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
梦境宛若氤氲雾气，意识逐渐清醒，疼痛也随之而来。
眼皮似有千斤重，萧暮缓缓睁开眼，面前是深色的床帷。
头好似快要裂开，萧暮挣扎着坐起身，甩了甩脑袋。
“将军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们了...”
萧暮侧头，一个年轻小伙子满脸关怀，回头大喊，“快去叫空哥过来！将军醒了！”
不一会儿空安推门而入，萧暮已经坐在了桌边。
服下一碗药汁后，他总算觉得脑子清醒了些。
“我睡了多久。”
空安将人全遣了出去，“八个时辰左右吧，快到午正了。将军感觉如何？”
“我没事。”萧暮碰了下额上，疼得他一皱眉。
“医师说这伤口虽不太深，但要注意休息，不能太过操劳。”
萧暮闻言笑了，瞥他一眼，“这话你自己说出来，信吗？”
康州受灾，州县大员消失不见，他怎么可能不操劳。
空安苦涩笑笑，也不吭声了。
待萧暮一碗稀粥下肚，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两人才谈起正事。
“康州的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水到现在都没退下去，属下早上带人去看了蒲云坝的情况，因为大坝破口，水势太猛，冲破了好几道拦出来的溢洪水道，水势已经不止淹了桃州，而是一路顺着河流往西边冲了过去，把桃州往西的村庄农地都冲得乱七八糟。”空安脸色微沉，“属下是昨天刚入夜到的康州，立马便组织起人手去帮忙救人，又四处问了很久才找到将军的下落，这才晚了，还请将军责罚。”
萧暮笑了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若慢一步我可就要罚你了。好在你来的时机刚刚好。”
虽然萧暮没怪他，但空安清俊的脸还是有些消极。
“属下集合了康州官府所剩下的人，将受灾百姓都安置在几个大庙和医馆中，因为义仓和各大正仓一颗粮食都没剩下，属下只好给康州几乎所有食庄米行打了钱款字据，都是以朝廷的名义，将军您看。”
空安将一盒子纸质字据递给萧暮，萧暮低头一张张看起来，“嗯”了一声。
客栈，食庄，酒楼，还有药方和医馆的字据，都签了空安的名字，以及加盖了从司仓家里找到的官印。
虽然司仓人不见了，但官印倒是都好好保存着。
空安默默看着萧暮翻着那一张张字据，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
“有什么事就说。”
“即便属下掏空了仓库，粮食还是不够，要向京中立刻上书吗？”
皇帝南巡后，云京便是一朝宰相司南涧阁老监国。
萧暮看完了所有字据后点头，“兹事体大，即刻书信一封加急送回云京，京南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和御史台的人都不会坐视不理，会立刻调粮南下。”
空安颔首，转身出去交代了一番，一匹快马立即出城了。
原来，信早已写好，只是他的品级不到，做不了主。
萧暮笑了一声，揶揄道，“除了见到女孩子会脸红结巴这一点，其他都有将军的样子了。”
空安脸色一黠，挠头坐回桌前，“将军，属下都参军七年了...”
早不是那个连长枪都端不动的少年了。
萧暮挑眉“嗯”一声，“参军七年，跟战马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结果跟那些小伙子出去赛马一趟还能把脚崴了。”
“...那是个意外！”
萧暮两句调笑，空安的表情总算放松了些。
“即便现在送出信，到云京最快也要两三天后，再加上运粮调拨的时间，至少一周后，粮食才能到康州。可咋们撑不到那个时候。”
“我知道。”萧暮将所有字据放回盒中，“粮食全都被转移走了，并不在康州。”
“将军知道在哪？”
萧暮抬眸，眸色微深，“只是有个猜测，得你去跑一趟。”
空安领命后便立刻快马出发，带走了十数人。
萧暮更衣后叫了饭菜，便一直坐在桌边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有人敲了敲门，是送饭的。
出乎萧暮意料的，不是饭庄的小厮，倒是个一身白衣的姑娘。
这姑娘背着药箱，额上还带着细汗，身上有药香味儿。
“民女白栖迟，见过将军大人。”她进来行了官礼后说明来意，“空将军走之前让民女来为您号脉。”
萧暮眨了下眼，白栖迟见他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上面写着善和堂。
“民女是康州善和堂的医师，这是我的名帖，还请将军过目。”
萧暮扫了几眼，确定是真的，这才伸了手出来。
白栖迟搭了下脉，唇角终于显出细微笑意，“比起刚送来，将军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只是看将军面色疲惫，精神不济，可是这一觉睡得不好？”
“嗯。”萧暮垂眸理了下袖口，没有多说。
“难眠之症固然恼人些，但将军也不可将那覆神汤过量饮用，否则药气积郁胸肺，时间久了会使人双目无神，视力衰退，严重些的，可致使失明。”
萧暮微挑了下眉，“白医师只是搭了一下，看了几眼，便能诊出这许多？”
甚至知道他安眠所饮得药方叫覆神汤？
“民女不才，只是些拙劣医术。”白栖迟浅浅微笑，“但民女也非神医，覆神汤是琼灯姑娘告诉民女的。”
“你认识琼灯？”
“只是琼灯姑娘找到了我，请我去云京为一位贵人出诊罢了，不算熟识。”
萧暮突然想起来了，在一个月前，琼灯送过信给他，说为他找了一个女神医，有望治好他的难眠症状。
他那时没放在心上，只记得这个神医姓白，名字挺难记，转个身就忘了个精光。
原来就是眼前这个？
“琼灯姑娘只告诉民女去云京萧府拜会，但民女到了跟前，却被人挡了回来。”白栖迟淡笑，“无奈只好又回了康州。”
“那你怎么知道病人就是我？”
白栖迟眨了两下眼，淡笑不变，“因为那日民女被家丁拦在萧府门口时，正好看见将军从门口出来，看服侍打扮，应是萧府主人无疑。民女开口想亲自朝您说明来意，结果被您旁边的空将军挡开了。”
“随后您和属下骑着马扬长而去，民女无奈，只得站在萧府门口吃了一嘴灰尘。”
萧暮抿了下唇，脸上有些挂不住。
那天他记得，还以为是哪个上门来找他的坊间女子，就没理。
毕竟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某些胆大的女子跟到了萧府门口，蹲守整整几日就为了朝他身上扔一朵表示爱慕的小花。
哭笑不得了太多次，萧暮干脆都一律挡了。
“将军看来是想起来了，还记得民女。”
“多有得罪。”
“民女已经拟好了方子，将军按照这一副药每晚睡前服下，难眠就能有所改善。”白栖迟打开药箱，从最下面抽出一张薄纸递给萧暮，“只是将军需得明白一件事，难眠往往因心病而起，将军只有放下了心中执念，才能真正痊愈。”
“至于覆神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方子，将军还是莫要再用了，否则不出两年，将军便再也看不见这红尘人间。”白栖迟起身微笑，“将军用膳吧，民女先行告退。”
白衣姑娘说完便施施然走了，没留给萧暮反应的时间。
......
萧暮扫了眼这张方子，舌头顶了顶面颊。
“伤敌一千...自损两千...”
他咀嚼着这八个字，没忍住气笑了。
**
康州三座坝口尽破，“蒲云之城”再不复昔日荣光，核洲半数街道都淹没在水中。
自蒲云坝坍塌后，日夜打捞耗费了许多人力，然而却收获寥寥，多数人都被洪流卷入江水，寻不到踪迹。
先闹饥荒，后遭洪灾，如今更是无粮可食，民怨沸腾几乎已达顶峰。
待午后时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道消息在街巷中风靡。
此番洪灾，竟为人祸。
萧暮整整一下午都在外奔波忙碌，安民心，平民怨，收到这个消息时，他才刚从医馆出来，额上的纱布渗出团团血迹。
“人祸？”萧暮皱眉，“可有证据。”
属下带着一个人进来，此人是康州水利监管，叫庞磊。
“这是我们将军大人，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庞磊跪在地上，垂头道，“小的是司工部里的人，负责水利的检查。三座大坝皆是一季一修，一月一检，一周一记。小的一直勤勤恳恳不敢懈怠，这些是近三年来的所有检修记录。”
背后有人拖上来好几个大箱子，萧暮翻了几下，均是密密麻麻的记录，其后署名庞磊，加盖司工部的红印。
“嘉祥坝和安瑞坝的情况从前年开始就不太好，三番四次地破漏，属下上禀了司工大人，司工大人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草草拨下些细碎银子要小的修坝，但那些银子连买木料的零头都不够，小的无法，只好求助司户部，谁想...谁想司户部也将小的挡了回来。”庞磊擦了擦额上的汗，脸上显出愤恨之色，“长此以往，嘉祥和安瑞的情况越发恶劣，三坝远远相连，东西两坝本就是为蒲云大坝疏水而造，东西坝一漏，蒲云坝体就要承受更大的冲击，于是连带着蒲云坝也渐渐有了裂痕。”
“但好在当年建坝时所用石料木料都是上乘，倒还能支撑，然而今年秋天是难得一见的多雨之年，这才导致东西坝彻底破漏。东西坝漏口后，属下连夜去找司工大人，却连大人的府门都没敲开...”
庞磊喘了口气，抬眸拱手，“蒲云坝所承受的水压实在太大，小的日夜修补。然而在昨天下午时分，小的正在坝下搬运木料，司工大人却突然回来了。他支开了小的，自己单独在坝下呆了很久，之后...便是蒲云坝忽然发出一声巨响，洪水破坝而出之象。”
屋子里所有人纷纷皱眉，看向萧暮。
萧暮面色微沉，“你是说，是司工破坏了坝体？”
庞磊伏在地上，“小的在水势稍缓时带着人去看过，蒲云坝最脆弱的一处补丁明显有被人为撕裂的痕迹，那处补丁是支撑坝体能正常运作的关键，没有工造学识的人根本找不到那个隐秘的地方。小的自问对蒲云坝的每一处都熟识于心，昨天坝上只有小的一个人，司工大人将我支开后不久便出了泄洪之灾，小的不敢妄自揣测大人，但实在是不吐不快！”
“为何现在才来说？”
“这毕竟是以下犯上的不敬之罪，小的和一众兄弟们合计了一夜，才下定决心要豁出命来，将这一切告知将军大人。”庞磊捏紧了拳，“将军大人，我们靠着手艺吃一口官家饭，现下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我们该负责的地方绝不会逃避，但不该小的们担罪的地方，我们也绝不妄担罪名！”
萧暮抿唇，半晌颔首，“本将会将一切如实上禀朝廷，天子圣听，不会放过每一个恶人，更不会冤枉每一个好人。”
庞磊被带了下去，没想到外面又进来一个，跪下说自己有话要讲。
再观门外，站满了排队等候的人。
一个时辰后，桌上已经摞起了一层厚厚的纸，上面所写康州官员的罪证上及行贿包庇，下至贪污腐败，其条条列列令人瞠目。
所有状纸上，都几乎暗示或明说了两个人——凉州军长秦离与康南侯瞿文斌。
康州几乎成了这两人的一言堂，康州大员之所以敢如此胡作非为，威胁刺史，鱼肉百姓，霸道乡里，只因有瞿文斌与秦离为之兜底。
这些人蛇鼠一窝，苛扣百姓，搜刮油水，自己捞得盆满钵满，还要封住属下的嘴，不让他们泄露了消息。
萧暮垂眸摩挲着状纸，不知想了什么。
“将军，为何昨日他们不报，非是今天来？”一个将士奇怪道。
昨日整整一天，姬素月都在收百姓的状纸，这些官府里的人却都没有去给她告状，而是今日排起长队，将状告到了他这里。
这些能吃上官府一口粮的，无不是人精，平头百姓也许会被姬素月一枚令牌给唬住，但他们不会。
堂堂公主，没有仪仗没有人手，他们不信任姬素月。
这状一告出来便不能回头，若豁出性命却没告对人，岂不贻笑大方？
只待今日他从昏迷中醒来，调出官印组织人手，这才引出了这些积压已久的不满和罪状。
临晚膳时，空安才策马而归，身后拉着几十车的米面粮食。
虽不算多，但也能撑到援助到了。
百姓们夹道欢呼，饥饿的腹中终于能得到慰藉，当晚萧暮下令杀了五头肥牛十头猪豚，慰劳百姓。
直到真真正正吃上肉的这一刻，人心才安定了下来。
入夜，萧暮俯身就着烛灯，看着桌上的京南布防图。
算算时间，皇船也该到凉州了。
空安推门进来，又添了几盏烛火，将屋内照得更亮了些。
“将军，康南侯和秦离这伙人搅乱了康州，掳走了大批钱财和粮草，难道真的是想起兵？他们敢么？”
空安下午带人直往康州以北奔去，顺着萧暮的指引，找到了康南侯建在山上的一座山庄。
这里便是刺史府地道所通之处。
里面已经人去楼空，空安从粮窖中找到了他们来不及带走的大批粮食，拉回了康州。
康南侯一行人似乎走了不久，也许就是在姬素月和萧暮分别后，即刻动身离开了康州。
萧暮没正面回答空安的话，手指在图上勾画。
“秦离任凉州军长，其下驻军大约两万有余，康州军长翟志是康南侯的儿子，现下也携兵南下，兵力大约一万不到。”萧暮淡声，“陛下明日应到凉州，皇船守卫均是禁军，大约七千左右，皇帝手下羽林卫，大约三千，总计一万。”
一万对三万，无异于羊入虎口。
空安脸色凝重，也低头去看图纸。
“无论秦离敢不敢反，有一点，他不得不考虑。”萧暮侧眸，“姬尙墨还在船上。”
“将军的意思是...捏住楚王，秦离就不敢妄动？”
萧暮抿唇，“到了万不得已，这是下下之策。”
一切都只是纸上的推测，半个时辰后，萧暮收起地图递给空安。
“留下十个人守在康州，其余人立刻从库里带上兵器战甲，集结出发。”
空安领命而去，一刻钟后，一队人马自康州城门疾驰奔出，闯入茫茫夜色。
......
梦境宛若氤氲雾气，意识逐渐清醒，疼痛也随之而来。
眼皮似有千斤重，萧暮缓缓睁开眼，面前是深色的床帷。
头好似快要裂开，萧暮挣扎着坐起身，甩了甩脑袋。
“将军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们了...”
萧暮侧头，一个年轻小伙子满脸关怀，回头大喊，“快去叫空哥过来！将军醒了！”
不一会儿空安推门而入，萧暮已经坐在了桌边。
服下一碗药汁后，他总算觉得脑子清醒了些。
“我睡了多久。”
空安将人全遣了出去，“八个时辰左右吧，快到午正了。将军感觉如何？”
“我没事。”萧暮碰了下额上，疼得他一皱眉。
“医师说这伤口虽不太深，但要注意休息，不能太过操劳。”
萧暮闻言笑了，瞥他一眼，“这话你自己说出来，信吗？”
康州受灾，州县大员消失不见，他怎么可能不操劳。
空安苦涩笑笑，也不吭声了。
待萧暮一碗稀粥下肚，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两人才谈起正事。
“康州的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水到现在都没退下去，属下早上带人去看了蒲云坝的情况，因为大坝破口，水势太猛，冲破了好几道拦出来的溢洪水道，水势已经不止淹了桃州，而是一路顺着河流往西边冲了过去，把桃州往西的村庄农地都冲得乱七八糟。”空安脸色微沉，“属下是昨天刚入夜到的康州，立马便组织起人手去帮忙救人，又四处问了很久才找到将军的下落，这才晚了，还请将军责罚。”
萧暮笑了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若慢一步我可就要罚你了。好在你来的时机刚刚好。”
虽然萧暮没怪他，但空安清俊的脸还是有些消极。
“属下集合了康州官府所剩下的人，将受灾百姓都安置在几个大庙和医馆中，因为义仓和各大正仓一颗粮食都没剩下，属下只好给康州几乎所有食庄米行打了钱款字据，都是以朝廷的名义，将军您看。”
空安将一盒子纸质字据递给萧暮，萧暮低头一张张看起来，“嗯”了一声。
客栈，食庄，酒楼，还有药方和医馆的字据，都签了空安的名字，以及加盖了从司仓家里找到的官印。
虽然司仓人不见了，但官印倒是都好好保存着。
空安默默看着萧暮翻着那一张张字据，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
“有什么事就说。”
“即便属下掏空了仓库，粮食还是不够，要向京中立刻上书吗？”
皇帝南巡后，云京便是一朝宰相司南涧阁老监国。
萧暮看完了所有字据后点头，“兹事体大，即刻书信一封加急送回云京，京南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和御史台的人都不会坐视不理，会立刻调粮南下。”
空安颔首，转身出去交代了一番，一匹快马立即出城了。
原来，信早已写好，只是他的品级不到，做不了主。
萧暮笑了一声，揶揄道，“除了见到女孩子会脸红结巴这一点，其他都有将军的样子了。”
空安脸色一黠，挠头坐回桌前，“将军，属下都参军七年了...”
早不是那个连长枪都端不动的少年了。
萧暮挑眉“嗯”一声，“参军七年，跟战马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结果跟那些小伙子出去赛马一趟还能把脚崴了。”
“...那是个意外！”
萧暮两句调笑，空安的表情总算放松了些。
“即便现在送出信，到云京最快也要两三天后，再加上运粮调拨的时间，至少一周后，粮食才能到康州。可咋们撑不到那个时候。”
“我知道。”萧暮将所有字据放回盒中，“粮食全都被转移走了，并不在康州。”
“将军知道在哪？”
萧暮抬眸，眸色微深，“只是有个猜测，得你去跑一趟。”
空安领命后便立刻快马出发，带走了十数人。
萧暮更衣后叫了饭菜，便一直坐在桌边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有人敲了敲门，是送饭的。
出乎萧暮意料的，不是饭庄的小厮，倒是个一身白衣的姑娘。
这姑娘背着药箱，额上还带着细汗，身上有药香味儿。
“民女白栖迟，见过将军大人。”她进来行了官礼后说明来意，“空将军走之前让民女来为您号脉。”
萧暮眨了下眼，白栖迟见他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上面写着善和堂。
“民女是康州善和堂的医师，这是我的名帖，还请将军过目。”
萧暮扫了几眼，确定是真的，这才伸了手出来。
白栖迟搭了下脉，唇角终于显出细微笑意，“比起刚送来，将军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只是看将军面色疲惫，精神不济，可是这一觉睡得不好？”
“嗯。”萧暮垂眸理了下袖口，没有多说。
“难眠之症固然恼人些，但将军也不可将那覆神汤过量饮用，否则药气积郁胸肺，时间久了会使人双目无神，视力衰退，严重些的，可致使失明。”
萧暮微挑了下眉，“白医师只是搭了一下，看了几眼，便能诊出这许多？”
甚至知道他安眠所饮得药方叫覆神汤？
“民女不才，只是些拙劣医术。”白栖迟浅浅微笑，“但民女也非神医，覆神汤是琼灯姑娘告诉民女的。”
“你认识琼灯？”
“只是琼灯姑娘找到了我，请我去云京为一位贵人出诊罢了，不算熟识。”
萧暮突然想起来了，在一个月前，琼灯送过信给他，说为他找了一个女神医，有望治好他的难眠症状。
他那时没放在心上，只记得这个神医姓白，名字挺难记，转个身就忘了个精光。
原来就是眼前这个？
“琼灯姑娘只告诉民女去云京萧府拜会，但民女到了跟前，却被人挡了回来。”白栖迟淡笑，“无奈只好又回了康州。”
“那你怎么知道病人就是我？”
白栖迟眨了两下眼，淡笑不变，“因为那日民女被家丁拦在萧府门口时，正好看见将军从门口出来，看服侍打扮，应是萧府主人无疑。民女开口想亲自朝您说明来意，结果被您旁边的空将军挡开了。”
“随后您和属下骑着马扬长而去，民女无奈，只得站在萧府门口吃了一嘴灰尘。”
萧暮抿了下唇，脸上有些挂不住。
那天他记得，还以为是哪个上门来找他的坊间女子，就没理。
毕竟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某些胆大的女子跟到了萧府门口，蹲守整整几日就为了朝他身上扔一朵表示爱慕的小花。
哭笑不得了太多次，萧暮干脆都一律挡了。
“将军看来是想起来了，还记得民女。”
“多有得罪。”
“民女已经拟好了方子，将军按照这一副药每晚睡前服下，难眠就能有所改善。”白栖迟打开药箱，从最下面抽出一张薄纸递给萧暮，“只是将军需得明白一件事，难眠往往因心病而起，将军只有放下了心中执念，才能真正痊愈。”
“至于覆神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方子，将军还是莫要再用了，否则不出两年，将军便再也看不见这红尘人间。”白栖迟起身微笑，“将军用膳吧，民女先行告退。”
白衣姑娘说完便施施然走了，没留给萧暮反应的时间。
......
萧暮扫了眼这张方子，舌头顶了顶面颊。
“伤敌一千...自损两千...”
他咀嚼着这八个字，没忍住气笑了。
**
康州三座坝口尽破，“蒲云之城”再不复昔日荣光，核洲半数街道都淹没在水中。
自蒲云坝坍塌后，日夜打捞耗费了许多人力，然而却收获寥寥，多数人都被洪流卷入江水，寻不到踪迹。
先闹饥荒，后遭洪灾，如今更是无粮可食，民怨沸腾几乎已达顶峰。
待午后时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道消息在街巷中风靡。
此番洪灾，竟为人祸。
萧暮整整一下午都在外奔波忙碌，安民心，平民怨，收到这个消息时，他才刚从医馆出来，额上的纱布渗出团团血迹。
“人祸？”萧暮皱眉，“可有证据。”
属下带着一个人进来，此人是康州水利监管，叫庞磊。
“这是我们将军大人，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庞磊跪在地上，垂头道，“小的是司工部里的人，负责水利的检查。三座大坝皆是一季一修，一月一检，一周一记。小的一直勤勤恳恳不敢懈怠，这些是近三年来的所有检修记录。”
背后有人拖上来好几个大箱子，萧暮翻了几下，均是密密麻麻的记录，其后署名庞磊，加盖司工部的红印。
“嘉祥坝和安瑞坝的情况从前年开始就不太好，三番四次地破漏，属下上禀了司工大人，司工大人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草草拨下些细碎银子要小的修坝，但那些银子连买木料的零头都不够，小的无法，只好求助司户部，谁想...谁想司户部也将小的挡了回来。”庞磊擦了擦额上的汗，脸上显出愤恨之色，“长此以往，嘉祥和安瑞的情况越发恶劣，三坝远远相连，东西两坝本就是为蒲云大坝疏水而造，东西坝一漏，蒲云坝体就要承受更大的冲击，于是连带着蒲云坝也渐渐有了裂痕。”
“但好在当年建坝时所用石料木料都是上乘，倒还能支撑，然而今年秋天是难得一见的多雨之年，这才导致东西坝彻底破漏。东西坝漏口后，属下连夜去找司工大人，却连大人的府门都没敲开...”
庞磊喘了口气，抬眸拱手，“蒲云坝所承受的水压实在太大，小的日夜修补。然而在昨天下午时分，小的正在坝下搬运木料，司工大人却突然回来了。他支开了小的，自己单独在坝下呆了很久，之后...便是蒲云坝忽然发出一声巨响，洪水破坝而出之象。”
屋子里所有人纷纷皱眉，看向萧暮。
萧暮面色微沉，“你是说，是司工破坏了坝体？”
庞磊伏在地上，“小的在水势稍缓时带着人去看过，蒲云坝最脆弱的一处补丁明显有被人为撕裂的痕迹，那处补丁是支撑坝体能正常运作的关键，没有工造学识的人根本找不到那个隐秘的地方。小的自问对蒲云坝的每一处都熟识于心，昨天坝上只有小的一个人，司工大人将我支开后不久便出了泄洪之灾，小的不敢妄自揣测大人，但实在是不吐不快！”
“为何现在才来说？”
“这毕竟是以下犯上的不敬之罪，小的和一众兄弟们合计了一夜，才下定决心要豁出命来，将这一切告知将军大人。”庞磊捏紧了拳，“将军大人，我们靠着手艺吃一口官家饭，现下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我们该负责的地方绝不会逃避，但不该小的们担罪的地方，我们也绝不妄担罪名！”
萧暮抿唇，半晌颔首，“本将会将一切如实上禀朝廷，天子圣听，不会放过每一个恶人，更不会冤枉每一个好人。”
庞磊被带了下去，没想到外面又进来一个，跪下说自己有话要讲。
再观门外，站满了排队等候的人。
一个时辰后，桌上已经摞起了一层厚厚的纸，上面所写康州官员的罪证上及行贿包庇，下至贪污腐败，其条条列列令人瞠目。
所有状纸上，都几乎暗示或明说了两个人——凉州军长秦离与康南侯瞿文斌。
康州几乎成了这两人的一言堂，康州大员之所以敢如此胡作非为，威胁刺史，鱼肉百姓，霸道乡里，只因有瞿文斌与秦离为之兜底。
这些人蛇鼠一窝，苛扣百姓，搜刮油水，自己捞得盆满钵满，还要封住属下的嘴，不让他们泄露了消息。
萧暮垂眸摩挲着状纸，不知想了什么。
“将军，为何昨日他们不报，非是今天来？”一个将士奇怪道。
昨日整整一天，姬素月都在收百姓的状纸，这些官府里的人却都没有去给她告状，而是今日排起长队，将状告到了他这里。
这些能吃上官府一口粮的，无不是人精，平头百姓也许会被姬素月一枚令牌给唬住，但他们不会。
堂堂公主，没有仪仗没有人手，他们不信任姬素月。
这状一告出来便不能回头，若豁出性命却没告对人，岂不贻笑大方？
只待今日他从昏迷中醒来，调出官印组织人手，这才引出了这些积压已久的不满和罪状。
临晚膳时，空安才策马而归，身后拉着几十车的米面粮食。
虽不算多，但也能撑到援助到了。
百姓们夹道欢呼，饥饿的腹中终于能得到慰藉，当晚萧暮下令杀了五头肥牛十头猪豚，慰劳百姓。
直到真真正正吃上肉的这一刻，人心才安定了下来。
入夜，萧暮俯身就着烛灯，看着桌上的京南布防图。
算算时间，皇船也该到凉州了。
空安推门进来，又添了几盏烛火，将屋内照得更亮了些。
“将军，康南侯和秦离这伙人搅乱了康州，掳走了大批钱财和粮草，难道真的是想起兵？他们敢么？”
空安下午带人直往康州以北奔去，顺着萧暮的指引，找到了康南侯建在山上的一座山庄。
这里便是刺史府地道所通之处。
里面已经人去楼空，空安从粮窖中找到了他们来不及带走的大批粮食，拉回了康州。
康南侯一行人似乎走了不久，也许就是在姬素月和萧暮分别后，即刻动身离开了康州。
萧暮没正面回答空安的话，手指在图上勾画。
“秦离任凉州军长，其下驻军大约两万有余，康州军长翟志是康南侯的儿子，现下也携兵南下，兵力大约一万不到。”萧暮淡声，“陛下明日应到凉州，皇船守卫均是禁军，大约七千左右，皇帝手下羽林卫，大约三千，总计一万。”
一万对三万，无异于羊入虎口。
空安脸色凝重，也低头去看图纸。
“无论秦离敢不敢反，有一点，他不得不考虑。”萧暮侧眸，“姬尙墨还在船上。”
“将军的意思是...捏住楚王，秦离就不敢妄动？”
萧暮抿唇，“到了万不得已，这是下下之策。”
一切都只是纸上的推测，半个时辰后，萧暮收起地图递给空安。
“留下十个人守在康州，其余人立刻从库里带上兵器战甲，集结出发。”
空安领命而去，一刻钟后，一队人马自康州城门疾驰奔出，闯入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