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安凉带着两人穿街过巷，并未在人流中停留，而是直奔着不远处的春红楼去。
春红楼，坊间烟火之地，此时门口人来人往，几个姑娘在门口拉客，几乎不放过每一个路过的男子。
有不少生意就是这么拉来的，就算你不想进去，被姑娘身上那脂粉气一熏，温言软语一听，身子柔柔一靠，脚就自动跟着进去了。
三个人走到门口，安凉明显也是熟客，挥手跟姑娘们打了个招呼，那几个女子回头看见三人，眼睛唰得亮了。
“安哥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啊...”一个鹅黄衣衫的女子贴身过来，眼睛却盯着安凉背后的邵琛，脸颊微红。
我的老天爷，这世间居然还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其余几个也呆了下，以往她们都是主动靠上去，但看着邵琛这脸庞和身段，倒是局促起来。
姬允迟瞥着邵琛紧绷的侧脸，扇子遮去了唇角笑意。
看来这位邵大人是第一次来，那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
邵琛很少将不悦表现在脸上，但在鼻子被浓郁的脂粉气袭击后，他还是没能憋住。
当着几个姑娘的面，他只来得及退了半步，侧头抬袖狠狠打了个喷嚏。
泪都飚了出来，狼狈地红了眼尾。
“......”
几个姑娘都愣了，笑僵在脸上。
安凉也没想到邵琛这么不给面子，呵呵干笑将他挡在身后，“几位好姐姐，老规矩，只是来听曲儿。”
“...诶呀，你哪次来不是来听曲儿的。”黄衣女子笑着打圆场，娇嗔一拍安凉结实的胸肌，“去吧，姐姐给你留好位置了。”
“好嘞好嘞...”安凉抹了把额上，领着二人进去了。
几个姑娘回眸看着三人背影回味，“诶诶？你们觉得哪个最俊？我觉得吧，那白衣公子乍一看漂亮得紧，但眼睛却浅淡得很，这种人啊，一看就薄情寡性。不如后面那个，虽没怎么看见脸，但一身矜贵，肯定是个有来头的。”
“切，都没安参军俊。楼里的姐妹们谁不馋他？可惜这小子油盐不进的，守身如玉呢。”粉衣姑娘可惜摇头，唇边带着笑意，“那胳膊上的皮肉，可紧实得很，喝咋们春红楼的美人醉都喝不酥。”
“这可不一定，上次我灌了他四杯就醉了，那眼神儿都软和了，居然抱着我的腰喊娘亲呢...”
几个女子娇笑成一团，头顶忽然有个低沉带笑的男声响起。
“我都在这儿站了一刻钟了，几位姐姐看都不看我一眼。”
几人一愣，回身抬头一看，呼吸又是一紧。
我的老天爷...今天是什么日子？
面前这人和刚刚那个白衣公子不相上下，精悍挺拔，一双微垂的眼睛，看得人脑子直犯晕乎。
就是脑袋上缠着一圈雪白的纱布，看着有些违和。
......
天知道空安听见萧暮娴熟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后，是什么操蛋的心情。
两人分明在春红楼外不甚起眼地牵马站着，黑衣黑马黑斗笠暗中观察。这位爷非要跑来掺和一脚。
眼看几个女子说话都结巴了，萧爷双手一搂，将两个女子的腰肢捞到臂弯里，垂眸一咧嘴，“春宵一刻值千金，姐姐们要不考虑考虑我？我很能干。”
“呕！咳咳...咳咳咳！！”空安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死去活来，震惊地瞪着萧暮。
他没记错的话，现在好像不是做这个的时候吧？
不是，他发情不挑时候的吗？！
......
萧暮还真不挑。
就算两人身上只有可怜的一点点盘缠，寒酸得快要睡大街，却依旧不影响萧暮靠着一张脸和一张嘴混进了春红楼。
在这几位姐姐的作保下，他愣是没花一分钱就进了一个上好的阁楼，视野极佳，瓜果不断。
连带着空安身旁都坐了两个美人。
此处是看歌舞的好位置，处于二楼东面，帷帐外便是一楼的花台，都是大点的花楼里常见的配置。
矮榻很软，美人很香，果子很脆。
但空安的屁股好像生了刺儿，怎么都不得劲儿。
他有些无助地瞪着萧暮的后脑勺，此人左拥右抱，左一口葡萄右一口樱桃，额头上还缠着一圈雪白的纱布。
但他没碰过哪怕一口酒。
“这纱布是怎么回事？”左边的女人问。
萧暮漫不经心笑道，“被一个死女人拿石头砸的。”
“啊？”女子讶异捂唇，看着萧暮那双半逗半笑的眼睛，脸颊一下子红了，捶了下他的肩膀，“...讨厌！”
萧暮低低笑了，挑眉道，“真的，不信我？”
“满嘴胡话，该打...”
两人打闹不休，空安的脸是越来越绿，几乎化作了一座僵硬的石雕。
终于，萧暮找借口支开了这几个满是胭脂水粉的女子，阁内清净了下来。
空安立马冲到门边，从水盆里撩了好几捧水洗脸，才觉得晕乎乎的脑子清醒了些。
“跟你说过很多次，进这种地方前身上要备解香药。”
背后传来萧暮漫不经心的嗓音，“啪”得一声，桌角的布巾精准飞上空安的脑袋。
空安扒拉着布巾擦干脸上的水渍，苦着脸出声，“那些女人的胭脂也太香了。”
“里面掺了点儿迷情药，能不香么。”萧暮屈腿靠在榻上，姿态放松，“这凉州城的花楼玩得居然比云京还大，看来是放纵惯了。”
“......”空安捧着布巾疑惑，“为什么你好像不受影响。”
萧暮看傻缺一样看他。
空安嘴角一抽，他忘了，以这位爷进花楼的次数，怕是早就免疫了十成十。
云京的花楼查得严些，毕竟有萧暮这种身份的人会进花楼玩，万一出了事谁来担责？
凉州明显就不管这些，能拉住一个是一个。
他这个纯情青年差点就中招了。
“不是将军，咋们跑这儿来干嘛？不回船上去？”
萧暮又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你觉得皇帝会下船？”
“...不会...吗？”空安懵懂眨眼。
“......”
萧暮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换个人跟着自己了。
跟傻子说话实在有些费劲儿。
空安好像时而开窍时而不开窍。
但太聪明的带在身边...说不定哪天被卖了都不好说。
姬素月就是个前车之鉴。
如此想着，萧暮耐下性子，“皇帝明知凉州危险，怎么可能以身涉险？皇帝若在凉州，你觉得这些人敢来这种烟花之地么？”
“皇帝不在凉州？那在哪？”
“我怎么知道。”
“......”
空安挠头，冷静地喝了口茶，低头思索。
那他们现在不去找陛下护着，反倒在花楼里听曲儿，这是否有些...
他没记错的话，面前这位叼着葡萄的爷好像是个大都督。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
“不是...将军，我还是不懂。”空安掰着指头分析局势，“你让咋们的弟兄们继续往东边的新唐州和淮平州去，只留咋俩进城，难道不是为了见到陛下吗？毕竟咋们还带着箱子呢...”
箱子里都是康州交上来的罪证，很重要。
“这些东西不是越早交到陛下手里越好？”
萧暮赞同地点头，“可现在陛下没下船，皇船停在哪？”
“咋们可以去问他们啊。”
他们指的当然是邵琛一行。
“你说的对。”萧暮侧眸懒懒一笑，“你去呗。”
空安眨巴着眼睛，这次他听懂了，萧暮在说反话。
他在萧暮眼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空安垂头，感觉很委屈，不说话了。
“怎么跟个鹌鹑一样还委屈上了？”萧暮伸手对着空安后脑勺就是一下，“算我求你，动动脑子行不行。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就是个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土娃娃，哪懂这些弯弯绕绕...”空安低声，一下没一下挠着瓷盘沿儿，“属下只知道听令就行。”
“所以你到现在还只是个副将，连正将军都够不上。”萧暮捏住空安的后颈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以后你离了你萧哥咋办？你听谁的命令去？万一你的顶头将军是个草菅人命的混账，让你往火坑里跳，你也听令真跳？”
“萧哥让我跳我就跳，旁的人可支不动我。”
“...你还挺有想法。”萧暮气笑了，“你整个人长我身上了？”
“对啊。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死了你也跟着我死？”
“肯定啊！”
“......”
萧暮无言了，别开头抹了把脸。
他当初怎么就救了这么个倔驴。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萧暮喝了口茶，将疲惫都冲进胃里。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以陛下此番来凉州定有所准备。”萧暮低声解释，“然而到凉州第一天他却没有亲自下船，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准备途中出了意外，需要时间拖延。其二，时机未到，陛下另有其意。”
空安颔首，想起在康州看过的那张地形图。
凉州其外，还有三州环绕。
“若凉州真会出事，光靠船上的兵力定是不敌。能调兵的只能是其余三州。可将军，咋们在康州不是研究过了？三州兵力光是来凉州的时间就最少需要五天，山高林密，不便行兵。若陛下已经提前知会了三州赶往凉州，那么多人要往哪放？林子里么？粮草的消耗也跟不上啊。”空安认真分析道，“且凉州四面环山，林中幽深更有毒草毒蛇此类，藏不下那么多人。而凉州城环抱在江水中，除了北城墙，其余三面都浸入江水，若事发在城内，攻城几乎是不可能的。到时候咋们便是瓮中之鳖，难逃挟持。”
萧暮赞赏勾唇，“你说的不错。”
“那陛下到底何意？如此一来困局既定，无处可逃了。”
“非也。”萧暮挑眉，“你想过没有，既然我们的人无法藏在城外，那瞿志他们带的人更藏不下。而凉州城内除了城防兵力，可没有那么多的校场屯兵。”
也就是说，现在的凉州内，兵力不多。
每个州的军事布防都不一样，凉州城池内除去官府区，其余的地方都划给了民众，并无多余的大块土地用来建校场，故而萧暮推测，凉州大头的兵力只能都往外挪移。
结合凉州的地形特点，只能削平一大块树林建校场。至于校场的具体位置，就只能使内部官员才能得知了。
空安低头略微思索便理清了思路。
秦离也不是傻子，圣驾将至你却在城内大肆屯兵，其心可疑。所以一切照旧下，凉州城内的安全还无须担心——当然前提是陛下并未现身。
这似乎是个好消息。
然而他们却面临一个问题，陛下总不能一直呆在船上。
若姬玄侑进了凉州，就相当于一只脚踏入了陷阱深坑内。就算姬玄侑果真提早知会了其余三州赶来救驾，能不能进城都是个大问题。
而凉州城的布局他们并不了解，两眼摸瞎还如何反制？
凉州现下就好似一支摇摇晃晃的孤舟，姬玄侑的脚一旦踏上，便会滑向未可知的深渊。
虽然这些看起来都是非必要的担忧，但多年的军旅生涯告诉空安，预则立，不预则废。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们最好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萧暮复又开口，“现下城中暂时一派风平浪静，但不会平静太久。既然陛下分派我们作为暗子投出去，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行。”
“将军的意思是，陛下根本没想让我们护驾...？”空安结巴道，“可...”
可他们不是军人吗？为军为将，他一直以为只要做好最本质的职责就好，那便是护卫，是作战。
但现在，萧暮告诉他，不必操心皇帝的安全。
见他表情茫然，萧暮拍了拍他的肩膀，“兵者，只思其一，是为奉令；将者，多思其二，是为筹划；帅者，再思其三，是为谋略。”萧暮顿了顿，看着空安笑了一声，“但空安，现在你我的身份，不再是简单的武者。”
“我们是朝廷的臣子。”
空安一愣，脸色有些微凝。
“为臣者，亦需三思。”
“居安思危，居功思退，居难思变。”
鼎中熏香袅袅，一片馨香和丝竹声中，萧暮的眼神沉而静。
萧暮没再出声，空安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跟随萧暮多年，他从萧暮那里学到了许多，行兵之道，杀伐之道，统御之道，他自问已然得心应手。
然而自跟随萧暮回云京后，他第一次见到萧暮“为官”的样子。
那是与战场的他全然不同的模样。
萧暮的许多做法和行为并不被他所认可，空安曾一度迷茫，这样一个流连坊间，吊儿郎当的人，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萧大哥么？
作为主子，萧暮自是不会与他解释某些行为的缘由，他每日都如往常一样，似乎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然而空安却差点被自己折磨疯了。
理智上，他认为萧暮做出的许多事荒诞又恶劣，情感上，他却从潜意识里抨击这样的自己。
萧暮于他的恩情不允许他对萧暮有哪怕半分不满。
就这样被正义感和负罪感来回折腾了许久，空安终于憋不住朝萧暮发问，并且做好了被呵斥的准备。
一个下属，没有资格过问主子的事。
但萧暮当时却发出了一声颇为欢快的笑，眉间尽是愉悦笑意。
“终于憋不住了？”
那一日，他问了许多，萧暮却并未全部回答。
他只是让他多学，多看，多想。
空安照做了，后来他惊喜地发现，自己似乎也慢慢能理解萧暮的用意。
他想他应是在进步的，但他对此并没有更深的思考。
他学了这许多，却都是为了什么呢？
今日，他才恍然大悟。
他在学着如何做一个臣子。
居安思危，居功思退，居难思变。
简简单单十二个字，却疏通了他的所有疑惑。
“将军的意思，属下明白了。”空安抿唇。
既然皇帝早有准备，且将萧暮作为暗子投了出去，最后的目的定然不是让萧暮回船护驾。
他们虽手握重要罪证，然而在现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贸然回船暴露行踪反而显得有些心急了。
在不确定下一步行动时，不如再多等一等，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一心念着皇帝安危，倒是有些一根筋了。
如此想着，空安也静了下来。
“将军，那咋们现在...”
“嘘。”萧暮仰头靠在矮榻上，半阖上眸子，“等着就行。”
等？
...等什么？
空安一头雾水，条件反射又想问，但一看萧暮满脸疲态，便闭上了嘴。
一夜赶路后，萧暮让他在客栈休息，自己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已经一个昼夜没睡了。
他头上还带着新鲜的伤。
有时候空安真佩服萧暮，他好像一个永远也打不倒的铁人，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休息，便能保持长时间的精力旺盛。
平日生活是如此，战场上更是如此。
萧暮嘴里的等着就行，空安以为不会太久，谁知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他们在花台二楼的东阁，空安撩开轻纱往外看去，四周还有七个暖阁，在二楼围成了一个圆形。
空安倒是见怪不怪，这八个阁楼里不是贵人就是公子，有钱能包下这八个上好观舞的位置。看春红楼的热闹程度，估计价钱不低。
萧暮在云京只要是晚间听曲寻乐，只需要跟花楼打个招呼，就会自动为他留好东边的位置，银子都是一月一清的。这次虎落平阳了，兜里没几个铜板，居然也动动嘴皮子就又争取来了东阁，空安自问自己就没这个本事。
他家主子在这方面总是经验丰富。
想至此，空安嘴角一抽，站起身到栏杆边，半隐着身形朝下瞧。
一楼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椅子，椅子后聚集了很多人，看来今夜的歌舞依旧受人捧场。
楼下人声鼎沸，男人们满面红光，眼睛放光地盯着台上。
看来花演快开始了。
空安收回目光，又扫向二楼，一半阁楼的帘子都是掀起来的，里面的场面看得一清二楚，大多是些听客，没有姑娘在里面伺候。还有两间阁楼随意散着轻纱，其中一间里隐隐可见三个坐着的人影，另一间的轻纱上显出一男一女互相依偎，似乎在互喂瓜果。
空安挪开目光，看向最后一间，这一间的布帘拉得倒是严实，只露出一双靴子，好像有人正定定坐在栏杆旁。
“嗯？那是...”空安四处随意观望，突然眼角一瞥，瞅见花台背后出现了一个舞女的身影。
火红的纱裙，十分吸睛。
丝竹轻起，花演开场。
舞女们陆续登场，那个女子以纱遮面，站在了最前面。
美人的腰肢纤细窈窕，酥麻了在场人的心。
为首女子的嗓音婉转低柔，幽幽自唇中唱出袅袅氤氲的情思。
但空安却浑然红了面庞，不知所措地朝后退了半步。
“啪”得一声，撞上不知何时已经苏醒的萧暮。
“将军？”空安结巴回头，“这唱的是...”
萧暮半隐轻纱后，垂眸看着台上。
“刚被风流沾惹——”女人唱着，忽而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盈盈美目微抬。
两人隔着一层绯色暧昧的柔绸，在人声鼎沸中互相对视。
唱词微不可察地一顿，女人的眸光好似蝴蝶的吻，只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旋即淡而轻地拂扫开去，喉中滑出下一句——“与合垂杨双髻——”
“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
“举措多娇媚——”
“......”
“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空安搓了下滚烫的脸颊，侧眸想说什么，却在看到萧暮时蓦然一顿。
他垂着眼皮，侧颜沉静，似是很认真地倾听着。
待这首毕了，萧暮轻皱了下眉。
“将军...你怎么了？”
“......”萧暮一时并未回答，半晌从喉中沉笑了一声，轻佻出声，“将男女欢好之词唱出悲戚之情，也是种本事。”
“...什么？悲戚...”空安疑惑拧眉。
他怎么什么都没听出来。
安凉带着两人穿街过巷，并未在人流中停留，而是直奔着不远处的春红楼去。
春红楼，坊间烟火之地，此时门口人来人往，几个姑娘在门口拉客，几乎不放过每一个路过的男子。
有不少生意就是这么拉来的，就算你不想进去，被姑娘身上那脂粉气一熏，温言软语一听，身子柔柔一靠，脚就自动跟着进去了。
三个人走到门口，安凉明显也是熟客，挥手跟姑娘们打了个招呼，那几个女子回头看见三人，眼睛唰得亮了。
“安哥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啊...”一个鹅黄衣衫的女子贴身过来，眼睛却盯着安凉背后的邵琛，脸颊微红。
我的老天爷，这世间居然还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其余几个也呆了下，以往她们都是主动靠上去，但看着邵琛这脸庞和身段，倒是局促起来。
姬允迟瞥着邵琛紧绷的侧脸，扇子遮去了唇角笑意。
看来这位邵大人是第一次来，那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
邵琛很少将不悦表现在脸上，但在鼻子被浓郁的脂粉气袭击后，他还是没能憋住。
当着几个姑娘的面，他只来得及退了半步，侧头抬袖狠狠打了个喷嚏。
泪都飚了出来，狼狈地红了眼尾。
“......”
几个姑娘都愣了，笑僵在脸上。
安凉也没想到邵琛这么不给面子，呵呵干笑将他挡在身后，“几位好姐姐，老规矩，只是来听曲儿。”
“...诶呀，你哪次来不是来听曲儿的。”黄衣女子笑着打圆场，娇嗔一拍安凉结实的胸肌，“去吧，姐姐给你留好位置了。”
“好嘞好嘞...”安凉抹了把额上，领着二人进去了。
几个姑娘回眸看着三人背影回味，“诶诶？你们觉得哪个最俊？我觉得吧，那白衣公子乍一看漂亮得紧，但眼睛却浅淡得很，这种人啊，一看就薄情寡性。不如后面那个，虽没怎么看见脸，但一身矜贵，肯定是个有来头的。”
“切，都没安参军俊。楼里的姐妹们谁不馋他？可惜这小子油盐不进的，守身如玉呢。”粉衣姑娘可惜摇头，唇边带着笑意，“那胳膊上的皮肉，可紧实得很，喝咋们春红楼的美人醉都喝不酥。”
“这可不一定，上次我灌了他四杯就醉了，那眼神儿都软和了，居然抱着我的腰喊娘亲呢...”
几个女子娇笑成一团，头顶忽然有个低沉带笑的男声响起。
“我都在这儿站了一刻钟了，几位姐姐看都不看我一眼。”
几人一愣，回身抬头一看，呼吸又是一紧。
我的老天爷...今天是什么日子？
面前这人和刚刚那个白衣公子不相上下，精悍挺拔，一双微垂的眼睛，看得人脑子直犯晕乎。
就是脑袋上缠着一圈雪白的纱布，看着有些违和。
......
天知道空安听见萧暮娴熟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后，是什么操蛋的心情。
两人分明在春红楼外不甚起眼地牵马站着，黑衣黑马黑斗笠暗中观察。这位爷非要跑来掺和一脚。
眼看几个女子说话都结巴了，萧爷双手一搂，将两个女子的腰肢捞到臂弯里，垂眸一咧嘴，“春宵一刻值千金，姐姐们要不考虑考虑我？我很能干。”
“呕！咳咳...咳咳咳！！”空安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死去活来，震惊地瞪着萧暮。
他没记错的话，现在好像不是做这个的时候吧？
不是，他发情不挑时候的吗？！
......
萧暮还真不挑。
就算两人身上只有可怜的一点点盘缠，寒酸得快要睡大街，却依旧不影响萧暮靠着一张脸和一张嘴混进了春红楼。
在这几位姐姐的作保下，他愣是没花一分钱就进了一个上好的阁楼，视野极佳，瓜果不断。
连带着空安身旁都坐了两个美人。
此处是看歌舞的好位置，处于二楼东面，帷帐外便是一楼的花台，都是大点的花楼里常见的配置。
矮榻很软，美人很香，果子很脆。
但空安的屁股好像生了刺儿，怎么都不得劲儿。
他有些无助地瞪着萧暮的后脑勺，此人左拥右抱，左一口葡萄右一口樱桃，额头上还缠着一圈雪白的纱布。
但他没碰过哪怕一口酒。
“这纱布是怎么回事？”左边的女人问。
萧暮漫不经心笑道，“被一个死女人拿石头砸的。”
“啊？”女子讶异捂唇，看着萧暮那双半逗半笑的眼睛，脸颊一下子红了，捶了下他的肩膀，“...讨厌！”
萧暮低低笑了，挑眉道，“真的，不信我？”
“满嘴胡话，该打...”
两人打闹不休，空安的脸是越来越绿，几乎化作了一座僵硬的石雕。
终于，萧暮找借口支开了这几个满是胭脂水粉的女子，阁内清净了下来。
空安立马冲到门边，从水盆里撩了好几捧水洗脸，才觉得晕乎乎的脑子清醒了些。
“跟你说过很多次，进这种地方前身上要备解香药。”
背后传来萧暮漫不经心的嗓音，“啪”得一声，桌角的布巾精准飞上空安的脑袋。
空安扒拉着布巾擦干脸上的水渍，苦着脸出声，“那些女人的胭脂也太香了。”
“里面掺了点儿迷情药，能不香么。”萧暮屈腿靠在榻上，姿态放松，“这凉州城的花楼玩得居然比云京还大，看来是放纵惯了。”
“......”空安捧着布巾疑惑，“为什么你好像不受影响。”
萧暮看傻缺一样看他。
空安嘴角一抽，他忘了，以这位爷进花楼的次数，怕是早就免疫了十成十。
云京的花楼查得严些，毕竟有萧暮这种身份的人会进花楼玩，万一出了事谁来担责？
凉州明显就不管这些，能拉住一个是一个。
他这个纯情青年差点就中招了。
“不是将军，咋们跑这儿来干嘛？不回船上去？”
萧暮又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你觉得皇帝会下船？”
“...不会...吗？”空安懵懂眨眼。
“......”
萧暮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换个人跟着自己了。
跟傻子说话实在有些费劲儿。
空安好像时而开窍时而不开窍。
但太聪明的带在身边...说不定哪天被卖了都不好说。
姬素月就是个前车之鉴。
如此想着，萧暮耐下性子，“皇帝明知凉州危险，怎么可能以身涉险？皇帝若在凉州，你觉得这些人敢来这种烟花之地么？”
“皇帝不在凉州？那在哪？”
“我怎么知道。”
“......”
空安挠头，冷静地喝了口茶，低头思索。
那他们现在不去找陛下护着，反倒在花楼里听曲儿，这是否有些...
他没记错的话，面前这位叼着葡萄的爷好像是个大都督。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
“不是...将军，我还是不懂。”空安掰着指头分析局势，“你让咋们的弟兄们继续往东边的新唐州和淮平州去，只留咋俩进城，难道不是为了见到陛下吗？毕竟咋们还带着箱子呢...”
箱子里都是康州交上来的罪证，很重要。
“这些东西不是越早交到陛下手里越好？”
萧暮赞同地点头，“可现在陛下没下船，皇船停在哪？”
“咋们可以去问他们啊。”
他们指的当然是邵琛一行。
“你说的对。”萧暮侧眸懒懒一笑，“你去呗。”
空安眨巴着眼睛，这次他听懂了，萧暮在说反话。
他在萧暮眼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空安垂头，感觉很委屈，不说话了。
“怎么跟个鹌鹑一样还委屈上了？”萧暮伸手对着空安后脑勺就是一下，“算我求你，动动脑子行不行。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就是个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土娃娃，哪懂这些弯弯绕绕...”空安低声，一下没一下挠着瓷盘沿儿，“属下只知道听令就行。”
“所以你到现在还只是个副将，连正将军都够不上。”萧暮捏住空安的后颈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以后你离了你萧哥咋办？你听谁的命令去？万一你的顶头将军是个草菅人命的混账，让你往火坑里跳，你也听令真跳？”
“萧哥让我跳我就跳，旁的人可支不动我。”
“...你还挺有想法。”萧暮气笑了，“你整个人长我身上了？”
“对啊。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死了你也跟着我死？”
“肯定啊！”
“......”
萧暮无言了，别开头抹了把脸。
他当初怎么就救了这么个倔驴。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萧暮喝了口茶，将疲惫都冲进胃里。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以陛下此番来凉州定有所准备。”萧暮低声解释，“然而到凉州第一天他却没有亲自下船，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准备途中出了意外，需要时间拖延。其二，时机未到，陛下另有其意。”
空安颔首，想起在康州看过的那张地形图。
凉州其外，还有三州环绕。
“若凉州真会出事，光靠船上的兵力定是不敌。能调兵的只能是其余三州。可将军，咋们在康州不是研究过了？三州兵力光是来凉州的时间就最少需要五天，山高林密，不便行兵。若陛下已经提前知会了三州赶往凉州，那么多人要往哪放？林子里么？粮草的消耗也跟不上啊。”空安认真分析道，“且凉州四面环山，林中幽深更有毒草毒蛇此类，藏不下那么多人。而凉州城环抱在江水中，除了北城墙，其余三面都浸入江水，若事发在城内，攻城几乎是不可能的。到时候咋们便是瓮中之鳖，难逃挟持。”
萧暮赞赏勾唇，“你说的不错。”
“那陛下到底何意？如此一来困局既定，无处可逃了。”
“非也。”萧暮挑眉，“你想过没有，既然我们的人无法藏在城外，那瞿志他们带的人更藏不下。而凉州城内除了城防兵力，可没有那么多的校场屯兵。”
也就是说，现在的凉州内，兵力不多。
每个州的军事布防都不一样，凉州城池内除去官府区，其余的地方都划给了民众，并无多余的大块土地用来建校场，故而萧暮推测，凉州大头的兵力只能都往外挪移。
结合凉州的地形特点，只能削平一大块树林建校场。至于校场的具体位置，就只能使内部官员才能得知了。
空安低头略微思索便理清了思路。
秦离也不是傻子，圣驾将至你却在城内大肆屯兵，其心可疑。所以一切照旧下，凉州城内的安全还无须担心——当然前提是陛下并未现身。
这似乎是个好消息。
然而他们却面临一个问题，陛下总不能一直呆在船上。
若姬玄侑进了凉州，就相当于一只脚踏入了陷阱深坑内。就算姬玄侑果真提早知会了其余三州赶来救驾，能不能进城都是个大问题。
而凉州城的布局他们并不了解，两眼摸瞎还如何反制？
凉州现下就好似一支摇摇晃晃的孤舟，姬玄侑的脚一旦踏上，便会滑向未可知的深渊。
虽然这些看起来都是非必要的担忧，但多年的军旅生涯告诉空安，预则立，不预则废。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们最好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萧暮复又开口，“现下城中暂时一派风平浪静，但不会平静太久。既然陛下分派我们作为暗子投出去，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行。”
“将军的意思是，陛下根本没想让我们护驾...？”空安结巴道，“可...”
可他们不是军人吗？为军为将，他一直以为只要做好最本质的职责就好，那便是护卫，是作战。
但现在，萧暮告诉他，不必操心皇帝的安全。
见他表情茫然，萧暮拍了拍他的肩膀，“兵者，只思其一，是为奉令；将者，多思其二，是为筹划；帅者，再思其三，是为谋略。”萧暮顿了顿，看着空安笑了一声，“但空安，现在你我的身份，不再是简单的武者。”
“我们是朝廷的臣子。”
空安一愣，脸色有些微凝。
“为臣者，亦需三思。”
“居安思危，居功思退，居难思变。”
鼎中熏香袅袅，一片馨香和丝竹声中，萧暮的眼神沉而静。
萧暮没再出声，空安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跟随萧暮多年，他从萧暮那里学到了许多，行兵之道，杀伐之道，统御之道，他自问已然得心应手。
然而自跟随萧暮回云京后，他第一次见到萧暮“为官”的样子。
那是与战场的他全然不同的模样。
萧暮的许多做法和行为并不被他所认可，空安曾一度迷茫，这样一个流连坊间，吊儿郎当的人，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萧大哥么？
作为主子，萧暮自是不会与他解释某些行为的缘由，他每日都如往常一样，似乎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然而空安却差点被自己折磨疯了。
理智上，他认为萧暮做出的许多事荒诞又恶劣，情感上，他却从潜意识里抨击这样的自己。
萧暮于他的恩情不允许他对萧暮有哪怕半分不满。
就这样被正义感和负罪感来回折腾了许久，空安终于憋不住朝萧暮发问，并且做好了被呵斥的准备。
一个下属，没有资格过问主子的事。
但萧暮当时却发出了一声颇为欢快的笑，眉间尽是愉悦笑意。
“终于憋不住了？”
那一日，他问了许多，萧暮却并未全部回答。
他只是让他多学，多看，多想。
空安照做了，后来他惊喜地发现，自己似乎也慢慢能理解萧暮的用意。
他想他应是在进步的，但他对此并没有更深的思考。
他学了这许多，却都是为了什么呢？
今日，他才恍然大悟。
他在学着如何做一个臣子。
居安思危，居功思退，居难思变。
简简单单十二个字，却疏通了他的所有疑惑。
“将军的意思，属下明白了。”空安抿唇。
既然皇帝早有准备，且将萧暮作为暗子投了出去，最后的目的定然不是让萧暮回船护驾。
他们虽手握重要罪证，然而在现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贸然回船暴露行踪反而显得有些心急了。
在不确定下一步行动时，不如再多等一等，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一心念着皇帝安危，倒是有些一根筋了。
如此想着，空安也静了下来。
“将军，那咋们现在...”
“嘘。”萧暮仰头靠在矮榻上，半阖上眸子，“等着就行。”
等？
...等什么？
空安一头雾水，条件反射又想问，但一看萧暮满脸疲态，便闭上了嘴。
一夜赶路后，萧暮让他在客栈休息，自己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已经一个昼夜没睡了。
他头上还带着新鲜的伤。
有时候空安真佩服萧暮，他好像一个永远也打不倒的铁人，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休息，便能保持长时间的精力旺盛。
平日生活是如此，战场上更是如此。
萧暮嘴里的等着就行，空安以为不会太久，谁知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他们在花台二楼的东阁，空安撩开轻纱往外看去，四周还有七个暖阁，在二楼围成了一个圆形。
空安倒是见怪不怪，这八个阁楼里不是贵人就是公子，有钱能包下这八个上好观舞的位置。看春红楼的热闹程度，估计价钱不低。
萧暮在云京只要是晚间听曲寻乐，只需要跟花楼打个招呼，就会自动为他留好东边的位置，银子都是一月一清的。这次虎落平阳了，兜里没几个铜板，居然也动动嘴皮子就又争取来了东阁，空安自问自己就没这个本事。
他家主子在这方面总是经验丰富。
想至此，空安嘴角一抽，站起身到栏杆边，半隐着身形朝下瞧。
一楼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椅子，椅子后聚集了很多人，看来今夜的歌舞依旧受人捧场。
楼下人声鼎沸，男人们满面红光，眼睛放光地盯着台上。
看来花演快开始了。
空安收回目光，又扫向二楼，一半阁楼的帘子都是掀起来的，里面的场面看得一清二楚，大多是些听客，没有姑娘在里面伺候。还有两间阁楼随意散着轻纱，其中一间里隐隐可见三个坐着的人影，另一间的轻纱上显出一男一女互相依偎，似乎在互喂瓜果。
空安挪开目光，看向最后一间，这一间的布帘拉得倒是严实，只露出一双靴子，好像有人正定定坐在栏杆旁。
“嗯？那是...”空安四处随意观望，突然眼角一瞥，瞅见花台背后出现了一个舞女的身影。
火红的纱裙，十分吸睛。
丝竹轻起，花演开场。
舞女们陆续登场，那个女子以纱遮面，站在了最前面。
美人的腰肢纤细窈窕，酥麻了在场人的心。
为首女子的嗓音婉转低柔，幽幽自唇中唱出袅袅氤氲的情思。
但空安却浑然红了面庞，不知所措地朝后退了半步。
“啪”得一声，撞上不知何时已经苏醒的萧暮。
“将军？”空安结巴回头，“这唱的是...”
萧暮半隐轻纱后，垂眸看着台上。
“刚被风流沾惹——”女人唱着，忽而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盈盈美目微抬。
两人隔着一层绯色暧昧的柔绸，在人声鼎沸中互相对视。
唱词微不可察地一顿，女人的眸光好似蝴蝶的吻，只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旋即淡而轻地拂扫开去，喉中滑出下一句——“与合垂杨双髻——”
“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
“举措多娇媚——”
“......”
“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空安搓了下滚烫的脸颊，侧眸想说什么，却在看到萧暮时蓦然一顿。
他垂着眼皮，侧颜沉静，似是很认真地倾听着。
待这首毕了，萧暮轻皱了下眉。
“将军...你怎么了？”
“......”萧暮一时并未回答，半晌从喉中沉笑了一声，轻佻出声，“将男女欢好之词唱出悲戚之情，也是种本事。”
“...什么？悲戚...”空安疑惑拧眉。
他怎么什么都没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