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饭后，两人乘船自核桃两洲之间的水道朝东西两坝而去。
行船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脸色明显不太好，站在船头都有些打晃。
“船家，你没事吧？怎的面色发白？”
中年人撑桨离岸，闻言摇头叹息，“中午没吃饭，现下有些发晕，不碍事。”
虽嘴上说没事，但好像下一秒便要栽到水里去。姬素月从包里掏出一张大干饼递给他。
“这怎么能行...”船夫连连推辞，姬素月一把将饼塞到他手里，“吃吧，撑船是个力气活儿，吃饱了才能干活。”
“...谢姑娘。”船夫道谢后，三两口便将饼子塞进嘴里，看来是很久都没吃饱饭了。
两人又问起康州的情况。
“康州现下哪还有粮食啊，也就那些大客栈还有些屯粮，已经卖到天价了。”
两人对视一眼，刚刚在客栈打尖儿，确实贵得不像话。
“这位小哥说得不错，咋们康州三条坝，东西两个小坝确实是出了问题，但也不至于塌了，那坝石可硬得很，塌是塌不了的。就是坝口一侧本来就有些漏水，从去年开始，每到汛期就三番四次的漏，结果那些当官的没放在心上，就那么放着。这下好了，今年雨季来的早，跟汛期撞上了，那雨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啊！堤坝撑不住那么多的水，就一下破了个大口子呗。”中年人咂了咂嘴，叹了口气，“只是这次就不止淹了几十亩田了，河水哗哗朝下流，一夜之间盖了附近几百亩田地。那时候可正正好是快秋收的时候啊，这次不仅是一棵苗都收不上来，还死了不少人。”
“大家本就收不上来粮食，那些个死当官的居然这时候加收粮税！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我们不交税，他们二话不说就要抓人，大家现在都逃命呢，哎，要不是我娘子最近要临盆了，我也跑了。”中年人抹了把脸，脸上有些愁容，“但要不是活不下去了，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康州人都恋家，祖祖辈辈活在这里，靠着江水吃饭，要不是那些天杀的府兵随便逮人，早晚要掀了那刺史府！”
靠近了坝口，船只是远远停在一块平缓的水域里，再靠近就有被卷进急流的风险了。
确实如船夫所言，坝口东侧破了一大块，河水便从那块洞里唰唰朝外喷，很是危险。
给了船钱，两人站在河堤上，远望那原野中的一块块屯田里，庄稼都无力倒伏着，淹死大片。可见的几个小村庄，都没了炊烟。
附近一片荒芜，到处都是四散淌溢的河水，也只有他们脚下这一条长长的河堤，还徒自□□着，与远处的堤岸相连。
又朝前走了一段距离，靠近了些破口，姬素月突然指着前方出声，“那里有个人。”
萧暮挑眉，他只看见一个小黑点，没瞧见是不是人。
“怎么，你没看见？”姬素月拧眉，“将军需得保重身子，莫要将药汁当水喝。”
“...我没当水喝。”
“犟嘴没有意义。”
“啧，我说了我没有。”
姬素月看他一眼，眼底有淡淡不耐。
萧暮抱臂挑眉，“那你把那什么丸给我一瓶，我看那个就挺有用的。”
“恕我拒绝。”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萧暮眯眼，“吝啬鬼。”
两人一路说着已经朝那个黑点靠近了几步，这下萧暮看见了，确实是个人。
“啧，他是不是要跳江？”
姬素月摇头，“你从哪看出来的。”
“不跳江，他盯着江水哭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哭了。”
“虽然目力不好...”萧暮咧嘴，“但我耳力还不错。”
能隔着呼啸江水听见那么远的哭声...姬素月忍不住看他一眼。
也许耳朵太敏感便是萧将军睡不着原因之一呢？
虽然嘴上打趣，但萧暮紧盯着那边，将背上的包袱随手拿下，捞在掌心转了一圈。
果不其然，那人哭声愈发惨烈，后退了几步，猛地朝水里作势就冲。
萧暮手里的包袱瞬间飞了出去。
在那人一脚踏空前，稳稳当当砸在他身上。
这下连姬素月都听见了，带着哭腔的一声“诶唷”后，投江之人倒头栽在堤上。
“萧将军准头极好。”姬素月鼓了两下掌，抬眸挑眉，“怪不得仅凭一枚玉佩就让我的箭射空了。”
热河猎场时，这厮故意把她的小鹿惊跑，付出了一枚上好玉佩的代价。
萧暮嗤笑，“还记着呢。”
“那头鹿，长得着实漂亮，忘不掉。”姬素月咂了咂嘴，看了眼萧暮背后。
...等等，这厮丢的好像是她的包袱。
到了那人跟前，姬素月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她包里的东西散了满地，大多数都随着那张布头落入水里，几下被卷没影儿了。
“不好意思。”萧暮眉毛一抬，“没把握好力道。”
“......”姬素月幽幽抬头，眼神恐怖，“我的笛子丢了，你打算怎么办。”
“那支笛子对你很重要？”
姬素月盯着他不说话，但眼底的恐怖怒意已经窜到了他鼻尖儿。
萧暮无辜眨眼，在姬素月一拳打在他脸上之前，从背后抽出一柄青笛，懒懒一笑，“扔之前就抽出来了，喏。”
姬素月劈手夺过笛子，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磕绊划痕，才没当场给他一巴掌。
这厢还在讨论包袱的赔偿问题，那厢晕过去的人已经幽幽醒了，捂着头迷茫看着两人，眼角挂着泪痕。
“...你们是？”
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地上这个满脸空白的人，萧暮突然咧嘴一笑，蹲身扯了扯那衣摆上的云鹤团纹，“刺史大人，穿着正四品官袍投江，你很有想法啊。”
按照大周官朝服制，正四品官袍以赤红为基调，袖口衣摆上绣祥云白鹤，故而萧暮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
两人对视一眼，“只是过路之人。看来你真是康州刺史大人。”
中年人面色灰败，没有回话，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说，“两位不是康州人士吧，康州水患饥荒横行，两位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说罢，他转身慢慢沿着河堤迈步，神思恍惚，脚步虚浮，似是要就此离开。
看着那摇摇晃晃的背影，素月低声，“我们怎么办？”
“跟上去看看。”
这位刺史一路跌跌撞撞，走走停停，一身惹眼的官袍在街道穿行，然而过路百姓不是蔑视冷哼，便是嫌恶唾弃，直到走进闹市时，有人拎着一篓子烂菜叶就朝他身上砸，嘴里大骂“废物东西！你算什么朝廷命官！”，这一句好似石落浅滩，瞬间便溅起层层水花，人们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间声讨，诸如“无能”“猪狗不如的狗官”等辱骂之词不绝于耳。
到最后，整个闹市的人都被吸引而来，推搡之下，将这位刺史惯倒在地，手脚拳头统统朝他乱砸，然而他只是双手抱头，无声忍耐着。
两人站在高处，都默契地没动。
这时突然从街道那头冲过来一大群人，手里拎着扁担水桶挤开围观的人群。
“是来救他的么...”萧暮听见姬素月低低自语了一句，下一秒陡然噤声。
那不是来救人的...是来索他性命的。
这些人好似疯魔了一般，为首的壮汉扬起扁担狠狠便打，目眦具裂地大吼，“季青临！你胆敢出现在这儿！躲了两个月，你今日竟然敢出来！你给我女儿偿命来！”
“你不是刺史吗？你不是咋们康州的大官吗？！你救救我孩子好不好？他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明明还有一口气的...你救救他，救救他！我给他偿命好不好？你说话啊！”一个怀抱孩子的妇女扑在地上哭喊，绝望的摇晃着季青临的靴子，一遍遍的哀求。
然而那孩子早已身体发硬，脸色青紫，死了许久了。
“乡亲们！就是这个无能狗官，口口声声说要带咋们过上好日子！结果放任手下为非作歹，要咋们的命！今日咋们就要他给死去的乡亲们偿命！”
“让他偿命！让他死！”
“大家一起上，打死这个狗官！掀了刺史府！”
眼看失态即将失控，民愤如瀑，劈头砸在季青临身上。
“都给我住手！”
身侧一空，身旁站着旁观的女子已经没了踪影。
姬素月冲进人群挡开疯狂的百姓，手举令牌大吼，“全部都住手！皇令在此！胆敢妄动者，杀无赦！”
她声音洪亮，面色凛然，若平地惊雷，震住了周遭人群。
“你是什么人？”
姬素月将季青临挡在身后，眼神冷冽，“本宫是当朝华夕公主，奉旨巡查康州诸事宜！此令便是凭证！”她将手里一块玉牌朝周遭扫了一圈，厉声大喝，“持此令者，所过之处如圣上躬亲！尔等当街持械袭击朝廷四品大员，按律当斩！”
众人皆是一愣，脸上有了些畏惧之色，但手中的武器却未曾放下。
“你一个女娃娃！说自己是公主就是公主？把咋们当傻子耍？”一个人大叫道，“我看你就是要给这个该死的狗官开脱！随便拿个牌子哄咋们！乡亲们，别听她的！要是皇帝还管咋们康州，会让咋们康州饿死这么多人吗！”
“是啊！什么狗屁皇帝！狗屁朝廷！就是这些人杀了咋们的亲人！”
姬素月眉间微凛，厉声打断，“圣上已知悉康州灾情，故而派遣本宫来此治理。诸位心中有怨有恨，圣上与本宫心中都很清楚！但这不是你们随意袭杀朝廷大官的理由！你们当街如此，是要造反吗！”
周遭一静，姬素月拱手面对苍穹朗声道，“我大周民生安泰已有百年，吾皇虽慈心，却万万不容奸贼逆党之流长存于世！若有人心怀逆心，本宫必不容这等宵小之辈再行置喙！必会以此人的血溅洒长街，以儆效尤！”她指向刚刚说话的两个汉子，眼睛微眯，“尔等刚刚所言，可是出自真心？若你们果真如此不满，本宫便不得已要以此身亲自正法了。”
那两人身子一颤，在姬素月冰冷的眼神下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但却仍梗着脖子不愿认错。
“你...你别想吓唬咋！你说你是公主？你孤身一个，拿个破牌子就能自诩公主了？那些大官哪个不是前呼后拥的...”
“谁说公主是孤身一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众人回头，一个个子奇高的男子穿行而来，面容沉静，气质斐然。
“公主殿下，卑职护驾来迟，您久等了。”萧暮朝姬素月微微俯身，眼神忠诚愧疚，看得姬素月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抽。
萧暮转身，一步步走向那顶嘴的二人，“侮辱当朝华夕公主殿下，罪加一等，卑职这就应殿下之令，当街正法。”
萧暮的气势太吓人，刚刚的沉静全然不在，被一片浓重的杀意笼罩，那两人想逃，在萧暮的眼神底下却硬生生没敢迈出一步。
好似被吓傻了一般，就这么被萧暮拖着衣领，丢在姬素月脚边。
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被摁着后颈跪在地上，一下下磕头认错。
“草民错了！草民刚刚口不择言，罪该万死！还请公主饶草民贱命！”
“公主饶命啊，董大和张桥刚刚是被愤怒冲昏了头，不是真的要冒犯公主的...”
“董大已经没了儿子，张桥家里还有一个年迈老母要照顾，公主开开恩吧！”
一时周边之人纷纷跪下求情，刚刚还人声鼎沸的闹街，此刻尽是呜咽求情之声。
两人并肩，面色皆沉。
“诸位乡亲们请起吧，本宫相信，你们均是无心之举，不忍加以苛责。”姬素月抿唇，深吸一口气，“天恩浩荡，定会为尔等做主。”
饭后，两人乘船自核桃两洲之间的水道朝东西两坝而去。
行船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脸色明显不太好，站在船头都有些打晃。
“船家，你没事吧？怎的面色发白？”
中年人撑桨离岸，闻言摇头叹息，“中午没吃饭，现下有些发晕，不碍事。”
虽嘴上说没事，但好像下一秒便要栽到水里去。姬素月从包里掏出一张大干饼递给他。
“这怎么能行...”船夫连连推辞，姬素月一把将饼塞到他手里，“吃吧，撑船是个力气活儿，吃饱了才能干活。”
“...谢姑娘。”船夫道谢后，三两口便将饼子塞进嘴里，看来是很久都没吃饱饭了。
两人又问起康州的情况。
“康州现下哪还有粮食啊，也就那些大客栈还有些屯粮，已经卖到天价了。”
两人对视一眼，刚刚在客栈打尖儿，确实贵得不像话。
“这位小哥说得不错，咋们康州三条坝，东西两个小坝确实是出了问题，但也不至于塌了，那坝石可硬得很，塌是塌不了的。就是坝口一侧本来就有些漏水，从去年开始，每到汛期就三番四次的漏，结果那些当官的没放在心上，就那么放着。这下好了，今年雨季来的早，跟汛期撞上了，那雨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啊！堤坝撑不住那么多的水，就一下破了个大口子呗。”中年人咂了咂嘴，叹了口气，“只是这次就不止淹了几十亩田了，河水哗哗朝下流，一夜之间盖了附近几百亩田地。那时候可正正好是快秋收的时候啊，这次不仅是一棵苗都收不上来，还死了不少人。”
“大家本就收不上来粮食，那些个死当官的居然这时候加收粮税！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我们不交税，他们二话不说就要抓人，大家现在都逃命呢，哎，要不是我娘子最近要临盆了，我也跑了。”中年人抹了把脸，脸上有些愁容，“但要不是活不下去了，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康州人都恋家，祖祖辈辈活在这里，靠着江水吃饭，要不是那些天杀的府兵随便逮人，早晚要掀了那刺史府！”
靠近了坝口，船只是远远停在一块平缓的水域里，再靠近就有被卷进急流的风险了。
确实如船夫所言，坝口东侧破了一大块，河水便从那块洞里唰唰朝外喷，很是危险。
给了船钱，两人站在河堤上，远望那原野中的一块块屯田里，庄稼都无力倒伏着，淹死大片。可见的几个小村庄，都没了炊烟。
附近一片荒芜，到处都是四散淌溢的河水，也只有他们脚下这一条长长的河堤，还徒自□□着，与远处的堤岸相连。
又朝前走了一段距离，靠近了些破口，姬素月突然指着前方出声，“那里有个人。”
萧暮挑眉，他只看见一个小黑点，没瞧见是不是人。
“怎么，你没看见？”姬素月拧眉，“将军需得保重身子，莫要将药汁当水喝。”
“...我没当水喝。”
“犟嘴没有意义。”
“啧，我说了我没有。”
姬素月看他一眼，眼底有淡淡不耐。
萧暮抱臂挑眉，“那你把那什么丸给我一瓶，我看那个就挺有用的。”
“恕我拒绝。”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萧暮眯眼，“吝啬鬼。”
两人一路说着已经朝那个黑点靠近了几步，这下萧暮看见了，确实是个人。
“啧，他是不是要跳江？”
姬素月摇头，“你从哪看出来的。”
“不跳江，他盯着江水哭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哭了。”
“虽然目力不好...”萧暮咧嘴，“但我耳力还不错。”
能隔着呼啸江水听见那么远的哭声...姬素月忍不住看他一眼。
也许耳朵太敏感便是萧将军睡不着原因之一呢？
虽然嘴上打趣，但萧暮紧盯着那边，将背上的包袱随手拿下，捞在掌心转了一圈。
果不其然，那人哭声愈发惨烈，后退了几步，猛地朝水里作势就冲。
萧暮手里的包袱瞬间飞了出去。
在那人一脚踏空前，稳稳当当砸在他身上。
这下连姬素月都听见了，带着哭腔的一声“诶唷”后，投江之人倒头栽在堤上。
“萧将军准头极好。”姬素月鼓了两下掌，抬眸挑眉，“怪不得仅凭一枚玉佩就让我的箭射空了。”
热河猎场时，这厮故意把她的小鹿惊跑，付出了一枚上好玉佩的代价。
萧暮嗤笑，“还记着呢。”
“那头鹿，长得着实漂亮，忘不掉。”姬素月咂了咂嘴，看了眼萧暮背后。
...等等，这厮丢的好像是她的包袱。
到了那人跟前，姬素月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她包里的东西散了满地，大多数都随着那张布头落入水里，几下被卷没影儿了。
“不好意思。”萧暮眉毛一抬，“没把握好力道。”
“......”姬素月幽幽抬头，眼神恐怖，“我的笛子丢了，你打算怎么办。”
“那支笛子对你很重要？”
姬素月盯着他不说话，但眼底的恐怖怒意已经窜到了他鼻尖儿。
萧暮无辜眨眼，在姬素月一拳打在他脸上之前，从背后抽出一柄青笛，懒懒一笑，“扔之前就抽出来了，喏。”
姬素月劈手夺过笛子，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磕绊划痕，才没当场给他一巴掌。
这厢还在讨论包袱的赔偿问题，那厢晕过去的人已经幽幽醒了，捂着头迷茫看着两人，眼角挂着泪痕。
“...你们是？”
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地上这个满脸空白的人，萧暮突然咧嘴一笑，蹲身扯了扯那衣摆上的云鹤团纹，“刺史大人，穿着正四品官袍投江，你很有想法啊。”
按照大周官朝服制，正四品官袍以赤红为基调，袖口衣摆上绣祥云白鹤，故而萧暮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
两人对视一眼，“只是过路之人。看来你真是康州刺史大人。”
中年人面色灰败，没有回话，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说，“两位不是康州人士吧，康州水患饥荒横行，两位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说罢，他转身慢慢沿着河堤迈步，神思恍惚，脚步虚浮，似是要就此离开。
看着那摇摇晃晃的背影，素月低声，“我们怎么办？”
“跟上去看看。”
这位刺史一路跌跌撞撞，走走停停，一身惹眼的官袍在街道穿行，然而过路百姓不是蔑视冷哼，便是嫌恶唾弃，直到走进闹市时，有人拎着一篓子烂菜叶就朝他身上砸，嘴里大骂“废物东西！你算什么朝廷命官！”，这一句好似石落浅滩，瞬间便溅起层层水花，人们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间声讨，诸如“无能”“猪狗不如的狗官”等辱骂之词不绝于耳。
到最后，整个闹市的人都被吸引而来，推搡之下，将这位刺史惯倒在地，手脚拳头统统朝他乱砸，然而他只是双手抱头，无声忍耐着。
两人站在高处，都默契地没动。
这时突然从街道那头冲过来一大群人，手里拎着扁担水桶挤开围观的人群。
“是来救他的么...”萧暮听见姬素月低低自语了一句，下一秒陡然噤声。
那不是来救人的...是来索他性命的。
这些人好似疯魔了一般，为首的壮汉扬起扁担狠狠便打，目眦具裂地大吼，“季青临！你胆敢出现在这儿！躲了两个月，你今日竟然敢出来！你给我女儿偿命来！”
“你不是刺史吗？你不是咋们康州的大官吗？！你救救我孩子好不好？他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明明还有一口气的...你救救他，救救他！我给他偿命好不好？你说话啊！”一个怀抱孩子的妇女扑在地上哭喊，绝望的摇晃着季青临的靴子，一遍遍的哀求。
然而那孩子早已身体发硬，脸色青紫，死了许久了。
“乡亲们！就是这个无能狗官，口口声声说要带咋们过上好日子！结果放任手下为非作歹，要咋们的命！今日咋们就要他给死去的乡亲们偿命！”
“让他偿命！让他死！”
“大家一起上，打死这个狗官！掀了刺史府！”
眼看失态即将失控，民愤如瀑，劈头砸在季青临身上。
“都给我住手！”
身侧一空，身旁站着旁观的女子已经没了踪影。
姬素月冲进人群挡开疯狂的百姓，手举令牌大吼，“全部都住手！皇令在此！胆敢妄动者，杀无赦！”
她声音洪亮，面色凛然，若平地惊雷，震住了周遭人群。
“你是什么人？”
姬素月将季青临挡在身后，眼神冷冽，“本宫是当朝华夕公主，奉旨巡查康州诸事宜！此令便是凭证！”她将手里一块玉牌朝周遭扫了一圈，厉声大喝，“持此令者，所过之处如圣上躬亲！尔等当街持械袭击朝廷四品大员，按律当斩！”
众人皆是一愣，脸上有了些畏惧之色，但手中的武器却未曾放下。
“你一个女娃娃！说自己是公主就是公主？把咋们当傻子耍？”一个人大叫道，“我看你就是要给这个该死的狗官开脱！随便拿个牌子哄咋们！乡亲们，别听她的！要是皇帝还管咋们康州，会让咋们康州饿死这么多人吗！”
“是啊！什么狗屁皇帝！狗屁朝廷！就是这些人杀了咋们的亲人！”
姬素月眉间微凛，厉声打断，“圣上已知悉康州灾情，故而派遣本宫来此治理。诸位心中有怨有恨，圣上与本宫心中都很清楚！但这不是你们随意袭杀朝廷大官的理由！你们当街如此，是要造反吗！”
周遭一静，姬素月拱手面对苍穹朗声道，“我大周民生安泰已有百年，吾皇虽慈心，却万万不容奸贼逆党之流长存于世！若有人心怀逆心，本宫必不容这等宵小之辈再行置喙！必会以此人的血溅洒长街，以儆效尤！”她指向刚刚说话的两个汉子，眼睛微眯，“尔等刚刚所言，可是出自真心？若你们果真如此不满，本宫便不得已要以此身亲自正法了。”
那两人身子一颤，在姬素月冰冷的眼神下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但却仍梗着脖子不愿认错。
“你...你别想吓唬咋！你说你是公主？你孤身一个，拿个破牌子就能自诩公主了？那些大官哪个不是前呼后拥的...”
“谁说公主是孤身一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众人回头，一个个子奇高的男子穿行而来，面容沉静，气质斐然。
“公主殿下，卑职护驾来迟，您久等了。”萧暮朝姬素月微微俯身，眼神忠诚愧疚，看得姬素月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抽。
萧暮转身，一步步走向那顶嘴的二人，“侮辱当朝华夕公主殿下，罪加一等，卑职这就应殿下之令，当街正法。”
萧暮的气势太吓人，刚刚的沉静全然不在，被一片浓重的杀意笼罩，那两人想逃，在萧暮的眼神底下却硬生生没敢迈出一步。
好似被吓傻了一般，就这么被萧暮拖着衣领，丢在姬素月脚边。
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被摁着后颈跪在地上，一下下磕头认错。
“草民错了！草民刚刚口不择言，罪该万死！还请公主饶草民贱命！”
“公主饶命啊，董大和张桥刚刚是被愤怒冲昏了头，不是真的要冒犯公主的...”
“董大已经没了儿子，张桥家里还有一个年迈老母要照顾，公主开开恩吧！”
一时周边之人纷纷跪下求情，刚刚还人声鼎沸的闹街，此刻尽是呜咽求情之声。
两人并肩，面色皆沉。
“诸位乡亲们请起吧，本宫相信，你们均是无心之举，不忍加以苛责。”姬素月抿唇，深吸一口气，“天恩浩荡，定会为尔等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