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意秋“嗯”了一声,隔着帷幔攥住宿子年的手指,像是握住了一节暖玉,舍不得放开。

    那节暖玉忽地在掌心里轻轻蹭了一下,含笑的声音传来:“今夜,还请山大人不要太觊觎本公子的美色了哦。”

    说着,宿子年又在山意秋掌心一挠。

    熄了灯,隔着帷幔看不清人影,没了视觉,此刻的听觉尤为灵敏,整个人像是被笑声所裹挟住一般,听得人又羞又恼。

    山意秋松开手,脸上热气翻涌,但不愿就此认输,犟了一句:“公子的美貌风姿,自古以来便应是其心仪之人的荣耀。”

    宿子年戏谑地笑了一声,一个“哦?”字被他说得百转千回。

    山意秋回道:“哼,又到了春闱时,京城如今尽是风流才子,什么叫乱花渐欲迷人眼,你懂不懂?赵文如今如日中天,我正好去收账还能顺带大饱眼福。”

    她半真半假地将积攒已久、不愿说出的心里话当玩笑一般说了出来。

    这次,她是真的要离开北凉,去京城了。

    不过,与其说是找赵文收账,更多的是为了救他一命。

    这是他们三年前就说过的事,宿子年也很清楚她玩笑话里藏着的去意。

    只是,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离别,却还是嫌它来得太早了些。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直只有生死这一道深渊而已。

    她真假掺半的戏言却令宿子年眸色深沉,他迟迟没回答。

    过了一会,耳畔传来的山意秋的呼吸声,仔细听着,她不似睡着了的样子,他才轻声问道:“哪日走?”

    山意秋思忖一二,语气艰涩:“过两日吧,事我都交代好了。”

    赵文那人的性子不到彻底绝望那刻,绝不会动手,他必定还要再观望一轮春闱。

    “你呢?”山意秋也冷静地问道。

    “下月吧,也没几日了。”

    两人躺着,刚诉完一腔心意,剩下要聊的不是无趣甜腻的情话,而是近在咫尺的离别。

    一时,心里的苦涩与甜蜜,不知哪个更多些。

    没几日,他们就都要离开北凉了,至于是生是死,还是未知数。

    这就是她纠结的事,也是他的犹豫。

    但,情爱一事有时与下蛊无异,午时说“要再想想”,等夜间再见到这个人时,有些不适宜的话,不适宜的情,不假思索,不顾一切地就轻易地对着他说出了口。

    事后,甚至觉得是他就好,并不后悔。

    不后悔不代表对离别就能释怀。

    山意秋“哦”了一声,翻了个身,捏着被角,闷闷说了句:“睡吧,我困了。”

    “好梦。”宿子年温柔地说了今夜最后一句话。

    他却一夜无眠,静静守着身旁睡去的山意秋。

    一觉醒来后,就会是未卜的、步履维艰的新旅程。

    北昭王府的日子瞧着是与先前没什么不同。

    而王府外是日复一日愈发兴盛的北凉,但北凉外是日渐纷乱的人间。

    在春盛之际,沉睡了一整个寒冬的生机再度与世间重逢,而山意秋踏上了离别的马车。

    她在北凉城门口送走过很多人,这一次轮到自己站在马车上遥望城门,竟然有了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日光在“北凉城”三个遒劲有力的字上喷薄而出,极尽地舒展开来,以势不可挡之姿,驱散了氤氲微寒的晨雾。

    从城门口看去,城内的百姓们步履不停,有的是忙着做工,有的三三两两一路走着,一路聊着昨日从立心报上听来的民俗话本,也有的一早就赶着出城去别地送货。

    那一双双生机勃勃的眼里,是不屈不挠的欲望。

    日子还有盼头,真是件幸事啊。

    而视线收拢后,山意秋发现离自己最近的这双桃花眼里,没有一点春日的影子,只镶嵌了一个她。

    山意秋屈身进马车的步子一下就缓了下来,忍不住后退一步,站在马车之上弯下腰去,不顾往来者投来的异样目光,一下子就紧紧抱住了身旁牵着缰绳的少年,将脑袋倚在他的肩上,深深地嗅了一口他身上的檀木香。

    她不舍地蹭在他耳边,用气声说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那,我们京城见了,宿将军。”

    她没有再加上一个“小”字,她知道他接下来这一趟若是成了,景朝那本会四分五裂的兵权会暂且按下躁动,老老实实窝在景朝各处边境。

    而就此,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宿光济的名字,不只是受着父亲宿游荫蔽的儿子。

    不消多言,她的言外之意,宿子年很快就懂了,随着他一句“京城见了,山大人”,山意秋就像云一般,从他怀里消散,退回了将要远行的马车上,空落落的怀里只余一片怅然。

    怕自己太贪心,山意秋没敢再回头看。

    也就在山意秋不曾瞧见的时候,宿子年一路飞快地奔到了城楼上,顾不得擦拭额间的汗珠,只是怔怔地盯着马车,直至它成了视野里的一抹黑点,隐在天光里。

    此时,一阵微风拂过,送来了一阵悠长的桃花香。

    宿子年蓦地就有些悔了。

    不是后悔没拦住她,只是觉得要是她能抱得再久一点,就好了。

    这样,山意秋就能闻见,她心心念念很久的桃花香了。

    她说,北凉城的桃花闻着不过分甜腻,微寒里夹了一丝甜。

    但其实,她也没闻过别地的桃花。

    “王爷,走吧。”身旁的侍从还记挂着着未完的公事,一句催促打断了宿子年的思绪。

    宿子年接过侍从手里的汗巾,最后朝着京城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尽管目之所及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思念顺着视线蔓延而去,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在心里回响:真想见到她啊。

    向南的花都比极北之地开得要更浓密些。

    这不是长亭外,也不在古道边,日头也正是初升的时候。

    可这就是,两心相印里最无奈的离别啊。

    ——

    马车辙一路向着尔虞我诈的京城驶去,最后停在了金碧辉煌的长公主府前。

    原来,已经十年了。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京城里没几人识得山意秋的脸,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戴上了面纱。

    山意秋明面上一切从简,只带了一个侍女,与一个马夫,以及执刃,身旁带着的执刃前去通报。

    门口那两个石狮子经了这么多风吹雨打,竟然还是崭新如初,威风凛凛地瞪着每一个胆敢窥视公主府的外人,浑身没半点伤痕。

    山意秋煞有其事地摸了摸石狮子,不糙手,摸着很温润。

    斜视了一眼金子做的牌匾,不免有了一丝庆幸:还好,顾容鸢还没那么穷奢极欲,这还只是上好的石料,而不是玉料。

    胡思乱想间,四个小厮缓缓拉开了公主府沉重的大门,看来这大门木料应该价值相当不菲。

    府内较之十年前,愈发奢靡。

    烟柳花树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修剪得精致不已,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被强行安上了镣铐,在春风里含血摇曳。

    不远处的亭台楼阁风雅里不失瑰丽,阁楼的屋檐都悬着金铃,风从此处过,都有了清脆悦耳的吟唱声。

    跟着引路的仆从绕了一大圈,才到了当年自己的小院里。

    此处,倒是一点没变。

    不大不小,在一片明月珠壁里,衬得这个不算差的小院都有了几分野趣了,随意生长的桃树,有几根枝丫压着院墙伸出墙外,淡粉的桃花凑在墙头迎接风和日丽。

    山意秋踮起脚尖来闻,不免失笑,这比北凉的桃花香,果真要再甜上几分,她以为有些俗了。

    一声沙哑的“小姐”唤醒了山意秋的神智,听着比执刃的声音要再哑一些,但仔细回想,尾音又比执刃的要年轻不少。

    一回头,便见到西岚。

    她比三年前要老上不少,无论是外表还是神态。

    快到暮春了,西岚仍然穿着高领的侍女服,低眉垂目,卑躬屈膝,没一点个人的神采。

    隐约间,山意秋能瞧见她的眼,也不复几年前炯炯有神的模样,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与先前引路的、门口的小厮别无二样——麻木又乖顺。

    一举一动,都是被主人修剪好的、规训好的形状,不得溢出一点,还不如这院里一棵普通的桃树自在。

    可那毕竟是人啊。

    山意秋敛去难言的情绪,只淡淡颔首,不着痕迹地望着西岚藏在高领后的脖子,想起了顾容鸢在信里轻描淡写地写着自己给西岚的惩罚。

    或许不是故意的,但她的字里行间都像是高高在上地拨弄着每个人的生死簿。

    心好烦。

    她更想回北凉了。

    偌大的公主府更像是个巨大的、穷奢极欲的铁笼,锢得人心疼得慌。

    眼前的西岚看出了山意秋的晃神,但还是一字一顿,很艰难地说着:“小姐,您舟车劳顿,不如梳洗一番,再歇一歇,用些膳,可好?”

    山意秋还未开口,执刃便替她问道:“公主何时回来?”

    “公主很快就回来了,还要麻烦小姐您等上一会了。”西岚笑得和煦,嘴角弧度没一丝改变,有着自己都未发觉的僵硬。

    她领着山意秋进了堂屋,全程她的腰背都是弯着的,就好似被外力扭曲的铁丝,天生就该是弯的。

    这个小院子的堂屋陈设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既无花系金铃,也无竹枝悬玉,不过极为雅致,焚香清泠,不知何时添置了一个鸟笼,笼内鸟雀鸣声婉转,饮着花露,不知人间愁苦。

    只一点格格不入,堂屋角落里放的一辆木制自行车,工艺粗糙,瞧着便有些年头了,应该常常有人小心擦拭,不落一点灰尘,并不显破旧,泛着圆润的光泽。

    山意秋坐在梨花木的椅子上,瞥了一眼,拿起茶盏,微不可见的冷笑都掩在了茶盏后。

    顾容鸢还真是有意思啊,恩威并施用得淋漓尽致。

    又是保留自己先前住过的院子,又派了一个早已变得奴颜媚骨的西岚。

    是更想敲打还是在妄图补救她们之间所剩无几的旧情呢?

    山意秋猜不透,但也不在乎,她已经不是眼巴巴期待着亲情的女童了,不再对顾容鸢有期待了。

    喝了两三杯茶,清茶都有些冷了后,顾容鸢才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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