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时间，有些同学在座位间逃窜，偶有尖锐的嬉笑声从不知名处传出。班内聒噪又混乱，即便如此，还是有些人注意到了后门旁那个沉默的角落。
门口，三人的注视齐刷刷撒向简一。
即便垂着头，简一也能感觉到不自在。她蹩眉，将视线从手上挪开，钝钝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三人。
她对面，白染和薛凛并肩而立，站得靠前些。薛凛侧后方，立着风聿止。他颀长的身形被遮住小半，粗眼看去，薛凛像倚在风聿止身上。
两人的站姿透露出熟稔带来的亲密感。
简一缓了眉头，站起身，张口回：“你好。”
话毕，走廊忽然吹来一阵凉风，灌入门内，吹起了风聿止衬衫的衣角，衣角蹭上了薛凛袖口的蝴蝶结。
简一克制住挑眉的欲望。怪了，她今天对那个蝴蝶结的关注有些过头了。还有，班里真的好吵，谁在吃辣条……
她木木的视线还定格在蝴蝶结上，脑子却在灵活地胡思乱想。思绪纷飞让她忘了关注对面几人是否给她反应，这在无形中让她心安。
心安没多久，简一却又思考起用“你好”这样老派的方式打招呼的合理性。
“九成合理，”她想，“毕竟是薛凛先这么说的。”
“真过分，没一个人给点反应。”她又想，“白染死定了。”
似是为了答复简一未说出口的牢骚，在嘈杂中安静地对峙一分钟后，薛凛忽然大步上前。她两手背后，弯腰凑到简一身前，几乎与简一面贴上了面。
面对这般靠近，简一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动作间，她的小腿磕到了凳子边沿，有点疼。
薛凛见她慌张，笑，跟着上前一步，凑得更近。她将手伸向简一的脸颊，而简一已经被逼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她紧绷着身子，给不出任何反应。
这时，旁边传来几句同学的闲话，简一没听清。
半秒后，薛凛的指尖越过简一的脸颊，在她的耳尖上轻轻点了点。
那瞬间，简一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像有个小虫子啄了啄那处，很不舒服。
先不说简一的耳朵很敏感，就单论她和薛凛认识还不超过五分钟。这举动，无论如何都算过分亲密了。
于是简一反应过后，快速侧过脸，惊恐地看向薛凛。简一乱颤的瞳孔正对上了薛凛笑得弯弯的眼睫，她倒是一副坦然的模样。
“有一颗小痣，”薛凛重新背回手，食指打圈，玩自己袖口的丝带。她没直起腰，只眨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简一，说，“果然是你。”
薛凛呼吸喷出的气浪打在简一脸上，有皂香味。
简一没空去解读薛凛的话，却抽得出时间感叹薛凛的眼睫毛很长。
见怪不怪的跑题让简一充血的大脑面对少女温热的气息释放出了“笑一笑吧”的信号。
如果这个笑容成立，那会是个诡异的笑。
还好，不待简一扬起嘴角，白染那边就先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阿凛，别逗她了。风聿止给她擦手都不见她脸红成这样。”白染笑着说，看着像是解围，却非得补充一句，“你比风聿止强。”
白染这话一出，薛凛才直起了身子，却还是站在简一身旁，朝她吐吐舌尖，是俏皮的样子。
趁着这个间隙，简一才反应过来：哦，她在说那张照片。明白之后，简一对薛凛近乎于捉奸的言行心生乏力，她没打算解释什么，也无可解释。
突然，原本没听清的闲话忽然从脑子里蹦出来。大概带了些“修罗场”、“三角恋”之类的词，而自己扮演的是反派。很刺耳。
呼了口气，简一将目光打向薛凛，想起了上节课间，风聿止低头看薛凛的样子。她自己本身就不算高，约莫到风聿止的下颌，但薛凛还要更矮些，看上去刚能够上风聿止的肩头。
薛凛的骨架很小，皮肤白到几近透明。肉眼可见，那是种不健康的白。但同时，薛凛脸上总是带着笑，笑得很甜，黑发和睫毛也都挺浓密。
简一心中有些模糊的猜测，于是她第一时间看风聿止，企图得到些确定的回应。
风聿止的情绪自薛凛出现到现在都很平静，望向简一的时候也一样。
死人。简一在心里骂他。
没从风聿止那儿得到任何信息，她倒是收回了些不自在。浅笑一下，故作轻松后，简一打算张口开个玩笑。
却又被人领先一步。
薛凛快速出手，捂住了简一刚张开的嘴。她又凑上前，将唇齿贴上简一的耳朵，悄咪咪地，不知道说了什么。
这回，薛凛诚心没打算让旁人听见，只用了很小很小的声音。
说完，上课的预备铃声恰好敲响。
薛凛冲简一挤了挤眼，不顾简一凝在原地没动静。她蹦蹦跳跳到白染旁边，伸长手臂，想弹他一个脑瓜崩。可却因为站立的距离和个子矮的缘故，她得掂着脚去够白染。
白染见状，轻笑着弯下腰，将额头主动抵到薛凛的指尖上。
在铃声震颤间，薛凛的手只在白染额上蹭了两下，说不上有什么杀伤力。而后，她勾着白染的肩，也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说完悄悄话，她又当着简一的面朝白染嗔怪道：“下次不许拍风风狼狈的照片。”
白染微弯的身子凝了一瞬，随即开口：“小祖宗，知道错了。已经换掉了。”
铃声落幕，班内逐渐安静下来。薛凛下了楼，三人也回到座位。
简一垂下脑袋，心里全是薛凛刚才对她说的话。怪异的情绪难以疏解，她只好轻哂一声。
说是轻哂，实际上倒更像是用急促的气把疑惑吐出去。
讲台上，语文老师让同学们在上课之前默背一下文言文，班里又燥起来。
班级后排，简一能感觉到风聿止在看她，也能感受到风聿止有话想对她说，可她谁都不想看，什么话都不想听。
可连这都由不得她。
趁着默背的间隙，白染直接转过头来，将两张字条放到简一桌上，不给简一机会拒绝。那字条折叠得整齐，上面分别标了序号一和序号二。
简一拆开第一张字条，垂眸看去：「阿凛就这脾气，别生气，多担待。」
白染空了一行，下面写：「她跟你说什么了？」
看完，简一倒是没什么表情，她只是做任务般，要去拆第二张字条。
这当口，风聿止却忽然开口。这次，他没执着于等简一给出“我准备好听你讲话”的回应，便直接说。
“被惯坏了，别计较。”风聿止说，省去了主语。
简一闻言，停下了拆第二张字条的手。
尽管简一并不打算多担待，但她没生气，也没计较。她只是在思考薛凛的话。
可是这两轮宽慰后，她的逆反心理被激起来，于是她扭过去，问风聿止：“谁被惯坏了？”
风聿止并不耻于说薛凛的名讳，于是他开口，要说。
简一则故意不理睬风聿止说出的“薛凛”，转而利索地戳了戳白染的后背。
白染转过头，眼里带点疑问。
“‘我有脑癌、和、我喜欢风聿止，猜猜哪个是假的。’这就是她跟我说的话。”简一对白染说，没掺杂自己的感情，她甚至将薛凛当时话里的停顿都一一模仿了出来。
简一不是个爱散布别人隐私的人。她说话的声音不大，课间班里也嘈杂，她尽量保证这话只有她们三个人能听见。
她说完，也不顾余下两人是什么反应，便自顾自去拆白染递给她的第二张字条。
简一手上在拆字条，余光里，还是感受到了风聿止和白染都怔了一瞬。
愣怔后，风聿止仍是坦然地接纳了这件事情的发生。而白染却在反应两秒后，猛地倾身上前，即刻就要去夺简一手上的字条。
晚了。
字条虽然抢到了白染手上，字条里的内容却被简一看光了。风聿止也看到了。
粉红色的字条很薄，反面的序号二都透到了另一边。这边，肆意洒脱的字体，写着四个大字：
「都是真的。」
这是薛凛对白染的悄悄话。
她让白染对简一这么说，没告知原由，白染就照做了。他甚至没多写一个字，将自己想说的话写在了另一张纸上。
正式上课了。
白染转回身去，简一看书，风聿止看简一。
三人都默契地没再谈论这个话题。
直到再次下课，这是最后一节课，语文老师布置完作业便放学了，教室内的学生一哄而散。
班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干净了，三个人还是坐在原处没动静。
“我不要和你坐一起了。”简一开口打破了沉默。
说完，她就站起身，打算去白执松的办公室说换座位的事。随着起身的动作，凳子摩擦地面，又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还没走出一步，风聿止就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他握的松散，随便动动就能挣开。但简一还是定在了原处。
白染也随着凳子的动静，转过身，看向简一，顺便将手搭在简一桌上，指节在桌面上敲出了不安的节拍。
“为什么？”风聿止问，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到令简一匪夷所思，好像他真的很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似的。
简一拧眉，却没甩开风聿止的手。相反，她重新坐在了凳上，背对着白染。白染看不到简一的表情。
三人再次沉默。
沉默声太聒噪，简一腕上的触感让她不适。她张开嘴，吐出了足够绝情的话。
“因为我脑子有病，”她一字一句，“行吗？”
简一不在乎理智，她只知道，如果不接触白染和风聿止，就不会受到薛凛的这番戏弄。
听完这句话，风聿止主动松开了手。
白染手上的节拍也断了，凝滞半秒后，他起身，用手掌撑着简一的桌子，借力翻身越过身旁的凳子，从简一面前跑出去。
他离开时碰到了门，门撞击墙面的声音在班里久久回荡。
手上没了束缚，简一扭过身去，看了眼钟表。算上老师拖堂的三分钟，已经放学十分钟了。白执松估计早就下班了。
她默默将视线下移，扫了一眼黑板上各科课代表留下的作业，不算多。于是她俯身掏出作业本，握着笔，开始读练习册上的习题的题目。
寻常的动作间，眼睛却逐渐模糊失焦。
原来那句话里，“和”是假的啊。
可这既不好笑也不好玩，简一想，现在不和，总可以了。
她知道风聿止没走，即使她现在的眼睛已经没有余地用余光打量他了。
不知道是班里太过安静，还是难过起来听觉都更敏锐些。
简一听到了她眼眶挤不下的泪水滴在作业本上的声音，滴答一声，响得心儿颤。她想克制住啜泣的声音，连带着握笔的手也跟着用劲儿，指甲嵌入了橡胶笔套，留下一个月牙形的印子。
委屈袭来，就像山洪决堤。
滴滴点点的泪水洒在作业本上。
简一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和风聿止的关系已经到了在他面前连委屈都忍不住的地步了么。
沉默许久的风聿止终于开口，不知有几成是因为她的泪。
“小腿还疼吗？”他问。
听见这话，简一头埋得更低。她不想让别人看她的哭脸。
风聿止却有意凑上去。他挪了方向，倾身向前，同时将右手反扣，修长的指节勾着椅子边沿向前一带，椅子也跟着移到了简一身边。
如今，二人的距离不到一尺。尽管如此，风聿止还是用手肘支着自己的膝盖，尽可能保持一个离简一更近，却又不至于冒犯的距离。
“不哭了。”他说，随后正式地道歉，“这事儿怨我，对不起。”
说完又补充：“我需要道歉，但你可以不原谅我。”
简一僵着脖子，情绪起伏带来的啜泣仍有余波，她只好将正脸甩给墙壁看。
可就在片刻之间，她的心却忽然镇定下来。
她好像抽离出了另一个灵魂，用着上帝的视角去看待眼前的一切。
她先想：有理由哭，但也可以说矫情。
然后又想：没必要。不至于哭 。
这感觉她不陌生，这是她童年时期用得足够习惯的自我保护机制。现在她只需等待那最后的啜泣声停下。
简一逐渐恢复了平静。直到不再往外渗出泪水，她才回过头去看风聿止，语气冷淡：“扯平了。”
其实没有。
简一是小气鬼，不至于哭，所以得暗中在心里记上一账。
另一边，三班教室外。
白染在校内搜了一圈，都没看见薛凛的人。最后，他又返回四班门口，才抓到个路过的同学，问他：“同学，你知道薛凛去哪了吗？”
“一放学就不见人了。”那人答。
白染啧了一声。薛凛从幼儿园到初三，哪一天不是他陪着上下学的？这次复查刚结束，怎么会到处乱跑？
他带着担心走进三班，站在讲台上环视了一周，这才看见了薛凛的书包。他迈着长腿，走到薛凛的位置上。
第一眼入目的是她桌面上的便利贴。
「今天自己回。——凛」
自己回？
薛凛是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平时连书包都没怎么背过。今天自己回，所以连书包都不背了么？
白染来这儿，本是想压着薛凛跟简一道个歉，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现在找不到薛凛，他也就将道歉的事儿抛之脑后，心里挺急的。
撕下薛凛桌上的便利贴，他又读了两遍留言。忽然，脑中像崩了一根弦，白染即刻便转身往二楼跑。
他刚迈上第一层楼梯，就听见了女孩的啜泣的声音，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小声的，委屈的，隐忍的。
白染放慢脚步，一阶一阶地走到那声音的来源处。
薛凛抱臂蹲在楼梯的转角处哭泣，听见有脚步声，她抬头看过去，见是白染，本就泪汪汪的眼睛发了洪。一串串的泪珠止都止不住，从脸颊划过后，排着队往胳膊上掉。
白染立在她面前，心里松懈了些，找到人就行，道歉什么的早被他抛之脑后。他垂眼看她，睫毛遮住了眼睛的亮光，看不清其中掺杂的情绪。
这样站了不到两秒，他就走上前，与薛凛并排蹲下，哑着音问她：“去哪儿了？让我好找。”
他虽姓白，肌肤却是偏向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一头碎发乌黑，个子也高。
和薛凛蹲在一起，对比明显，却不显违和。
听了白染的问话，薛凛的泪掉得更凶。
白染无奈，语气里也带点不耐烦：“回家哭吧？”
这样，薛凛才扑倒白染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这句话就像两人默契的机关，白染一说，薛凛就能放声哭了。
不耐烦是他装的，两人都知道。
白染感受到泪水沁透衬衫，笑得无奈。
他从来不问薛凛为什么哭，因为她只会为风聿止哭。
却不会在风聿止面前哭。
薛凛刚生病那几年，很爱哭。后来，她察觉到风聿止讨厌哭声，于是硬生生把自己掰成了活泼爱笑又积极向上的性子。连最痛苦的手术前，薛凛都逼自己笑着落泪。
她不知道，对风聿止来说，哭和笑都有点浓郁。
他喜静。
放学后，天色渐暗，教学楼成了极荒之地。偶有急促的跑步声和短促的呼唤从走廊飘过。
高一那栋楼，藏着两对少男少女。啜泣声将他们链接。女孩儿都在哭，男孩儿都有点小心翼翼又有点不知所措。
这事过去的第二天，简一换了座位，换得不远，只是和白染的同桌换了一下。相当于，她从风聿止的同桌、白染的后桌，变成了风聿止的前桌、白染的同桌。
这是白染掺和的结果。
那天，简一在白执松那里苦苦哀求许久，也抵不过她出办公室后，白染搅和的那两分钟。直到学期结束，简一都没明白白染究竟说了什么，怎么她从说好的调到教室的对角，变成了调到前一排的对角。
除此之外，事情好像真的过去了。
简一与白染和风聿止的关系几乎恢复到了之前的地步，也许隐秘处有微妙的变化，但表面上不显。薛凛也很少到二楼来，都是他们下去找她。
直到期中考试后，堪堪维持的秩序轰然崩坏。
那是期中揭榜的日子。
胜春中学对于学生的成绩向来重视，每栋教学楼都有个成绩光荣榜板块。在期中考试年纪前一百名排行榜做出来的同一天，一大早，一个传言也在高一迅速流转。
“三班的薛凛得了脑癌，缠着七班的风聿止，治病的钱都是他家出的。”
“捆绑？应该是你情我愿吧？他俩好像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我感觉是单相思。就是不知道谁是单方面那个。”
“你们都哪儿听来的啊？我咋不知道。”
“听说是光荣榜旁边贴的，不知道真假。我去看的时候已经被撕了。”
“不是，脑癌？好吓人啊我靠。但是看着挺正常的啊，人长得也挺漂亮的。”
“怕啥，又不传染。”
传言四起，大概是高中的文娱生活实在匮乏，于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传得更有眉头了。
当天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就此开始转寒，步入秋季。校园里，怕冷的已经穿上了那套针织开衫校服。
事发第二天，下午，学校的废弃储物室里。
昏暗的灯光闪烁，灰尘荡满空气。一男一女立于其间，暗色的影子交叠于褪色的地板上。
从门那处看去，女孩的身子被挡了个严实。只有从门缝溜进去的风将她的发丝吹漏了几缕。
“这是你的报复吗？”他问。
“我说不是。然后呢？”她反问。
门口，三人的注视齐刷刷撒向简一。
即便垂着头，简一也能感觉到不自在。她蹩眉，将视线从手上挪开，钝钝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三人。
她对面，白染和薛凛并肩而立，站得靠前些。薛凛侧后方，立着风聿止。他颀长的身形被遮住小半，粗眼看去，薛凛像倚在风聿止身上。
两人的站姿透露出熟稔带来的亲密感。
简一缓了眉头，站起身，张口回：“你好。”
话毕，走廊忽然吹来一阵凉风，灌入门内，吹起了风聿止衬衫的衣角，衣角蹭上了薛凛袖口的蝴蝶结。
简一克制住挑眉的欲望。怪了，她今天对那个蝴蝶结的关注有些过头了。还有，班里真的好吵，谁在吃辣条……
她木木的视线还定格在蝴蝶结上，脑子却在灵活地胡思乱想。思绪纷飞让她忘了关注对面几人是否给她反应，这在无形中让她心安。
心安没多久，简一却又思考起用“你好”这样老派的方式打招呼的合理性。
“九成合理，”她想，“毕竟是薛凛先这么说的。”
“真过分，没一个人给点反应。”她又想，“白染死定了。”
似是为了答复简一未说出口的牢骚，在嘈杂中安静地对峙一分钟后，薛凛忽然大步上前。她两手背后，弯腰凑到简一身前，几乎与简一面贴上了面。
面对这般靠近，简一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动作间，她的小腿磕到了凳子边沿，有点疼。
薛凛见她慌张，笑，跟着上前一步，凑得更近。她将手伸向简一的脸颊，而简一已经被逼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她紧绷着身子，给不出任何反应。
这时，旁边传来几句同学的闲话，简一没听清。
半秒后，薛凛的指尖越过简一的脸颊，在她的耳尖上轻轻点了点。
那瞬间，简一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像有个小虫子啄了啄那处，很不舒服。
先不说简一的耳朵很敏感，就单论她和薛凛认识还不超过五分钟。这举动，无论如何都算过分亲密了。
于是简一反应过后，快速侧过脸，惊恐地看向薛凛。简一乱颤的瞳孔正对上了薛凛笑得弯弯的眼睫，她倒是一副坦然的模样。
“有一颗小痣，”薛凛重新背回手，食指打圈，玩自己袖口的丝带。她没直起腰，只眨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简一，说，“果然是你。”
薛凛呼吸喷出的气浪打在简一脸上，有皂香味。
简一没空去解读薛凛的话，却抽得出时间感叹薛凛的眼睫毛很长。
见怪不怪的跑题让简一充血的大脑面对少女温热的气息释放出了“笑一笑吧”的信号。
如果这个笑容成立，那会是个诡异的笑。
还好，不待简一扬起嘴角，白染那边就先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阿凛，别逗她了。风聿止给她擦手都不见她脸红成这样。”白染笑着说，看着像是解围，却非得补充一句，“你比风聿止强。”
白染这话一出，薛凛才直起了身子，却还是站在简一身旁，朝她吐吐舌尖，是俏皮的样子。
趁着这个间隙，简一才反应过来：哦，她在说那张照片。明白之后，简一对薛凛近乎于捉奸的言行心生乏力，她没打算解释什么，也无可解释。
突然，原本没听清的闲话忽然从脑子里蹦出来。大概带了些“修罗场”、“三角恋”之类的词，而自己扮演的是反派。很刺耳。
呼了口气，简一将目光打向薛凛，想起了上节课间，风聿止低头看薛凛的样子。她自己本身就不算高，约莫到风聿止的下颌，但薛凛还要更矮些，看上去刚能够上风聿止的肩头。
薛凛的骨架很小，皮肤白到几近透明。肉眼可见，那是种不健康的白。但同时，薛凛脸上总是带着笑，笑得很甜，黑发和睫毛也都挺浓密。
简一心中有些模糊的猜测，于是她第一时间看风聿止，企图得到些确定的回应。
风聿止的情绪自薛凛出现到现在都很平静，望向简一的时候也一样。
死人。简一在心里骂他。
没从风聿止那儿得到任何信息，她倒是收回了些不自在。浅笑一下，故作轻松后，简一打算张口开个玩笑。
却又被人领先一步。
薛凛快速出手，捂住了简一刚张开的嘴。她又凑上前，将唇齿贴上简一的耳朵，悄咪咪地，不知道说了什么。
这回，薛凛诚心没打算让旁人听见，只用了很小很小的声音。
说完，上课的预备铃声恰好敲响。
薛凛冲简一挤了挤眼，不顾简一凝在原地没动静。她蹦蹦跳跳到白染旁边，伸长手臂，想弹他一个脑瓜崩。可却因为站立的距离和个子矮的缘故，她得掂着脚去够白染。
白染见状，轻笑着弯下腰，将额头主动抵到薛凛的指尖上。
在铃声震颤间，薛凛的手只在白染额上蹭了两下，说不上有什么杀伤力。而后，她勾着白染的肩，也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说完悄悄话，她又当着简一的面朝白染嗔怪道：“下次不许拍风风狼狈的照片。”
白染微弯的身子凝了一瞬，随即开口：“小祖宗，知道错了。已经换掉了。”
铃声落幕，班内逐渐安静下来。薛凛下了楼，三人也回到座位。
简一垂下脑袋，心里全是薛凛刚才对她说的话。怪异的情绪难以疏解，她只好轻哂一声。
说是轻哂，实际上倒更像是用急促的气把疑惑吐出去。
讲台上，语文老师让同学们在上课之前默背一下文言文，班里又燥起来。
班级后排，简一能感觉到风聿止在看她，也能感受到风聿止有话想对她说，可她谁都不想看，什么话都不想听。
可连这都由不得她。
趁着默背的间隙，白染直接转过头来，将两张字条放到简一桌上，不给简一机会拒绝。那字条折叠得整齐，上面分别标了序号一和序号二。
简一拆开第一张字条，垂眸看去：「阿凛就这脾气，别生气，多担待。」
白染空了一行，下面写：「她跟你说什么了？」
看完，简一倒是没什么表情，她只是做任务般，要去拆第二张字条。
这当口，风聿止却忽然开口。这次，他没执着于等简一给出“我准备好听你讲话”的回应，便直接说。
“被惯坏了，别计较。”风聿止说，省去了主语。
简一闻言，停下了拆第二张字条的手。
尽管简一并不打算多担待，但她没生气，也没计较。她只是在思考薛凛的话。
可是这两轮宽慰后，她的逆反心理被激起来，于是她扭过去，问风聿止：“谁被惯坏了？”
风聿止并不耻于说薛凛的名讳，于是他开口，要说。
简一则故意不理睬风聿止说出的“薛凛”，转而利索地戳了戳白染的后背。
白染转过头，眼里带点疑问。
“‘我有脑癌、和、我喜欢风聿止，猜猜哪个是假的。’这就是她跟我说的话。”简一对白染说，没掺杂自己的感情，她甚至将薛凛当时话里的停顿都一一模仿了出来。
简一不是个爱散布别人隐私的人。她说话的声音不大，课间班里也嘈杂，她尽量保证这话只有她们三个人能听见。
她说完，也不顾余下两人是什么反应，便自顾自去拆白染递给她的第二张字条。
简一手上在拆字条，余光里，还是感受到了风聿止和白染都怔了一瞬。
愣怔后，风聿止仍是坦然地接纳了这件事情的发生。而白染却在反应两秒后，猛地倾身上前，即刻就要去夺简一手上的字条。
晚了。
字条虽然抢到了白染手上，字条里的内容却被简一看光了。风聿止也看到了。
粉红色的字条很薄，反面的序号二都透到了另一边。这边，肆意洒脱的字体，写着四个大字：
「都是真的。」
这是薛凛对白染的悄悄话。
她让白染对简一这么说，没告知原由，白染就照做了。他甚至没多写一个字，将自己想说的话写在了另一张纸上。
正式上课了。
白染转回身去，简一看书，风聿止看简一。
三人都默契地没再谈论这个话题。
直到再次下课，这是最后一节课，语文老师布置完作业便放学了，教室内的学生一哄而散。
班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干净了，三个人还是坐在原处没动静。
“我不要和你坐一起了。”简一开口打破了沉默。
说完，她就站起身，打算去白执松的办公室说换座位的事。随着起身的动作，凳子摩擦地面，又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还没走出一步，风聿止就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他握的松散，随便动动就能挣开。但简一还是定在了原处。
白染也随着凳子的动静，转过身，看向简一，顺便将手搭在简一桌上，指节在桌面上敲出了不安的节拍。
“为什么？”风聿止问，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到令简一匪夷所思，好像他真的很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似的。
简一拧眉，却没甩开风聿止的手。相反，她重新坐在了凳上，背对着白染。白染看不到简一的表情。
三人再次沉默。
沉默声太聒噪，简一腕上的触感让她不适。她张开嘴，吐出了足够绝情的话。
“因为我脑子有病，”她一字一句，“行吗？”
简一不在乎理智，她只知道，如果不接触白染和风聿止，就不会受到薛凛的这番戏弄。
听完这句话，风聿止主动松开了手。
白染手上的节拍也断了，凝滞半秒后，他起身，用手掌撑着简一的桌子，借力翻身越过身旁的凳子，从简一面前跑出去。
他离开时碰到了门，门撞击墙面的声音在班里久久回荡。
手上没了束缚，简一扭过身去，看了眼钟表。算上老师拖堂的三分钟，已经放学十分钟了。白执松估计早就下班了。
她默默将视线下移，扫了一眼黑板上各科课代表留下的作业，不算多。于是她俯身掏出作业本，握着笔，开始读练习册上的习题的题目。
寻常的动作间，眼睛却逐渐模糊失焦。
原来那句话里，“和”是假的啊。
可这既不好笑也不好玩，简一想，现在不和，总可以了。
她知道风聿止没走，即使她现在的眼睛已经没有余地用余光打量他了。
不知道是班里太过安静，还是难过起来听觉都更敏锐些。
简一听到了她眼眶挤不下的泪水滴在作业本上的声音，滴答一声，响得心儿颤。她想克制住啜泣的声音，连带着握笔的手也跟着用劲儿，指甲嵌入了橡胶笔套，留下一个月牙形的印子。
委屈袭来，就像山洪决堤。
滴滴点点的泪水洒在作业本上。
简一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和风聿止的关系已经到了在他面前连委屈都忍不住的地步了么。
沉默许久的风聿止终于开口，不知有几成是因为她的泪。
“小腿还疼吗？”他问。
听见这话，简一头埋得更低。她不想让别人看她的哭脸。
风聿止却有意凑上去。他挪了方向，倾身向前，同时将右手反扣，修长的指节勾着椅子边沿向前一带，椅子也跟着移到了简一身边。
如今，二人的距离不到一尺。尽管如此，风聿止还是用手肘支着自己的膝盖，尽可能保持一个离简一更近，却又不至于冒犯的距离。
“不哭了。”他说，随后正式地道歉，“这事儿怨我，对不起。”
说完又补充：“我需要道歉，但你可以不原谅我。”
简一僵着脖子，情绪起伏带来的啜泣仍有余波，她只好将正脸甩给墙壁看。
可就在片刻之间，她的心却忽然镇定下来。
她好像抽离出了另一个灵魂，用着上帝的视角去看待眼前的一切。
她先想：有理由哭，但也可以说矫情。
然后又想：没必要。不至于哭 。
这感觉她不陌生，这是她童年时期用得足够习惯的自我保护机制。现在她只需等待那最后的啜泣声停下。
简一逐渐恢复了平静。直到不再往外渗出泪水，她才回过头去看风聿止，语气冷淡：“扯平了。”
其实没有。
简一是小气鬼，不至于哭，所以得暗中在心里记上一账。
另一边，三班教室外。
白染在校内搜了一圈，都没看见薛凛的人。最后，他又返回四班门口，才抓到个路过的同学，问他：“同学，你知道薛凛去哪了吗？”
“一放学就不见人了。”那人答。
白染啧了一声。薛凛从幼儿园到初三，哪一天不是他陪着上下学的？这次复查刚结束，怎么会到处乱跑？
他带着担心走进三班，站在讲台上环视了一周，这才看见了薛凛的书包。他迈着长腿，走到薛凛的位置上。
第一眼入目的是她桌面上的便利贴。
「今天自己回。——凛」
自己回？
薛凛是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平时连书包都没怎么背过。今天自己回，所以连书包都不背了么？
白染来这儿，本是想压着薛凛跟简一道个歉，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现在找不到薛凛，他也就将道歉的事儿抛之脑后，心里挺急的。
撕下薛凛桌上的便利贴，他又读了两遍留言。忽然，脑中像崩了一根弦，白染即刻便转身往二楼跑。
他刚迈上第一层楼梯，就听见了女孩的啜泣的声音，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小声的，委屈的，隐忍的。
白染放慢脚步，一阶一阶地走到那声音的来源处。
薛凛抱臂蹲在楼梯的转角处哭泣，听见有脚步声，她抬头看过去，见是白染，本就泪汪汪的眼睛发了洪。一串串的泪珠止都止不住，从脸颊划过后，排着队往胳膊上掉。
白染立在她面前，心里松懈了些，找到人就行，道歉什么的早被他抛之脑后。他垂眼看她，睫毛遮住了眼睛的亮光，看不清其中掺杂的情绪。
这样站了不到两秒，他就走上前，与薛凛并排蹲下，哑着音问她：“去哪儿了？让我好找。”
他虽姓白，肌肤却是偏向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一头碎发乌黑，个子也高。
和薛凛蹲在一起，对比明显，却不显违和。
听了白染的问话，薛凛的泪掉得更凶。
白染无奈，语气里也带点不耐烦：“回家哭吧？”
这样，薛凛才扑倒白染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这句话就像两人默契的机关，白染一说，薛凛就能放声哭了。
不耐烦是他装的，两人都知道。
白染感受到泪水沁透衬衫，笑得无奈。
他从来不问薛凛为什么哭，因为她只会为风聿止哭。
却不会在风聿止面前哭。
薛凛刚生病那几年，很爱哭。后来，她察觉到风聿止讨厌哭声，于是硬生生把自己掰成了活泼爱笑又积极向上的性子。连最痛苦的手术前，薛凛都逼自己笑着落泪。
她不知道，对风聿止来说，哭和笑都有点浓郁。
他喜静。
放学后，天色渐暗，教学楼成了极荒之地。偶有急促的跑步声和短促的呼唤从走廊飘过。
高一那栋楼，藏着两对少男少女。啜泣声将他们链接。女孩儿都在哭，男孩儿都有点小心翼翼又有点不知所措。
这事过去的第二天，简一换了座位，换得不远，只是和白染的同桌换了一下。相当于，她从风聿止的同桌、白染的后桌，变成了风聿止的前桌、白染的同桌。
这是白染掺和的结果。
那天，简一在白执松那里苦苦哀求许久，也抵不过她出办公室后，白染搅和的那两分钟。直到学期结束，简一都没明白白染究竟说了什么，怎么她从说好的调到教室的对角，变成了调到前一排的对角。
除此之外，事情好像真的过去了。
简一与白染和风聿止的关系几乎恢复到了之前的地步，也许隐秘处有微妙的变化，但表面上不显。薛凛也很少到二楼来，都是他们下去找她。
直到期中考试后，堪堪维持的秩序轰然崩坏。
那是期中揭榜的日子。
胜春中学对于学生的成绩向来重视，每栋教学楼都有个成绩光荣榜板块。在期中考试年纪前一百名排行榜做出来的同一天，一大早，一个传言也在高一迅速流转。
“三班的薛凛得了脑癌，缠着七班的风聿止，治病的钱都是他家出的。”
“捆绑？应该是你情我愿吧？他俩好像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我感觉是单相思。就是不知道谁是单方面那个。”
“你们都哪儿听来的啊？我咋不知道。”
“听说是光荣榜旁边贴的，不知道真假。我去看的时候已经被撕了。”
“不是，脑癌？好吓人啊我靠。但是看着挺正常的啊，人长得也挺漂亮的。”
“怕啥，又不传染。”
传言四起，大概是高中的文娱生活实在匮乏，于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传得更有眉头了。
当天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就此开始转寒，步入秋季。校园里，怕冷的已经穿上了那套针织开衫校服。
事发第二天，下午，学校的废弃储物室里。
昏暗的灯光闪烁，灰尘荡满空气。一男一女立于其间，暗色的影子交叠于褪色的地板上。
从门那处看去，女孩的身子被挡了个严实。只有从门缝溜进去的风将她的发丝吹漏了几缕。
“这是你的报复吗？”他问。
“我说不是。然后呢？”她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