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饭,木洵美在亭子里扎纸灯笼。

    这偏院依傍府中的湖泊而建,到了夜里,灯火晦暗,看不清路。昨天傍晚回来,月如一时不慎,差点带着她滑下去。幸好,两脚沾满泥,只湿了鞋袜。

    扎了纸灯笼挂在树上,闲来无事,光是看看,也叫人觉得心里亮堂。

    远处传来轻微的动静,隐隐夹杂着说话声。

    木洵美手中略微停顿。她放下搭建好的木架子,取下嚼好的米饭,摁在石案上粘纸片。

    没多久,月如拿着笔墨纸砚过来,一一摆好,道:“六娘,女君果真命人来了,说是想请你去前院说话,婢子已经将人拦在门外。”

    “让她继续等着。”

    粘牢一整个纸片,木洵美才腾出手,开始研磨。

    月如远远瞧了一眼气急败坏的仆妇,道:“六娘,要不要婢子去敲打敲打那个仆妇?她侍奉女君多年,若是先去告状,恐怕会让六娘你吃了闷亏。”

    “无妨,让她去告。”

    木洵美正在画灯笼上的花样,几笔勾勒,一丛劲瘦的竹子渐渐冲出乱石堆。提笔停顿,她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才继续下笔。

    竹子成型后,只需要寥寥几笔点缀枝叶。

    就在这时,院门外的仆妇冲进来,温言软语道:“六娘子,女君有请,还请六娘子给个准话,是去,还是不去?”

    木洵美搁下笔,笑着从容道:“四叔母相邀,六娘当然去。”

    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似乎一开始就是这样。

    仆妇憋了口气,肿胀的面皮抖了抖,看着还是张笑脸,很快就埋到胸前,低头跪在地上等候。

    走出院门,木洵美在大花园里撞见一脸愠色的四叔母,身后带了两个眼熟的仆妇,板着脸的应该是赵媪,看着喜庆的是闫媪。

    四叔母神色一闪。

    赵媪上前半步,道:“许久不见,六娘子瞧着比在江南老家气色更好了。有道是情色养人,六娘子,好福气。”

    从后面赶上来的仆妇听到这话,低下头,勾起嘴角偷偷笑。

    木洵美四下瞥一眼,视线移到四叔母脸上。

    打了几年交道,她早就习惯四叔母身边这俩“门神”的德行,如今更不稀奇。梦中的平康坊里,她见过比这更狠更毒的招数。

    闫媪笑着拉了一把,道:“六娘子你也别生气,都不是外人,你知道,赵媪就是管不住这张嘴。”

    说完,她又推了推自家娘子,道:“娘子你瞧,六娘饱读诗书典籍,定不会忘了自己的本分。哪有那仆妇说得不堪,只是六娘到底年龄小,走路慢了些,过了这么久,出门只走了这段路。”

    话里话外暗藏玄机,月如一个婢子都听懂了些,心里惶恐。

    她哪见过这阵仗。

    被拨来六娘子身边之前,她只是软娘院中洒扫除尘的婢子,远远瞥一眼女君都觉得冒犯。

    眼看她就要跪下,木洵美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轻轻往后推了一把,自己顺势走上前,道:“几年不见,两位老媪牙齿快掉光了,却还是这般体贴,真叫六娘感动。我向来身体不好,劳四叔母体恤,亲自来找我。”

    话音刚落,木夫人的脸色闪现一抹不自然。

    和这个侄女打交道,她总得领教一番酸儒文臣的口舌功夫。只要六娘开口,没有人能舒舒服服地逃过。今日却转了性子。

    摸不着头脑,她小心地笑着,道:“都是多年的旧人,我舍不得她们,倒是委屈六娘子了。”

    “不委屈。出去一趟,六娘才知道,千好万好,总不如自家人待我好。”木洵美伸手搀扶四叔母走回前院。

    木夫人弄不清楚这个侄女的心思,看两个老媪的神色,也是茫然一片。

    她也做过待嫁的女娘,当年说亲也是几经波折,差点儿一招不慎毁了名声,如今六娘子这一遭,说不同情是假的。可那也只是一亩地里的一株杂草。

    六娘子这副做派,让她渐渐忆起和郎君成亲那段时间。

    迈进院子,木洵美见两个老媪领着那仆妇往另一边走,自己扶着四叔母回房间,边走边问道:“四叔母,你打算将我嫁给林家之事可曾告知我四叔父?”

    什么?

    木夫人正飘飘然,乍听这话,反应过来,脸色沉了下去,道:“既然你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还要派软娘来我这边递话,说什么为家族谋划,哼,你这女娘果然还是死性不改,事事都要绕来绕去,自己拿主意。”

    她挥袖甩开六娘的手,各走各的,心里一阵气闷。

    六娘子不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但绝对是最喜欢绕圈子的人。不管大小事事,这女娘非得耍着人绕来绕去。与她打交道,时时刻刻都得多个心眼,又累又没意思。

    木洵美后退半步,手放在横栏上,气定神闲道:“要是我直接说,不等出门,整个府里都得被四叔母翻个遍。”

    “我整治府中下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木夫人气笑了。

    以前是抢了她亲生儿郎的疼宠,如今又想插手这府中的规矩,这六娘子也不过是在江南老家得了脸面,管家几个月,可把她能耐的,什么都敢伸手!

    “六娘不敢置喙。”

    料到她会这样,木洵美服身行礼,面不改色道:“我只是不想扰了四叔父的清静。”

    木夫人忍了又忍,胸脯几度起伏,终是维持了面上的体面,咬牙切齿道:“好,你们读书人都喜欢清静,就我喜欢那算盘的珠子声。”

    “四叔母这话说的……将我嫁给林家,是为了那丰厚的聘礼,对吧?”木洵美仰起脸,姣好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她是真心希望四叔母贪图那份聘礼。有钱财吊着,四叔母才会不择手段护住这场婚事。

    至于那位“性情冷淡”的林郎君,她已经打定主意,先成亲,日后若是林郎君喜欢,将心仪女子接到府中也无妨,像四叔父和软娘这样也好。

    脑中接连转了几个弯子,木夫人才道:“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我作为长辈,定然会成全你。日后你嫁过去,嫁妆不会委屈你,可你名声已这样,我只能尽力帮帮你。过去的事情,希望你能尽早放下。”

    提到程儒,木洵美就想起万宝书斋。

    知道她四叔父在此地做官,程儒要想找她,大可以登门拜访,摆在明面上捉她回去。这事闹大了传出去,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段痴情怨偶。可他不仅没有亲自上门,也没有拿庚帖四处张扬,处处低调行事。

    他究竟想做什么?

    暂时没有头绪,木洵美干脆撂到一边,道:“多谢四叔母,请四叔母放心,六娘不是没良心的,不会一错再错。”

    木夫人放下心,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知道你遇到大事,不是拎不清的性格。后天就是重阳节,软娘与我说此地会大肆庆祝,我与你四叔父都是第一次来,也没见识过。你要是乐意,可以叫人去林家递一份帖子,让他带你出去逛一逛。他样貌不错,你会喜欢的。”

    好不好看,还真没见过。

    木洵美心思飘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四叔母喋喋不休的话扯回来。

    她一一应下,迎合着四叔母,时不时逗得四叔母笑起来,又命人端来一碗冰酪。

    “四叔母,我昨日饮了酒,有些上火,近些日子都不宜饮冰。”

    “那可惜了,府中的冰已经没多少了。”

    木夫人瞧六娘子笑盈盈的,没有异样的神色,快速使了眼色叫侍候在旁边的婢子将冰酪端下去,道:“大郎已经带着融融从京城往云芝县赶,宵禁前能回来,这冰酪就留给融融吧。”

    融融是四叔母的幺女,才五岁半。

    木洵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懒得磨耳朵听四叔母炫耀幺女有多“博学多才”,打算寻个理由,起身离开。

    “扎灯笼?此地重阳节有这个风俗吗?”

    话音刚落,月如脸色煞白。

    纵使她再愚笨,也知道六娘子突然要扎灯笼,定然是因为昨天抹黑走路,差点落水。

    就在这时,闫媪从屏风后面走过来,服身贴耳说了几句,木夫人脸色陡然转变,满是惊喜道:“大郎已经进城了?”

    “是啊,女君,大郎君此次得了官职,即将跟随裴将军戍守北燕关,这次回来是来辞行的。”闫媪也难掩激动,话里又多了几分愁绪。

    如今国内安稳,边疆时常发生动乱。有战争,就有军功;军功之下,尸横遍野。

    木家已非当年的木家,托了曾经的情分才得来这份差事,属实不易。去不去,不是她一个阿母能做主的。

    木洵美坐在下面,瞧上面两人完全顾不上自己,又哭又笑,忙得很,干脆轻手轻脚出去了。

    她也有同胞兄弟。几年前,大兄出门游历,阿母冷静又端重,十分得体。四叔母这副样子,她看着感觉怪怪的,可又讨厌不起来。

    如今大兄业已成家,她一个人在阿母身边数年。山遥路远,车马慢行,她已经没有这种想找人说话的感觉了。

    不知不觉走到乌头门下,木洵美四处望了望,没找到一点和家中相似的影子。家中墙垣年久失修,又开了书塾,偶尔有顽皮的少年郎攀爬嬉闹。

    两地的建筑风格不尽相同。

    门口常有人来往,也都是束冠簪发的人。她凝了凝神,转身准备回去,关上门,好好扎灯笼,到重阳节再出来。

    阍室里走来一个仆人,跪地行礼,道:“六娘子,这是林家林七娘子刚刚递来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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