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雨中行(一)

    姬素月回头看了眼,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放心。

    闲谈问候结束,还是说正事为好。

    “他来的突然,倒是让我失了主意。”姬素月拉着安凉又走远了些,“他耳力了得,还是过来些。”

    “费思客的尸体处理好了?”

    “虽死得蹊跷,但我想现在没人顾得上找凶手。皇帝也未多问。”安凉“啧”了一声,“做多错多,谈崇死后,凉州的局势就不由你我掌控了,戏台子已经搭好,不若就静静看着,随机应变。你放心,我在凉州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干,边边角角有我打理。”

    谈崇的死就如投入深湖的一枚石头,自会激起层层涟漪,最后掀起滔天巨浪。

    安凉看了眼周围,“帝心难测,下一步如何行动我也不能预知。你现在最好还是藏在暗处,若时机不对,第一时间离开,不要逞能。”

    “我需要一个契机,让皇帝看见我的价值,否则我走这一遭,谋划了这许多,都是虚妄。”

    “什么都没有你的命重要。”

    “若得不到我想要的,活着就没有意义。”

    “姬和曦!”安凉低吼又收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死了,就什么都争不来!”

    “我如何不知?”姬素月别开脸,“但我此番来已是违了帝命,皇帝一直对我的身份多加忌惮疑心,此番若不成功,你难道真的认为我还有以后可言?非我执拗偏要走极端,而是当今圣上的多疑心狠,你是清楚的。若不付出代价,我便得不到他的信任。”她声音发沉,闭了闭眼低低笑道,“走到这里,我已是机关算尽。十七年了,老天从不愿站在我这一边,这一次孤注一掷,我便砍了所有退路,与他赌上一赌!搏得便罢,搏不得,也须拉几个垫背的。”

    安凉皱眉,半晌沉沉叹了口气,低头从怀里拿出一枚墨色兵符,上面写着“凉”。

    “拿着。”

    “这是凉军的...”姬素月微怔,脸色难看,“什么意思。”

    “小和曦,你刚刚说错了。”安凉扯唇,“军权于我无用,自由于我更无用。日夜藏在别人的面孔后,谁都无法对我套上枷锁,何来自由一说。”

    “不管这次的结局会走向何方,我都不准备继续在官场中蹉跎...我总归要剥下别人的脸,演一回我自己。”

    姬素月拧眉,“你要去哪?”

    安凉摇头哼笑,略过这个话题,“你既要一个契机,我便将这双刃剑送到你手中。用好了能助你一臂之力,用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两人对视几秒,姬素月攥紧手中冰冷的军牌,收到怀里。

    “陛下到底是何打算?”

    “附耳过来。”安凉低声在姬素月耳边说了几句,姬素月脸上的惊诧散了一瞬又收回。

    “竟是如此,虽险,却有极大胜算。”

    “还有这图纸,收好。”安凉勾唇,“我们现下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姬素月又回眸望了一眼,两人说得时间不算很长,萧暮此时大喇喇看着这边,用眼神无形催促。

    安凉自然也看见了,“你现在打算拿他怎么办?”

    “非我拿他怎么办,而是他想拿我怎么办。”姬素月抿唇,“若非此刻在凉州的地盘上,他四处掣肘,怕是一见我便将我抓去面圣,赐我一个死罪...骗子难当,坏人难做,怕是我说的话,他现在一句也不肯信了。”

    “光说不成,还得有诚意。他不是别人,是大周朝军事总都督萧暮,上你的当一次偶然,两次不慎,三次四次就说不过去了。他对你满腹疑虑警惕,却依旧愿意坐在你对面,这说明什么?”

    姬素月若有所思,片刻垂眸,“我身上还有他想攫取的价值。”

    “当然。”安凉淡淡勾唇,“富有经验的渔夫会早早在涨潮时在岸边守着,等着海浪过后,不费吹灰之力拾满海滩上的鱼虾。换言之,谁不愿多多盈利呢?”

    “...我明白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安凉转身,听得身后轻轻传来一句。

    “师兄,你我七年一别,现在又要分开...保重。”

    “呵。你会说这话还真是铁树开花。”安凉回眸笑笑,小麦色的皮肤衬得那张笑俊朗又富有朝气,“担心你自己就行,我可不想大老远跑一趟瓷波关给你埋什么劳什子头发。走了。”

    安凉离开,姬素月回到桌边,在萧暮凉飕飕的眼神下将府衙案子的情况说了一遍。

    “就这么告诉我了?”

    “将军不是很想知道么。”

    萧暮抱臂朝后靠去,“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

    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属实给萧暮整乐了。

    姬素月挥手叫来小二收拾了残局,又上了一壶浓茶。

    “跟着我,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得些消息。将军想知道什么,问吧。我保证知无不言。”她神色恹恹的,抱着面前的茶碗耷拉着眼皮,看起来不不太精神。

    皮球踢到他怀里,萧暮倒是沉默了。

    他根本无法分辨她所说是真是假。

    但他所求也根本不是真相。

    “我知道的东西很多,大到谈崇死亡的真相,小到内宫有几只野猫。”姬素月扯了下唇,“但这世间,知道些过时的消息没用,只有看到事情发生导致的结果,才有用。”

    萧暮神色冷淡,没出声。

    “我知将军不会再轻易信我说的话。那便不说了。”姬素月抬头看他,“此刻案子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了谈府的后堂,现在那里定是严加看管,只能去找甄夫人一问究竟,那里面有什么。”她眨了眨眼,“将军要跟来么?”

    “安凉进那堂中看过,再来告诉你不就得了。”

    “刚刚他告诉我,那屋内有机关,只是围上,还没找到进去的办法。”

    “你都想得到找甄夫人,你认为别人想不到?”萧暮淡声,“撞个正着怎么办。”

    “撞不上。”

    萧暮眯眼,觉得她笃定得有些奇怪了。

    “那堂中之物有什么要紧?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谁杀了凶手。”萧暮定定看着她,“不会是你吧。”

    “为何是我。”

    “你问这话不会感到可笑么。”萧暮淡声,“昨晚你引我找到谈崇的房间,又在命案发生后消失。凶手身手极好,除了你谁还能第一时间追出去。”他懒懒掀起眼皮,“姬素月,说不准,谈崇就是你授意所杀,后过河拆桥灭了口而已。”

    姬素月面色平静,垂眸抿了口茶,半晌“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得萧暮皱起眉。

    “将军大人,我们非对立面。”姬素月吹了吹滚烫的茶面,“谈崇怎么死的不重要,他的死会带来什么,才重要。”

    姬素月敲敲桌面,勾唇道,“谈崇昨天身亡,今日带出来的有什么?”

    “谈府的后堂。”

    “这不就是了?”姬素月挑眉,“那里面的东西你想知,我也想知,而现在,一条路放在我们跟前,就是去找甄水澜。”

    “而甄水澜在哪儿,只有我知道。至于为何我知道,这重要吗?”姬素月笑了笑,“将军是聪明人,能懂我的意思吧。”

    虽然萧暮没说话,但两人此刻坐在桌子的两边,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萧暮眯了眯眼,半晌沉声,“你最好别耍花样。”

    “我现在就坐在你面前,还能耍什么花样。就算将军现在要将我押到圣上面前,我又能如何呢。”姬素月指了指自己的右边肩膀,“将军不听不信我的话,而我伤势未好,青天白日也反抗不得,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的样子很坦诚,无奈地看着他,“我只是一介弱女子,将军也不用这么紧张吧。”

    萧暮看她半晌,别开脸,似是不想跟她言语了。

    “气什么。喝茶。”姬素月好心地将茶碗朝他推了推,“喏。”

    萧暮盯着这浓黑的茶汤,嫌弃地推开,“换白水来。”

    “我现在很困。”姬素月看他一眼,“这茶虽涩口,但能提神,不尝尝?”

    “难喝,我不要。”

    “?”姬素月看着这男人的臭脸,瘪嘴将他碗里的茶水都倒在自己碗里,“爱喝不喝。”

    饭点一过,周围的食客也三三两两出了店,这一方角落安静了很多。

    姬素月也没主动说话,一动不动盯着茶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面色褪去了平和与沉静,陷入出神的呆滞。

    萧暮安静了多久,她就盯了多久。

    就这么抱臂等了半炷香时间,萧暮本意是等她喝好茶后立马出发,然而桌对面的女子却一口茶都没再喝,那垂落的眼睫轻轻上下扇着,似是挣扎,又似是沉沦。

    在萧暮不耐的目光下,此人的视线逐渐失焦,眼皮缓缓阖上,脑袋也无力垂了下去。

    ......

    居然在打瞌睡??

    萧暮额上暴出青筋,“噔!”得扣了下桌面,在姬素月的脸埋进茶水前惊醒了她。

    这女人轻轻一颤,小腿条件反射地一抖,踩了他一脚。

    “......”

    萧暮把伸直的腿缩了回来。

    “...抱歉。”姬素月抹了把脸,两颊有些泛红,“失态了。”

    “醒醒,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萧暮探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要不去外边儿淋淋雨?”

    “我去洗把脸。”

    姬素月说完就起身去了后厨,脚步有些虚浮。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萧暮跟了上去。

    撩开竹帘,外面的雨势不算大,细细密密却很恼人。

    水池在对面的房檐下,姬素月快步走到水台边,撩了一大捧往脸上就扑。

    哗啦一声,连着前襟都湿了。动作之大看得萧暮眉毛一跳。

    扑了一下还不够,她撑着台子缓了几秒,又接连扑了好几次,似乎想借着冰冷的水让自己清醒些。

    突然,她背影一僵。

    “...呕...”

    萧暮隐在墙后,瞧着她突然弯腰干呕。

    她似乎很难受,眼睛通红,湿透的发一根根站在侧颈上,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呕...唔...咳咳...”

    ......

    萧暮独自先回了桌前,姬素月回来时,除了眼尾有些泛红,面上毫无异样。

    咕咚又灌了两口浓茶,姬素月付了账,捞起斗笠朝外走去。

    “你跟我骑马过去?”姬素月看了眼萧暮脑门儿上缠着的纱布。

    怕是这位仁兄的伤口若是沾了水发了炎,就蹦跶不起来了。

    萧暮看了眼雨幕,“要不你掏钱赁一辆马车,咋们坐车摇着摇着,就到了。”

    干嘛非要选骑马这么费精力的活儿呢?

    “你怎么不掏钱?”

    “这不昨天我一个人在凉州城打探消息,全花光了。”萧暮无辜耸肩,“没了权势,除了金钱,还有什么能撬开人的嘴巴?”

    虽说武力也可以,但萧暮自问是个讲道理的好人。

    “那你在这干站着吧。”

    姬素月一言难尽看他一眼,独自走近了雨幕里。

    ......

    在萧暮的据理力争下,姬素月还是赁了一辆马车。

    交了一大笔押金后,两人都坐进了小马车里。

    车马行本有许多价位的车,但本着省钱的原则,姬素月选了最便宜的一种。

    于是在车轮子嘎吱嘎吱叫个不停的情况下,两人艰难地塞在一个车厢里,屁股底下比骑马还要颠。

    萧暮个子高,车轮子每次一颠,他就不受控制地朝上一抖,脑袋就要不可避免地在车顶磕一下。

    第一次一下撞到了伤口,把他疼得闷哼声都颤了。

    “...你赁的好车。”萧暮护着脑袋,咬牙切齿地出声。

    姬素月也不好受,脸色有些泛白,眼尾更红了。

    受伤生病的人的情绪都不会太好。

    “闭嘴。”姬素月没好气,“不坐就滚下去。”

    “啧?还不让人说了?”

    “你闭不闭嘴?”

    “花钱受罪,有你这么省钱的?”

    “要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愿意花这个钱?”

    “我以后十倍还给你行不行。”

    “谁稀罕。”

    两个人一边颠一边斗嘴,就这么忍了半炷香后,终于忍不了了。

    哗啦一声,姬素月一把蹬开车门,揪住车夫的后领子,“停车!”

    她力气很大,车夫不得不依言把车停下,疑惑转头。

    这一回头就对上两张冷气逼人的送葬脸。

    “怎...怎怎么了?”

    “车马留下,你回去吧。”姬素月夺过缰绳,从怀里甩出一小袋银子,“拿去。”

    这是又一笔押金了。

    为了防止偷车马的小人,车马行一般赁车马不止要交押金,还要配车夫跟着。若是不要车夫的话,押金是翻了三倍的。

    如此一来,偷走车马就完全不划算。

    车夫中途休息自然高兴,美美揣着银子就回去了。

    萧暮半靠在车壁上,不轻不重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省钱省着省着,还多花了三倍。”

    姬素月回头看他一眼,低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

    萧暮挑眉,还没搞清楚她想干什么,结果这女人扭身就开始割车绳,想把车从马身上分离开。

    这是想把车子和他丢在雨地里了。

    “啧嘶?”萧暮伸手就去扯她,“你干嘛!”

    姬素月不理他,对着那绳子就是一通“咯滋咯滋”的摩擦,把萧暮看得眼皮直跳。

    “好了好了别割了!我闭嘴行了吧?”

    萧暮手忙脚乱地摁住她,把小刀抢了过来,结果仔细一看,刚刚姬素月割绳子用的不是刀锋,是刀背。

    “......”举着这把小刀,萧暮的脸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气笑出声。

    小雨淅淅沥沥,两个人又拌了几句嘴。

    为了防止姬素月这个女人又动什么手脚,萧暮问了大致方向驾着车,而姬素月歇在了后面。

    他不敢走太快,以免雨丝迎面乱飞渗进伤口,姬素月给他的斗笠也戴不了,一戴就疼。

    旅途实在是无聊,车门在姬素月的坚持下,开了一条挺大的缝。

    估计是怕她闷在车里又吐了。

    “喂。”

    萧暮叫了两声,背后没人应声,这时他才发现,一双脚从车缝里伸了出来。

    “姬素月?”

    他回头一看,这女人已经窝在车角睡着了。

    她微微朝左侧着身子,头偏在一旁,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粉红,睡得不太安稳。

    萧暮停了车,探身进去想把她拍醒。

    哪有他辛苦驾车,她睡觉的道理?

    “醒醒...”

    指尖无意擦过她的侧颈,萧暮声音一顿。

    好烫。

    又碰了碰她的额头,烫得他一缩手。

    萧暮皱眉,看着这烧成锅炉的女人。

    快十二月的寒冬天,这个不要命的疯子穿得那么少上台跳舞,又在寒风里没了踪迹,一身疲惫又带着伤,发热都算是轻的了。

    ...好麻烦,要不把她丢在这儿.....

    这个念头刚冒了个头就被萧暮摁了下去。

    至少...她为他花大价钱雇了一辆马车。

    自我说服了两秒,萧暮又坐回了车前,将门稍稍合上了些,尽量减少了窜进去的寒风。

    萧暮一甩缰绳,朝前奔去。

    此时,谈府

    斗笠将安凉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人手到位了没有,这谈府,一只鸟都不能放进去。”

    “依您之命,已经布置完毕。”

    背后传来人声,胡高义和冷凌云匆匆赶来。

    “安参军,能不能进去了?这机关竟然这么厉害,连你们都进不去么?”

    “怕是难呐。”安凉摇头叹气,“甄夫人接来了没有,她是谈府夫人,应该知道进去的办法。”

    “甄家老宅在城外,一来一回得不少时间,怕是等到了天黑,才能赶到那儿。”

    “那就等等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回到府衙,安凉才放下斗笠,突然见姬允迟正从仵作间内拐出来。

    “乾王殿下!”

    姬允迟转身,“是安参军啊,谈府那边已经结束了?”

    “那后堂看着不大,却是机关重重,暂时还未寻得解决之法。已经差人去接甄夫人了,应该明日才能到。”安凉朝无仵作间里看了一眼,“殿下怎么在这儿?”

    “只是再来看看谈大人的尸身,哪想到白天还活生生的人,晚上便去了。”姬允迟脸上有不忍之色,“人生无常啊。”

    “意外与明旦,孰先至哉?”安凉笑了,“殿下莫要过于伤感。”

    “自然,人还是该往前看。”姬允迟勾唇,“安参军可还有其他事?秦军长身陨,这凉州的城防皆由安参军顶替,定是个能人。本王就好结识有志之才,本王请客,请大人喝酒,如何?”

    “我酒量不好,三碗下肚就醉了。到时候不省人事误了差事便不好。在下谢过殿下好意。”

    “这样...那便罢了。本王来去也无事,不若就此出门转转,安参军忙吧。”

    “恭送殿下。”

    姬允迟走后,安凉进仵作间看了几眼。

    谈崇的尸身确实稍有挪动。

    但他眼睛一眯,敏锐地看到秦离的尸身上,白布也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啧...”安凉将那白布整理好,轻嗤低笑,“都烧成焦炭了,还能看出什么呢。”

章节目录

横刀斩月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九号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九号云并收藏横刀斩月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