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安静无声。

    鼻腔中充斥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程微棠讨厌这个气味。

    但眼下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正紧紧锁在她身上,像饥肠辘辘的鹰隼盯着一只胆敢反抗且中伤自己的猎物。

    阴鸷冷漠,极其危险。

    ……这人真难缠。

    怎么就赖在自己病床边不走了?

    程微棠身上盖着被子,热。

    让他一看,更热。

    她稍微用力闭住眼睛,小扇子似的睫毛抖了抖。

    忽然,空气里传来男人带着淡淡讽意的一声轻笑。

    “醒了就别装了。”

    程微棠也痛快,不管他是不是激将法,直接睁开眼,默默坐了起来。

    傅昭发现这小姑娘不仅给他下套,还一点慌乱胆怯都没有。

    满脸写着理不直气也正。

    男人俊眉微蹙,正待问些什么,就见她有些嫌弃地拉下厚被子,抹胸礼裙托着莹白饱满。

    她像镶嵌在钻石银托里的一颗珍珠。

    傅昭顿了下,微微偏过头。

    他莫名心浮气躁起来,顺手摸出金属打火机,余光又瞥见病床上的某人,指尖暗自把烟盒推了回去。

    “那个脑残粉是你安……”

    烦躁之下,咔哒一声摁下打火机,火苗瞬间跃动而起。

    安静的程微棠忽地一惊,呼吸也急促恐慌起来,反应过来时,后背已经紧贴着床头。

    傅昭错愕。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

    ——她怕火?

    意识到自己失态,她目光闪烁低下头,努力平复下来。

    这时,套间病房的客厅传来愈发激烈的声音。

    展会负责安保的经理连连道歉,脑袋都快插地毯里,也难以平息程父的雷霆之怒。

    “道歉有什么用!”

    “你以为程微棠只是台上的小设计师吗?错!她肩负的是程氏集团,要是影响了股价,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叫那么大声,程微棠想不听见也难。

    她表情又恢复往常淡淡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亮幽幽的,古井一般。

    金不渝正往病床这偷窥,冷不丁瞥见她的眼神,吓得心脏直突突。

    这丫头怎么跟鬼似的?

    “棠棠醒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闹事的人已经抓起来了,现在交给警察处理了!”

    程父也注意到,立刻奔了进来,娇艳成熟的情妇跟在身后,这一双璧人又晃到了程微棠身边。

    她微微一笑:“我没事。”

    “爸爸,我没想到花高价聘请的安保人员这么……唉,总之,有惊无险,我没关系的。”

    “只要不耽误金矿开采进度就好。”

    程为水神色顿时一紧,仿佛看见金子在他眼前大把大把的打水漂了。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会换全新的保镖公司,雇佣参加过世界级反恐行动的退役特种兵,你的安全绝对不能有问题。”

    程微棠低了低头:“嗯……”

    她柔软发丝垂下,看上去如午后阳光下的白色小花,飘飘忽忽没有其他花枝的主心骨。

    很乖,一副任人安排的样子。

    但傅昭眉心微微一跳,像是察觉到某朵纯洁但剧毒的小白花朝他这边摇曳了下。

    如此严重的事故,程微棠却轻描淡写掠过。

    “对了。”

    “我还没来得及和您汇报金矿具体的情况,正好趁此机会说一下。”

    比她更轻描淡写的,是她亲爹程董事长。

    一摆手就让傅昭母子出去,还真就要谈公事了。

    出了门,金不渝回头朝着房门啐了一口,气得耳坠子乱晃。

    “呸!小蹄子现在突然努力起来了,之前还没看见他们父女关系这么好!”

    面对母亲尖酸的咒骂,傅昭那张俊脸上只有漠视。

    那是一种比愤怒和怨恨更绝情的神色,代表一个人物理意义上存在,却完全不在他的世界。

    他多少年没和她说过话,这次竟破天荒开了口。

    “他们关系很不好么?”

    金不渝愣住,紧接着神色一喜。

    她就知道傅昭这么有野心的人,绝对不会任由程微棠拿捏。

    就算他们母子关系再僵,也需要一起对付那个小丫头呀!

    她立刻说:“岂止是不好?不熟悉程家的人,还以为程董事长这些年没生过孩子呢,仇人都不至于像他俩这么冷淡!”

    傅昭一言不发。

    金不渝眼前开始飘荡她拿下董事长夫人身份的光辉景象了。

    “阿昭……”

    她伸手试图拽住傅昭的手腕,不料他脸上滑过被垃圾沾手般的厌恶,直接躲了开。

    “曾经是我这个当妈妈的不对,你心里怎么怪我都行!”

    浓妆的脸上,演技竟是比科班出身还厉害,这是她多年游走在有权势的男人们之间,所练就的本领。

    “日子好不容易才好起来,你就忘了小时候的事吧。”

    “阿昭,你帮我想想办法,我现在还没和程董领证,程微棠整天虎视眈眈,绝对容不下我也容不下你,我们还没赢!”

    “你得想办法帮我对付她!”

    火光又是一跳。

    傅昭吸了口烟,烟雾遮蔽他的眉眼,语气陡然冷下来。

    “谁和你‘我们’?”

    他这冷淡的态度刺伤了金不渝,她脸上有些怒了:“你怎么这么忘恩负义?白养你这么大,我可是你妈妈啊!”

    傅昭转身就走,顺手将打火机扔进垃圾桶:“嘴闭上吧。”

    “别侮辱这个词。”

    -

    当天晚上,佣人们端着茶,在书房外犹犹豫豫不敢进去,里面传来一阵阵激烈争吵声。

    老爷的这位情妇一向温柔娇媚,极其讨他喜欢,可见是个圆滑又聪明的女人。

    也不知道怎么,这回吵得那样厉害?

    终于,程董挂不住脸了,提高音量:“怎么,你是在质疑我?”

    金不渝生怕自己被赶出程家,立刻收敛。

    但也不甘心对自己的利益让步,于是往沙发上一倒,泪水纵横,嘤嘤娇啼起来。

    与此同时,身为话题中心的程微棠躺进柔软大床里,一把将一个小玩偶捞进怀里。

    这玩偶破旧且长相奇特。

    两个耳朵,一只是兔耳朵,一只是猫耳朵。

    两个眼睛也是不同的纽扣,身上的布料更是左一块右一块拼成的,像百家被。

    奇怪到极点,竟有种呆呆的花哨可爱。

    少女细长漂亮的手指摆弄着布偶娃娃的小短胳膊。

    “卷卷,我最近好像有点奇怪……”

    她抱着唯一能说心里话的伙伴,蜷缩进香软蓬松的被褥里,身上没有任何珠宝,只穿着薄薄的丝质睡衣。

    “我开始学会生气了,在看见傅昭的时候。”

    奇怪之处还有许多——

    譬如,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设局。

    譬如,傅昭为什么会出现在新品发布会现场,又为什么会救自己。

    这个男人看起来冰冰的,没那么好骗的样子。

    难道是他没有长得那么聪明?

    程微棠不明所以,眯眼盯着流淌在指缝间的灯光,像是想握住什么,起身下了床。

    光影扫来,颜色暗了几分。

    一杯加冰威士忌被推了过来。

    “先生,您的酒。”

    一小时前的酒吧,孙义端着手机看了又看,揶揄地摸摸下巴。

    ——屏幕上是黑衬衫的花臂男人抱着昏迷娇弱的白裙少女,世界兵荒马乱,两个人宛如彼此唯一的依靠。

    “别说,这些记者拍的还挺有美感。”

    看了眼将酒一饮而尽的傅昭,他严重怀疑大哥是被小姑娘戏耍了,才这么阴沉,为了活跃气氛,孙义酸溜溜的感慨了声。

    “唉,我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抱女人是什么感觉。”

    “恐怕A市的公子哥们,连跟程小姐说个话的机会都没有,傅哥你……”

    傅昭撂下酒杯,身边的人怂巴巴噤声。

    耳畔还回荡着母亲的声音,仿佛一种诅咒,永远纠缠着他。

    孙义凑过来勾肩搭背,说:“咱们兄弟都跟着傅哥你,这才混口饭吃,眼下在公司都没站稳脚跟,实在不适合挑战程小姐这么高难度的副本啊。”

    傅昭冷冷看他一眼。

    孙义:“傅哥,比起和小姑娘厮杀,我还有一个更稳妥的在程家站稳脚跟的方法,想不想听?”

    “放。”

    “当程家的女婿。”

    “……”

    傅昭收到条短信,神色微变,临到门口叫住一个酒保,遥遥看了眼在吧台勾搭女大学生的孙义。

    “今晚全场他买单。”

    -

    金不渝刚倒在沙发里嘤嘤娇啼时,略带酒气的傅昭便推门走了进去。

    “干爹。”

    程董事长端坐着,镇定松弛。

    有种情妇哭死也可以立刻换下一个女人的傲慢。

    一份特殊拟订的雇佣合同推到他眼下,看清上面的职位后,傅昭并不觉得有多惊讶,因为这一切都是程微棠早就动了手脚的小伎俩。

    “阿昭,我最信得过你。”

    “签了这个,只是多了一个身份而已,不会影响你在公司的地位或是任何活动。”

    金女士当即扑在桌子前阻止。

    “怎么不影响!?”

    “老爷,哪有一边是高高在上的总裁一边是卑微下贱的保镖,世上哪有这种人?”

    “我儿子为程家做的可都是卖命的事!”

    金不渝的青春与人性,这么多年全部耗在男人身上,辗转多年从来都是见不得光的情妇。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程董阴冷看她一眼。

    要说高高在上,整个程家,整个集团,加起来那么多人,没一个比他更高高在上。

    他才是一切的权威。

    她只好将目光放在傅昭身上:“阿昭,妈妈都是为你好,你千万不要自轻自贱……”

    ——自轻自贱?

    傅昭冷笑,字迹清晰有力。

    这时已经不早,廊灯开得有些暗,傅昭平静地拾级而下,他不住在这里,这是别人的家。

    也难为程微棠想用这种方法把自己调到她身边。

    只是她应该没想到。

    她的苦肉计还没实行,就被自己横插一杠。

    ……自投罗网了。

    男人扯扯嘴角,暗笑自己中计,视线微动,他察觉到一点簌簌声响,没作声。

    紧接着就听见程微棠的声音。

    “就这么无视你的新主人?”

    他回头,看见她一半身子躲在柱子后。

    眸光清亮亮的很坦然,人又幽幽祟祟,小猫似的盯着他。

    程微棠的某个措辞让傅昭恍惚了一下,眯眼回看过去。

    她又说:“你之前说我们像,像在哪里?”

    傅昭饶有兴趣勾起唇。

    她一定是守在门外等他签完合同,又无声无息地跟了他一阵。

    ——就为问这个?

    看来还是太善良,和他这种恶人不同,不懂得眼下的情势就该恶狠狠的耀武扬威。

    “像在哪,你还不清楚么?”

    男人慢慢靠近,低低嗓音说起话来意味不明。

    他身上的香气沾染着冰冷的夜露气息,应该是赶过来的。

    随着靠近,傅昭的存在对程微棠来说忽然更加清晰了。

    相貌、身高、温度。

    除了那个人儿子的身份外,他还是个比她大几岁的成年男人,世俗意义上很招女人喜欢的长相。

    危险系数极高,不知不觉越过了她的安全距离。

    他沉声告诉程微棠:

    “我们一样……”

    潜意识却察觉到了微妙的感觉,她指尖有些酥麻,转身想走,刺青蜿蜒的手臂顺势拦住她去路。

    他弯腰盯住她的眼睛,气息暧昧纠缠,一字一顿。

    “欲、求、不、满。”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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