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羞。”

    兰时侧过头,不想再被那双眸子蛊惑。

    所以慕寒星一直以来对禾善的包容,真的只是因为老剑尊临终托孤吗?

    兰时想,如果是被她那样盯着的话,可能很少有人会忍心拒绝。

    “装矜持。”禾善小声骂了句,见兰时看过来忙岔开话题,“他们在干吗?”

    囚车里的动物已经睡了,只有一两只猴子被挤在角落里摸着头发呆。那几个男人却没有入睡,围坐在一处整装待发,像是在等着什么。

    兰时眉云稍聚,“这里地势隐秘,离城中很远,与周围村庄也有距离,他们停滞不前,必然是有些极重要的事...”

    禾善抓紧树干,“销毁证据。”

    果不其然,刚过丑时不远处传来车轮辘辘的声音,几个人牵着一辆黑乎乎的牛车,车上装得很满,禾善抻头去看,却因着天色太暗什么都看不清。

    “你在这里。”

    耳边略过一阵风,禾善回头,身边的少年已经不见,下方篝火微弱,被风吹得微晃,转瞬又归于平静。

    禾善抓紧树干,看一个男人举着火把,另一只手上拎着什么走向两辆牛车。

    她瞪大眼睛去看,桃子耳坠微颤,耳边传来少年微凉的声音。

    “是火油。”

    他们想杀人灭迹!

    数不清的树枝从四面八方伸去,像是黑夜里蜿蜒的触手,趁人不备一击夺命。

    “什么动静?”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发现异常,“林子附近总会有蛇虫,警醒点。”

    他个子不高,拎着火油站定在牛车前。

    晃眼的火光将车照亮,禾善看到,当初在大婴山追她的黑熊也在这里面。

    车里满满当当塞着猴子、黑熊、狗...见到刺眼的火光却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是惊疑地往后退,挤成一团。

    “有人要杀你们,我也没办法。”他嗓中发出短促的嗤笑,“不过就这么死了也少受些罪,到了阎王面前找对债主。”

    “谁让你们惹了那个疯子...”

    他提起桶朝车上泼去,霎时一枝巨大的树藤朝他抽去,四周绮光大闪,还没等那些人提刀,就被厚重的藤蔓紧紧压在地上。

    “你...你是谁!”

    “妖怪!他是妖怪!”

    惊怒的喊叫声在树下迭荡,禾善看不清兰时做了什么,只听到原本嘈杂的声响戛然而止。

    桃子耳坠传来少年的声音,“后来的这辆车里全是人。”

    禾善一抖,脊背凭空生出冷汗。

    她曾经只在史书上看到过这种惨不人道的手段,用刀砍斧削把人变成形状奇怪的动物或别的,用以敛财之道,而被伤害的人生不如死,压根活不了多久。

    “那...”

    “善善!”

    树下兰时陡然厉喝,禾善没有回头,只用力将七安朝后刺去。充斥血腥腐臭的手掌抓住七安华丽匕身,身后之人疑惑地“嗯”了声,将一桶刺鼻的液体撒到禾善身上。

    是火油,禾善毫不犹疑地往下跳,那人却再度朝她抓来。

    墨剑破空刺来,剑气在寂静的月夜下留下一道悚人的唳叫,擦着脸侧朝前方刺去。

    罡风鼓动,黑色物体被墨剑刺中,直直砸向地面。

    禾善闭紧双眼,簌簌的夜风与树叶不断拍打着脸颊,衣服上都是黏腻滑手的火油,可她知道若是刚才不跳,恐怕就要被那东西给燃了。

    因坠落产生的失重感裹挟着她的五感,眼看着要砸在地上摔成肉饼,一朵庞大的花将禾善包裹在花心。

    好凉好湿...

    还没感叹完,夭采将她拽了出来。

    紫衣少年面色冷厉,上下打量着禾善,见人只是狼狈了些才垂下鸦睫。他又喊了声,墨剑在空中盘旋,带来适才偷袭之人。

    兰时随手掐张符纸,红色的火花在禾善身旁炸开,裙上火油瞬间消失,连蹭到的灰尘都销声匿迹。

    禾善拍着心口,神色真诚,“多谢多谢。”

    兰时没看她,一脚踹翻地上跪着的黑衣人,“魔族?”

    禾善一惊,她早知魔族与新妇失踪和缢女虫一事有关,可他们怎么又跟采生折枝有牵扯。

    黑衣人兜帽落下,露出一张孱弱风流的脸。

    魔族并非世人口中那么面目可憎恶,相反,他们大多貌美奇慧,否则也不会造成血罗这种大杀器。

    地上被绑着的凡人见到此番变故更是心惊胆战,张着嘴无声嚎叫。

    禾善抬眼看向兰时背影,魔族因着血脉纯正、天生灵力,早就被其他族类辖制在天险内侧的魔界,百年来少现人间。

    当初兰时在魔族呆过一段时间,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什么,他怎样走出魔界。

    黑衣人挑起嘴角,“你身上的气味很熟悉,若是他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兰时俯视他狭长的眼睛,问:“为什么来无忧城?”

    “我对你感觉不错,所以可以告诉你一点点。”他眯起眼睛,碰了碰“善善”锋利的剑锋,“来这里是为了一个交易,人族无用,可脑子却好使,算计起来没人是他们的对手,包括你我。”

    他抬起下巴,瞥向对面倒了一地的人,目露鄙夷,“当然,他们除外。”

    被扫射的禾善上前一步,问他:“你的意思是,与你们做交易的人把某些东西当做筹码,让你故意折磨这些人?”

    黑衣人嫌弃地扫视禾善,像是极为嫌弃她站在兰时身边地“啧”了一声。

    禾善继续道:“你们分成两条线,一伙人将新妇抓走制造血罗,另一伙人则是在杂耍团中折磨这些人。”

    “那么这些人应该就是当初失踪的新郎,可你们魔族灵力深厚,为什么要倚靠缢女虫,难道是久居一隅,也开始没落了。”

    黑衣人顿时大怒,咬牙骂道:“区区人族竟敢藐视我等,缢女虫卑贱之列,能受我驱使已是...”

    他猛地住嘴,面色难看地瞪向禾善,原本清秀的脸瞬间狰狞。

    禾善笑嘻嘻地靠近兰时身边,“我还以为你们之间没关系呢,原来她是受魔族驱使啊。”

    “卑贱人类,待我主归来,定要将你剥皮抽骨...唔唔!”

    禾善抬头,圆亮的眼睛里映入一方灰紫衣角。

    “你话很多。”兰时抬脚走去,弯腰将他怀中的火油拿出,倾数倒在黑衣人身上。

    “你要干什么!”

    一张符纸掐在指尖,甩落瞬间炸开红色火花,将地下的人燃成一团膨胀的火球。

    禾善被火光熏得眯起眼睛,余光里是兰时侧过的一角下颌。

    他问:“解气了吗?”

    禾善一怔,少年又看向地上龇牙咧嘴的黑衣人,“这火烧不死你,但在你彻底消亡前,它会一直跟着你。”

    其余人噤若寒蝉,惊恐地看那黑衣人带着一身鬼火消散,只留下焦臭的味道。

    禾善走近第二辆马车,硬着头皮看过去,依旧心下乱跳。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可现在唯一能辨别出来的就是他们瞳模的纹路,以及眼中哀求的神色。

    见禾善面色不好,兰时以为她适才受到惊吓,于是决定翌日清早再回城。

    可没曾想,却被村民挡在路上。

    杂耍团中有许多村户人家的子孙,家中见他们迟迟未归,担心有危险便喊着村里人一起来找,见自家人被五花大绑地拖着走,立马就翻了脸,操着锄头铁锹往上冲。

    “敢抓我儿子,老子今天打死你们!”

    “这两个外乡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把他们押去官府!”

    禾善险些被大娘的铁盆扣下,若不是兰时拉她一把,定会栽到这群人脚下。

    禾善捂着头,“等等!我是官府的人,带他们去指认证人的!”

    人群中寂静一瞬,转头又骂起来,“放屁!你们明明就是方士,他们到现在都说不了话,就是你们害的!”

    “就是他们进了蝶女庙,惊动蝶女娘娘,城中说定会降下天罚!”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百姓是最好煽动的,他们大多依赖言语或是直觉,只要有人带头,不管是对是错,他们都会秉承一个法不责众的道理。

    眼下即是如此。

    七安发出阵阵绮光,车边围着的人顿时傻眼,一个妇人怯懦道:“他们可是方士,不会杀了我们吧。”

    “怕什么?咱们这么多人,再说你看他俩这么长时间也没啥动作,应该是个废物。”

    气势愈发高涨,禾善被围在中心,七安不停挥舞,却也只能打断眼前的东西。

    一柄铁锹朝着她脑门砸过来,眼看小命呜呼,禾善抬手去挡,预知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她睁开眼,仰头看眉头微蹙的兰时。

    小变态怎么会帮她挡这一下?

    兰时不耐烦道:“别谢我,阿鲸让我照顾...”

    “你为什么不出手?”

    “...”

    禾善被他护在怀里,密不透风的藤蔓将两人围住,禾善追问:“你就这么挨打?”

    这并不符合他睚眦必报的工作作风。

    兰时奇怪地盯着她,确定这人不是装傻后才冷声道:“我当初与阿鲸结契,她予我的约束是不可对无辜的平民百姓动手。”

    禾善反应很大,“那你还要杀我!”

    少年侧过头,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咳了声。

    禾善蓦地反应过来,她是昆峻剑宗的人,杂耍团的人沾染魔气,都不算无辜的普通人。

    禾善拍他肩膀,“兄弟,别害臊了,把你的这帮胳膊收收。”

    兰时边收藤蔓边炸毛,“谁害臊...”

    话音未落,就见一团烟花序甩了出去。

    “砰!”巨大的炸裂声响彻林子,惊鸟四起,围在牛车最前排的几人倒在地上哀嚎。

    禾善瞥了一眼,万幸她没甩出去多少,这几人躺几天也就好了。

    没被波及到的人顿时后退,目露惊恐地看着车上娇小可怕的少女。

    “让开,不然老娘炸死你们!”

    兰时嘴角抽搐,难以置信地望着叉腰怒吼的禾善。

    昆峻剑宗乃当世天下第一宗,宗门弟子里,灵力深厚者皆像慕寒星林长鲸之流兼济天下,灵力差强者也会如孟秀秀一般仁爱友善。

    可是这人…怎么比这群村民还混不吝。

    几个妇人吓哭了,弱声指责:“方士不应该保护我们吗?怎么还伤人?”

    “就是,抓人还打人,恃强凌弱,哪来的道理啊。”

    禾善眉头愈皱愈紧,她看过去,清脆地发问:“你的意思是,我有钱有权,就要立在这里被你们打死吗?”

    底下人还在小声辩驳,禾善突然感到无力。

    她不能说这些村民错了,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能谴责他们愚昧无知,因为他们没有上帝视角。

    “我的意思是,我有钱有权,现在要过去,可以吗?”

    村民们目瞪口呆,没想到她能如此明晃晃地威胁人,人群逐渐散开,给他们让了条路。

    两辆牛车继续赶路,村民的咒骂声渐行渐远,兰时盯着禾善毛绒绒的头顶,忽然开口问道:“你不怕吗?”

    “怕什么?”

    “威胁、欺压。”他低声道:“这是错的。”

    禾善来兴趣了,没想到小变态还有是非观。

    她问:“那你之前要杀我,是对是错?”

    兰时不说话,浓密鸦睫打下一片倒影。

    禾善继续追问:“那我事后没有供出你,没有报复和要挟,是对是错。”

    良久,少年快步走到前面,用后心朝着禾善,“…谢谢。”

    禾善心道,若非这妖怪是她的任务对象,她定要将这别扭矫情的混蛋交到男女主手上出气。

    她笑吟吟道:“你看,有些人的对错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些人的对错是统一和对立,而还有一些人,他们的对错是爱与不爱。”

    “第一种人在枷锁中活得自在,世人诟病他们自大自狂,却也羡慕这些人随心随性,万事不扰眼前;第二种人,譬如师兄和师姐,解决矛盾是他们的责任,责任将他们盯死在原地。但当统一与对立交逢之刻,即是其涅槃之时。”

    “第三种人啊。”

    兰时睫毛微颤,她声音很轻,透过后心游走血脉怦怦到心口,叫他有些不明缘由的紧张。

    “他们偏激多疑,矛盾薄情,一生都在渴求被爱,用这根救命稻草决定生命存在的意义,爱与不爱即是对和错。”

    “譬如...”兰时脚步微滞,嗓子发干,听少女笑道:“之前的我。”

    “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爱比恨自由,施比收有福。人活一世,对错之分不能如此果决,害人害己。”

    “为了一个人的感情就毁天灭地什么的,太幼稚了。”禾善追上去,探出个马尾稍偏的脑袋,“你说对吧?兰时。”

    兰时不作声,狐疑地瞪了眼笑容灿烂的少女。

    禾善嘿嘿一笑,今日点化任务已完成。

    “多锻炼身体,少思考道理。”

    她补充:“尤其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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