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医院外开阔的场地上停着。

    张秘书坐在车里,见莘白秋跟着顾弈清走出来,连忙下车,为两人开车门。

    两人入座后,张秘书坐回副驾,令车夫开车:“下午两点前,必须到玫红班。”

    “玫红班”三个字,让莘白秋全身一抖。

    顾弈清悄声对她道:“我在,没问题。”

    莘白秋点头,闭上眼,默诵今日临摹的《兰亭序》,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顾先生,莘小姐,到了。”

    黑色大门上,照旧挂上两只红灯笼,上头三个“玫红班”墨字刺目依旧。

    顾弈清先下车,对车内的莘白秋伸出手:“来吧。”

    莘白秋下车,挽住他的胳膊,感觉他的存在,从中汲取进入玫红班——地狱的力量。

    她昂首挺胸走进去。

    她不再是那个被逼无奈签下身契的小女孩,她不再是那个满脸麻子被嘲讽讥笑的秋麻子,她是莘白秋。

    张秘书先一步进去,找到黄姐,对她道:“来了!顾先生带莘小姐过来了!”

    黄姐听到,连忙令小大姐,搬两张椅子进屋,放在章总理对面。

    章总理这日在红英屋里摆酒,只带个帮闲来,见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红英笑道:“有贵客!”凑到章总理耳边道:“您总说要和顾先生多交流交流,今儿啊,趁着顾先生来,我攒个局,怎么样?”

    顾弈清的宏民银行和宏民日报在北平城中举足轻重,章总理确实也愿意和他攀交情,笑呵呵亲口她:“你啊,可真是贴心,不枉我疼你这些天!”

    红英轻推开他,边叫梨君过来倒酒,边出去迎接莘顾二人。

    梨君这半个月都有点浑浑噩噩,好在她向来机灵,应酬起来,也不让客人感觉被怠慢。

    这时,玫红班上下人等都被惊动,无事的暂且不说,有事的也放下生意,出来看顾先生和……一位十八九岁的大美人进来。

    莘白秋穿件雨过天青色的长衫,脖子上挂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冉冉如朵青云飘来,仿若神仙中人。

    有龟公提水壶进来,看到走在前面的莘白秋,惊得手一抖,热水直浇在裤脚上,烫得他直跳,还死盯背影不放。

    那是秋麻子?!

    莘白秋跟在顾弈清身边,行走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百感交集。

    红英与黄姐迎上来,红英对顾弈清轻轻点头后,笑拉住莘白秋的手:“这位就是莘小姐吧?真是大家闺秀。”

    黄姐接着道:“女儿,你这话说的,顾先生忘年交的孙女,能不好?”

    红英轻拍脸颊:“没错,我说错话了,莘小姐千万别怪我。”

    玫红班五年,莘白秋从未见过红英如此言笑晏晏的模样,她差点觉得面前的人不是认识的红英。

    定定神,莘白秋方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夸我,怎么还能怪你呢?”

    红英拽住黄姐:“姆妈,你看,莘小姐多大方!”

    黄姐佯装不高兴:“是啊,说你的姆妈就不大方了?”

    红英连忙伏在黄姐身上:“姆妈也大方,好姆妈,别生气……”

    几人说说笑笑,就到屋里。

    章总理呵呵大笑:“顾先生,好久不见。”

    顾弈清笑道:“真巧,能在红英姑娘这里见面。”说着,为莘白秋拉出凳子,轻声道:“坐。”

    莘白秋一笑:“谢谢弈清哥。”

    顾弈清拍拍她:“和我还这么客气。”

    “弈清哥”三字虽轻,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一震,就连章总理,都特别看了看莘白秋。

    顾弈清纵横北平城十几年,头一次听到有女子叫他“弈清哥”,此人在他心中地位绝非寻常。可如果这么看重她,怎么带她来八大胡同?

    章总理纳闷的时候,顾弈清已经介绍:“这是我世交莘老太爷的嫡亲孙女,莘白秋,阿秋,这位是章总理。”

    “莘小姐,幸会幸会。”边说话,章总理边敬酒。

    红英一个眼色,梨君连忙上前,在莘白秋桌前酒杯里,倒七分满的葡萄酒。

    莘白秋想借倒酒的时候,与梨君说些话。

    梨君只是低头,倒酒后迅速后退几步,低声道:“莘小姐,请。”阿秋总算完成心愿,离开玫红班,梨君应该为她高兴,但自己心里酸涩得很,反正,不想和她说话。

    梨君在酒席边缘,仔细听人说话,尤其注意阿秋的声音。

    莘白秋举起酒杯,笑道:“谢谢章总理。”轻啜口,便放下酒杯,静听顾弈清与人寒暄——主要是顾弈清同章总理说话。

    说着说着,提到《宏民日报》,章总理借酒劲问道:“这三四天,宏民日报大幅报道河南灾民事宜,是老帅的意思?”

    “老帅知道。他老人家说,我这报纸上全都是写议员督军之类的事,官僚气十足,现在报道些受灾的人,挺好。”

    嗯?官场上的人都知道,《宏民日报》是老帅态度风向标,它夸赞谁,几天后那人不升官也被嘉奖,它要是斥责谁,那人可就废了,不是撤职就是靠边站。

    这么好用的传声筒,老帅说它官僚气十足?

    看顾弈清气定神闲的模样,怕是问不出什么,章总理哈哈地,说起笑话来。

    笑话很无聊,但别人都在笑,莘白秋只能也笑。

    门帘响起,阿华走进来,见到莘白秋,脚步一滞。

    莘白秋端坐着,对阿华点头。

    顾弈清时不时看向白秋这里,这次,正好看到她对阿华点头,笑道:“阿秋,你认识她?”

    红英正为章总理倒酒,忙笑道:“我家的小大姐,哪里会认识莘小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哪里配!”

    阿华讷讷道:“姑娘说的是。”

    莘白秋打圆场:“可能是她见过的人,有些像我。”

    顾弈清轻拍桌子:“是了!张秘书前天和我说,在玫红班有个叫阿秋的小大姐,和我家阿秋年纪差不多,身高也是,我这次来,还真想看看那个小大姐,她人呢?”

    红英跟着问:“她人呢?”转头问梨君:“她人呢?”

    梨君迅速望眼莘白秋,又对顾弈清道:“顾先生,她死了。”听到这话,白秋脑中嗡嗡,心里空荡荡。

    “死了?怎么死的?”顾弈清问道。

    “姆妈要把她送去花烟间,她不干,找机会吞金自尽了。”

    章总理听了,旁边赞叹道:“真是烈女!”

    顾弈清看着莘白秋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倒还不错。阿秋,你觉得怎么样?”

    莘白秋心中安定下来,忍不住举起酒杯:“弈清哥,你说的是。”

    顾弈清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突发奇想:“认识那个小大姐的人,有多少?”

    “阿秋在这里五年,班子里上下都认识她,最主要的是,她满脸的黑麻,也不知道谁那么没眼力,居然说莘小姐和她像!”红英道。

    张秘书轻咳。

    红英连忙以酒赔罪。

    众人大笑。

    笑声中,没有梨君的声音,莘白秋忍不住望向她。两人之间仅仅间隔不到两米,却仿佛隔道深涧。

    顾弈清半醉半醒的模样,道:“我倒想看看,谁那么不长眼!来,红英,你把认识那个阿秋的所有人都叫过来,让他们看看,那个阿秋和我家阿秋是不是一个模样?”

    来了!

    空气紧张起来,章总理恍悟,笑起来:“我来做个见证,莘小姐是有名有姓的大家闺秀,可不能随便让人污了名声!”

    众人全被叫到红英屋子外面,两人一组,走到屋里,被顾先生亲自询问,他们面前的莘小姐和那个吞金的小大姐阿秋有何相似之处。

    莘白秋端坐在椅子上,看着熟悉的面孔回到自己眼前,但他们脸上的神色自己从未见过,一张张懦弱的谄媚脸庞。

    他们见过自己苟延残喘的模样,不,他们就是自己苟延残喘的原因。他们带来的痛苦曾让莘白秋夜不能寐,丑陋凶恶的脸是莘白秋不能回忆的梦魇。

    如今,他们说出谄媚而卑微的话语,带着怯懦的微笑。

    “莘小姐当然不是阿秋,阿秋她满脸的麻子,莘小姐皮肤上连个麻点都没有!”

    “莘小姐是大家闺秀,我刚才看到的时候差点以为是神仙!怎么可能是班子里的小大姐!”

    ……

    ……

    一声声,一句句,莘白秋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云端。

    “阿秋!”顾弈清的声音拽回她。

    “弈清哥?”

    顾弈清拉起她,走到红英屋外。

    整个玫红班的人全候在那里。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两人。

    莘白秋站在顾弈清身边,不后退,迎接所有人的目光。

    “今天章总理作见证,你们所有人都承认,我家阿秋不是你们班子里的小大姐,她是莘家的小姐!”

    “是!”众人齐声应和,莘白秋觉得荒诞。

    “……日后我家阿秋行走在外头,但凡有人拿这个嚼舌根子,我绝对饶不了他!”

    这就是目的。对于任何一个女人,在八大胡同苟延残喘五年,都是被人指指点点的人生污点,顾弈清要带着莘白秋进入交际场,他绝对不能让白秋被这种污点拖累,她才十八岁,她还有大好人生,绝对不能让她被不是她的过错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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