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亮还差些时候,山洞内石壁崎岖,扭曲人影。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丛火。

    文宣殿领命时说辞为城郊狩猎,其实二人心里明白。

    细作未除,哪有放松的道理,明堂上的君主令两人跟随,实则说明奸细就在狩猎的一众高官当中。

    柳萧行踪未定,唯一进展便是代名为“马”的乐师,偏生乐师的来历诡异,恐怕只会牵扯出另一桩案子。

    思来想去未见头绪,易棠掏出从谢年祈身上夺来的密信,当着对方的面展开,不管不顾地剖解其中话语——

    乐师本为南风楼小倌,为苏丞相外室所出,又经柳萧运作进宫奏乐,宫城细作一事与苏丞相脱不开干系。

    阅毕她抬眸轻笑。

    倘若没能抢过来,还要被他蒙在鼓里,就如在柳家大院,到最后才知他搬了救兵。

    难耐利刃般的目光,那人耸肩躺下,稍显夸张地叫唤道:“唉——浑身疼,哪都疼。先睡、先睡吧,好困……”

    说完浮夸地打个哈欠,伸开双臂舒展上身,手臂代枕躺在易棠的外衣上边。

    他背对易棠,未再言语。

    许是发热累极了,没多久呼吸轻缓起来,当真合着她的衣服昏睡过去。

    此次不同于先前,他的身上虽缠裹女儿家的外衣,却未生靡艳之景,而是中规中矩地睡卧,再不引人多想。

    绮丽心思消散,易棠细看他平静的睡颜,重新整理思绪。

    火光闪烁照耀,日常凶煞的人面容格外柔和,少了平日的锋芒,多几分难得的安宁。大概也有热疾在其中起作用。

    她轻叹一声,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无害,实则满腹心机的男子,目光不自觉落在手中的信件。字里行间皆是阴谋算计。

    京郊狩猎是玩乐,更是一场无声较量。众人为名为利熙熙攘攘,猎场上除开狩猎,万事皆为谋算。谋未来,算前途。

    看起来干净华贵的场合,内里其实肮脏不堪,致命危机隐藏在每一处细节,稍不留意便会丢弃全部身家。

    什么名利交换,婚事嫁娶,只不过一场人生赌局。

    她仔细收拾信件,放入怀中。

    篝火的光亮照在脸上显出淡漠神色。

    易棠轻手轻脚走到谢年祈身边,拿过晾干的衣物盖在对方身上,素手又往火里添柴,让火烧得更旺。

    火光跳跃间她凝视他平静的面容,仿佛看到未来结局。

    两人共同面对危险的那一刻起,一切已经悄然改变。

    初入宫城她便觉出异常。

    原书剧情里谢年祈与祝潮昇同时紧张宋芸,本该照顾原书女主的人却黏在易棠身侧,

    坠崖的情节应当由宋芸和谢年祈一道经历,而今易棠占用本不属于原身的事件,才与他诸多牵扯。事态愈发不可控制。

    洞内篝火的噼啪声与两人均匀的呼吸声交织,构成一幅温馨画面,她却如坠冰窖。

    如果她的经历都是宋芸本该拥有的,那谢年祈对她的感情,也应当为宋芸所有。

    突如其来的认知搅乱心绪,胸口一阵紧缩。

    易棠自嘲地笑了笑。

    她像个强占别人东西的强盗,偷抢不属于自己的糖果,到头来还要怪甜味过于清淡。

    小丑竟然就是自己。

    夜里万籁俱寂,偶有夜鸟啼鸣。

    篝火旁的女郎一夜未眠。

    天色转亮,山洞外的景色逐渐清晰。

    清醒的人瞧了眼沉睡中的人,转身走向昨夜他现身的草丛。

    彼时光线昏暗,可她清楚记得丛莽之后就是山石,并无供人通行的道路。

    昨日怎么也寻不到出去的路,而他轻易就从杂乱中钻出,里面该有暗道才是。

    易棠拨开草丛,杂草掩盖的岩石显露出来,却未见通道。

    再仔细摸索一番,岩石与土地交接的地方似乎隐藏一条空隙。

    指尖轻轻刮过,稍一用力按压,感受到风从石缝中穿过,丝丝缕缕的凉气缭绕手心手背。

    她拾起木棍,刮干净岩石上的泥土,一条人工捣凿的痕迹映入眼帘,裂缝断面整齐光滑,应当是道石门。

    方才在附近敲打搜寻,门却分毫未动,也寻不到任何机关,藏得还挺隐秘。

    周围石块裸露,两侧山体高耸,再往远处便是深山老林,也只有山林可走,但荒郊野岭的,里面危机四伏,寻常人难以通过。

    唯一出路便是眼前的石门。

    说来还真是荒谬,谁能想到圭山的崖底竟然藏了一道机关。

    谢年祈昨夜出现得从容,加之洞里木柴堆积,很容易看出有人常来此处。

    他便是其中之一。

    天子近臣在偏僻之地隐藏机关,多半当作情报交接的地点。

    站在门前的人心里虽疑惑,却未深究其中纠葛。

    谁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此时更关心如何消除身前阻碍。

    环顾四周,石壁凹凸不平。

    抬棍轻敲石门周围,希望发现一丝不同,然而岩石坚硬冰冷,回应她的只有沉闷回响。

    正准备放弃,眼角余光瞥见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

    石头表面光滑,边缘被刻意打磨,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异样。

    她小心地伸出手指,轻轻推那灰石,未见动静,于是换成指甲抠挖,还真让她一下就抠到手中。

    石头下边是个巴掌大小的方形凹槽,像玉佩的形状,有些熟悉。

    她思索半晌,拿出谢年祈最开始塞给她的白玉令牌,比画一瞬,确认二者契合,这才放入其中。

    随着玉牌嵌入,轻微的机关转动声响起,手下的石盘松动几分。

    手掌张开按压,略微转动,石门轰隆隆升向上方。

    石头的摩擦声刺激着神经,身前的空间愈发宽敞,微弱光芒从石壁后透出,然而未待她高兴,眼前的景象硬是将人逼得僵在原地——

    天子亲卫手持铁剑,冷峻面容如同雕塑。

    数十人整齐划一地立于门后,身上铠甲反射冷光,显然等候多时。

    易棠出于本能后退半步,目光在十人之间游移,但有两人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架起。

    变故来得突然,腿弯忽然让右边的人踹了一脚,猛地曲折。

    她失去平衡,跪在地上。

    大抵是沙石磨破皮肉,膝盖传来痛感,直钻上心头。

    惊吓促使心速加快,素手举起白玉牌,她竭力挣脱压在肩膀上的铁臂,奈何只是徒劳。

    反抗时手上不稳,刻着边述二字的玉牌落入泥地,被迫屈服的小娘子目光锁住暗道中的高大人影,低喝一声。

    “皇城司谍探在此,来者何人,竟敢伤京城谍人!”

    声音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周围人却仿佛未听见,继续钳制着她。

    暗室里,最后边的武官举起弓弩,机关转动的咔嗒声传入耳中,虽不明显,但易棠听得清楚。

    数次接触袖箭,木制机关启动的声音她很是熟悉。

    弹指之间头顶的空气破开,预想中的刺伤并未发生。跪在地上的人忘了如何动作,只看到武官持弓的手腕出现一个血窟窿,一下子倒垂下去。

    稍一扭过头,谢年祈斜倚不远处的树干,维持抬臂的姿势,袖箭暴露在众人眼前。

    他扬起下巴,扫视余下的人,嘴角勾起弧度,眸光里满是轻蔑,仿佛来的天子近卫只是微不足道的障碍。

    “圣上有令,捉拿谢贼有功,重赏!”

    武官高声怒喝,浑厚人声穿透山崖,惊起林间青鸟飞散。

    原本冷漠如雕塑的兵蠢蠢欲动。

    谢年祈未给众人喘息的机会,接连射出两支铁箭,易棠身侧的两人应声倒入泥地。

    甫一恢复自由,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膝盖疼痛,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奔向那位臭名昭著的皇城司副使。

    风声在耳边呼啸,身后的士兵几乎是追在身后一拥而上。

    眼看离谢年祈越来越近,他却抽出长刀,在最后一瞬与她擦肩而过。

    衣袖翻飞间那人说了句“跑”。

    跑,不停地跑,不要命地跑。

    易棠照做了。

    事实证明心急的时候总会犯低级错误,就如平地摔跤,她亦如此。

    几百米的路摔了两次,终于在一次爬起又滚落斜坡的时候止不住好奇,顶着满身杂草污泥,伏在草地上回望。

    看到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那人如鬼魅穿梭于人群之中,手起刀落,正砍下一枚人首。

    他的眉眼张扬,嘴角压着疯狂笑意,鲜血洒在身上恍若未觉。

    周遭树丛经风刮得狂乱,收入眼中的景象却像放慢速度,结结实实地印在脑海。

    仅剩的士兵犹豫是否上前,杀上瘾的人却在包围中低头。

    他攥紧人头的头发,突然爆发一阵笑声,起初只是低低笑着,倏尔转为狂笑,如同夜枭鸣啼,穿透空旷山野,回荡在两道山壁之间。

    那笑声似午夜狂风,又如冬日风萧,带着无法言说的癫狂。

    在那非人的笑声中,易棠仿佛看见深渊中的恶魔,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悲痛与绝望,催人无法抑制地寒栗。

    以至于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幕,她仍旧有些揪心。

    数十个人被他削得仅余十个还能行动,饶是如此他身上也落下许多豁口。

    血流淙淙,书里的玉面修罗在此时有了具体形象。

    她终于明白谢年祈为何被称为京城噩梦。

    刀子白进红出,血雾覆盖周身只会让他更加兴奋。谢年祈嗜血,准确的说他对血上瘾。

    浓墨重彩的冷酷决绝在刀光剑影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人满脸鲜血,就如地狱走出的修罗,用鲜血和生命书写着独属于他的精彩。

    他是他,不是纸上的一行字,更不是任何人的配角。

    压在心头的无形石块碎裂,心间有什么喷涌而出,她迈开步子迎风奔跑,只不过这次奔向心里的人。

    鸟鸣虫唱似乎骤停,恍若天地间只剩下易棠急促的喘息和前方传来的皮肉撕裂声。

    非人道的剧情、聒噪的系统、困扰人的任务尽数抛之脑后。

    快些,再快些,要立马到他身旁。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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