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舷窗上有一层薄雾。

    薄雾前有个小台子,小台子的边缘靠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伏在舷窗上,和南极的雪只隔了半扇玻璃。

    吴游带着一顶垂着毛线球的小红帽子,搓搓指尖,对着玻璃哈了一口气。

    那些冻成霜的雾气散了些许,吴游用袖子擦出一个圆,又画了草莓和蜡烛,默默许了个愿望。

    “祝我生日快乐,今年也要快乐呀。”

    吴游的尾音正好合上指针指向零点那一刻。

    她帽子尾端垂下来一个毛茸茸的线球。

    “祝今天过生日的人也快乐。”

    吴游悄悄说。她在本子上画了一个新的圆。

    看,人们靠记录时间来记录岁月。

    窗外还是黑的。时间桥两侧,巨型的机械设备在黑夜里挥臂,人类监测站通明炽热的灯火照在桥上。

    漫漫的大雪作鲜花,被包裹在光里。

    吴游对着玻璃,温暖的雾气慢慢将蛋糕填平。

    “又是一岁了。”

    吴游漂亮的黑眼睛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在小本子上唰唰写——

    “今年我要达成三个愿望……”

    她帽子的线球一抖一抖。

    突然——

    后方伸出一只手,狠狠把毛绒球捏扁!

    “只有一个毛球怎么够?”

    画庭因眯起眼睛说。

    吴游:“!”

    谁!

    毛线球要掉了!她自己缝的小帽子!

    “Surprise!!!”

    桑逢吹着一个彩色小喇叭:“嘟嘟——”

    桑黎和霍橙捧着一个笑得憨态可掬的雪人——

    那是个蛋糕,蛋糕不大,监测站材料有限,他们只做了一人份。

    两个蛋糕胚做成的圆底,用曲奇饼干支撑起轮廓。两个巧克力豆的眼睛,鼻子是冰雕的小胡萝卜。

    “我亲手浇筑的奶油。”霍橙说,“香草奶油。用光了监测站的香草荚。”

    “哇。”吴游感动地抽了抽鼻子,“不过为什么它也有帽子。”

    那真是非常丑的一顶小红帽子,皱皱巴巴。

    多可爱的雪人戴着都显得丑。

    “某人用奶油做的,我们没有红色的果酱,某人就用了……”

    桑黎斜眼瞅画庭因。

    画庭因点点头:

    “我凶猛地捕获了一些很难对付的物种——差点受伤,然后用那么大的刀旋转着收割它们,锤爆它们,千辛万苦才得到了红色的帽子。”

    “他用了苹果皮。粉红色的,我教他削一整个苹果的皮但不能削断,他做到了但差点割了手。”桑逢替他翻译道,“捣成泥之后加一点苹果汁,拌进奶油里。”

    “……很凶猛。”吴游吃了一嘴奶油。“剩下的苹果芯去哪了?”

    “他吃了。”画庭因指指白莫听,毫不客气地说。

    白莫听向吴游拜拜手,示意自己暂时没法说话——嘴里全是苹果渣。

    “哇。”吴游正在挖蛋糕,蛋糕里面夹了冰冻的苹果片和巧克力球。小帽子还挺好吃。

    “谢谢朋友们。每一年只有这一刻。”吴游用小帽子贴了贴玻璃窗。“谢谢你们让我觉得,这一刻只属于我。以前有人告诉我,每个人其实都携带了一刻的时间而来,所以它额外珍贵。”

    大雪每时每刻都在降临。漫长的白昼或是黑夜催使人终日劳碌,也时刻不停地淡化着对‘我从何时何处来’的询问。

    监测站终年严寒。

    只有时间能对抗它,因为时间无时无刻不在诞生——记忆、情感、憧憬,也因此无时无刻不在炽热。

    “我也想要一颗。”龙鲸先生说。

    “一颗?一颗什么?”吴游从扁扁的毛线球里冒出一只问号,“我说‘一刻’,‘一刻’是指……”

    十分钟后。

    吴游忍无可忍,抄起旁边的报纸卷,‘啪’地抽在画庭因的脑袋上。

    “你的礼物。上一次你们给老孟也送了礼物。”画庭因说,“好看吗?”

    这两位鲸鱼先生简直是天才——

    自从霍橙教会了他们在厨房如何打开人类的炉灶,这两只鱼头就义无反顾地顺着正确的烹饪路径跑偏了。

    “他们融化了很多巧克力,甚至加入了冷冻的开心果、红提和葡萄,调配出了这种,嗯,这种奇怪的颜色……像是枯萎的青草。”霍橙说,“没人去阻止他们。因为会被邀请试吃。”

    吴游:“……”

    不可能有人吃。

    鲸鱼会做饭,听起来像大虾会上天。

    “然后他们用模具‘创造性’地消耗了这些巧克力,让它们凝固成一个一个空壳的小球。”霍橙一个步骤不少地转述,“然后——把那些奇怪的时间球放进了巧克力壳里。”

    “还不错。”画庭因看着叮铃当啷的吴游,评价道。

    在他的请求,划掉,要求下。各种各样的糖球被霍橙用丝带和彩灯串成六串,现在正洋洋洒洒挂在吴游身上。

    每个巧克力壳上都有个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像是刚刚学字的小孩子写的。

    上面还有一个圆溜溜的像是鲸鱼形状的镂空,时间球流转的光从那里透出来,可以持续一整个黑夜都亮晶晶。

    “甜美的时间。”

    白莫听正在嚼一个又一个的苹果芯,抽空打了个响指。

    “这些时间球不一样。”

    画庭因扯扯吴游的毛线球,把毛线球末端毛茸茸的一角扯出来,重新捏了个鲸鱼的尾巴。

    “里面放了点特殊的东西——这些时间只属于你。如果你以后遇到危险,你就把这些时间球拿出来。”

    “怎么用?”吴游麻木地把他的手从头顶拍开,“拿彩灯抽他们的脸,然后用球砸他们的头?”

    “想怎么用怎么用。”

    画庭因奇异地看了吴游一眼,竟然让她说对了。

    时间背面的生物有时候会害怕这些毛茸茸的光。它们可从没有告诉过别人!

    ……

    时间监测站。‘办公室’五楼,正对‘时间桥’建造的那一片海面。

    一盏一盏灯火依次在桌沿亮起——那上面有一幅微缩的人类的城池,挂在墙上的‘虚幕光影地图’上分成明显的三大块区域:

    人类极地时间监测站。

    时间桥和它连接起的海上冰川。

    还有一片未知的区域。

    “这条缝隙很难被观察到。我们的特种无人机飞过这片冰域十三次,两次这条缝隙在基准线左侧,两次在基准线右侧。还有两次观察到周围冰层的微小偏移。”

    彭队说:“冰川是会移动——不错。但是这一块狭长的区域不完全是冰川。它连接着南极的土地,这是一块结了坚冰的巨大岩石。只不过和一片漂游的冰川连接在了一起,才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

    “它在应和浪潮的频率。”胡教授眉头紧锁,“山不会走,或者说山不会这么有规律的来回走。”

    “而且这附近有大量的生物信号缺失。”彭队说,“这太不对劲了,这些生物信号定期都会重新检测,我们的仪器也没有任何的干扰或损坏。”

    “生命的群谱是一根根环环相扣的链条。”老孟说,“从生态的角度讲,它们在有冰川的地方栖息,也成为了冰川敏锐的感官。但是每一次波动其实都会有预兆——一片海域,不可能在更迭的同时保持这样异常的平静。”

    “就像是……”老孟犹豫了,“某种力量正在抑制着生命的脉动。”

    “时间禁区。在一定乱序的时间里,生命不能存在。有人一年前提过这个概念。”

    胡教授说,“你们有没有想过,‘搬运理论’——说的是有时间背面的人来偷渡正位时间。可这是为什么?”

    整个房间因为这个疑问被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光。

    为什么?

    “偷渡时间。大量的偷渡时间。本质上绝不是为了‘贩卖’。”

    胡教授的脑中突然有了一个莫名的猜测。

    窗外,夜与雪同时落在了时间桥上,那恢弘的人类建筑并没有被撼动。

    反而被雪色与夜色催生出一种奇异的光泽。

    “如果时间全部被偷渡走了,那会如何?”

    胡教授缓缓问。

    “时间有引力,如果大量的正位时间下沉进入世界背面。引力的方向翻转,那又会如何?”

    “人类世界会被沉入海底。”

    老孟沉声,“我们都想错了,那不只是一个‘渡口’,那是引力快速交换的‘加速器’。”

    “我们必须小心。”

    彭队眸色冷肃,“这绝对不是自然现象,更不是人类没探索出的自然规律,更像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只担心,时间桥会引来时间怪物!”

    “怪物运送时间。”胡教授深思,“引力分批交换。这有什么规律?”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那些未知的东西,在把时间捆绑成束,在另一面收束成结。”

    老孟声音都有些颤抖,“一旦【时间正面】和【时间背面】的绳结全部绷紧……颠倒这两个世界,就在一瞬间!”

    窗外,时间桥上安装好了一盏一盏的【时间信号塔】,它们的指针微微转动,时间桥在极夜里启动——

    在茫茫的极地海上搜寻着独特的时间信号。

    一颗雪珠落在其中一座信号塔的塔尖上,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指针突然不受控制地摆向同一个方向!

    几枚指针砰地炸碎!

    “教授!教授!分析结果……分析结果出来了!”

    一个研究员飞跑进来,一滴汗落在地面。

    “有怪物……鲨鱼!是鲨鱼群!”

    巨大的阴影从深海中迅速上升,它们浮起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咔嚓’拦腰吞掉挡在前面的海洋生物。

    飞速掠进。

    最中间是一条巨大的鲨鱼,它周身弥漫着绚丽的光雾,体型远远超过了其他奇怪的鲨鱼。

    “你是人类的见面礼……”

    它仿佛听见药鲸缓缓在它耳边说:

    “去登上那座桥,去接近那些有指针的塔。”

    那座桥。

    那些有指针的塔。

    它的眼睛中闪烁起怪异、恐怖的光芒。

    “去融化在桥上,去替代那些光砖。”

    药鲸【十】说。

    “当‘风’路过你,你就把它们变成——”

    “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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