:“算你福大命大,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相思豆。别看它生得漂漂亮亮的,名字又好听,可是有剧毒,吃了,会要了你的命!”

    这一晚直到电视上换来换去只有雪花,周予柏也没入眠。

    周颖那部骆克道的片子,他看过不知多少遍,总也未能读懂那个教科书般的长镜头——雕梁画栋的花楼历经岁月已经变得陈旧灰败,妓女们或倚着二楼围栏或坐在桌前,都不约而同地凝望着同一方向、镜头逐个扫过她们饱受摧残的面孔,每个人的表情似乎都是麻木冷漠的,但每双眼睛又好像都在无声的呐喊。

    他对直视别人的隐秘有种本能的抵触,也表达过自己的疑惑:“我觉得这很不礼貌。”

    周颖只用大仲马和莱蒙托夫的话做了解答,又或者那根本只是反问,并不是解答,因为周颖抛出的每个句号,周予柏都紧跟其后打上了问号。

    “人生的真谛是痛苦。”

    “痛苦是艺术的源泉。”

    “艺术这条路向来孤独,也正是孤独才能锻造出伟大的心灵。”

    这一刻,最孤独的林婧从柜子里摸出那只蓝丝绒的珠宝盒,“登”地打开,钻表在淡淡的月色里闪闪发亮,尽管没开灯,刻在内表盘上的编码也清晰可辨。

    XXXXX315。

    那么康敏容那只应该就是她的生日,313了吧。

    真是感天动地,谁见了都要冲他蒋孝全叹一声,“情种”。

章节目录

劲女正传「港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利雅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利雅丹并收藏劲女正传「港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