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秉宁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端坐在妆台前,身体动弹不得,也无法开口说话。

    妆台边被人搬进来一株盛放的红牡丹,那位六公主正在端详着花朵,而那位白衣紫瞳的的神仙正像个变态一样给自己梳头盘发!

    钟秉宁立刻挣扎起来,但除了呼吸变得急促了些,其余什么都没改变。

    “呦,醒了。”通过面前的镜子,钟秉宁看到她身后站着的黑衣男子,正是刚刚钳制住自己的“神仙”。

    小陆走过来,从妆盒中取出一罐口脂,用指腹蘸取后点在钟秉宁的嘴唇上:“现在我来阐述我方观点,怕你开口打断,我们给你强制闭麦了。”

    尽管内心十分抵触,但钟秉宁没法闭上耳朵,她就只能紧闭眼睛表示抗议。

    “永靖二十二年末、二十三年初,京城流传着一首关于你的打油诗。元宵那天,你和游章骅出去喝酒,一顿酒他没喝几杯,你倒是和他说了好几次‘别管别人怎么评价的’。”

    听到关于自己的故事,钟秉宁的眼皮松动了,睫毛扑闪如蝶翅,却还是忍住没有睁眼。

    “第二天,连荣过来复命,说已经揍了店家和那几个公子哥,你当着游章骅心腹的面,不好让游章骅下不来台,于是没有指责他多管闲事、多此一举。”

    钟秉宁睁开眼睛打量着小陆,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她不明白小陆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

    小陆继续娓娓道来:“我当年用那孩子救了斟鄩后,我名义上的父亲、神界的天帝把我喊去灵霄宝殿,问我这份恩情要人间怎么偿还。”

    她停下来,朝钟秉宁挑了挑眉,然后笑着道:“我说了‘不用’两个字,如果你不信,等会儿给你看我那时的记忆。但是天帝不接受我的回答,他说这么大的牺牲就不用偿还了?那可是你的孩子。”

    小陆再次停下来,蹙眉凝视着钟秉宁。

    “我必须承认我对孩子没什么感情,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就和你当时听到那些污名化你的打油诗一样。但是天帝不允许、也不接受我这种态度,我来和你分析一下天意。

    首先,他作为天神,不接受凡人无偿获得神仙的恩赐。其次,他作为一个爹,不接受自己的女儿对下一代没有亲情观念。就像游章骅不接受你无视打油诗、无视别人用风流的词曲来形容你,他们觉得我们应该在乎。可明明在乎的是他们,上道德枷锁的却是我们。”

    小陆朝夜枭点头示意了一下,夜枭挥手解除了钟秉宁身上的法术禁锢。

    包裹在周身的力量一松,全身紧绷的肌肉突然没有了对抗的东西,钟秉宁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小陆走上前扶住她说:“你这么聪明,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说,契约一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吧?”

    钟秉宁推开小陆,沉思片刻,然后抬头问她:“你说你们来岐国是为了帮助我们撕毁契约的?”

    小陆想了想答:“是吧,至少为岐国挣得一次与上天庭谈判的机会,让斟鄩大陆未来任何一代王朝都不用再遵循人神契约。”

    钟秉宁犟着脖子质问道:“可笑,这个契约不就是你们天神说立就立,说废就废的吗?”

    “好,那我说:‘契约从今天开始作废’。”小陆冷冷地看了钟秉宁,然后对夜宸和夜枭招招手,转身就往门口走,“告辞了。”

    “站住!”

    钟秉宁看着走来的小陆,伸出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闭上眼睛摇摇头,同时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接着她才道:“好,我理解了,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

    看着理智重新占领高地的钟秉宁,小陆心满意足地浅浅一笑。她重新回到妆台前,看着由夜宸梳妆打扮后的钟秉宁,由衷地夸了一句:“真漂亮。”

    被小陆这么猝不及防地表扬了,钟秉宁先是疑惑不解,然后客气地回道:“谢谢……你也很好看。”

    小陆没有接话,而是从妆台边的那株牡丹中挑了一朵最艳丽的摘下,递给夜宸,示意他给钟秉宁戴上。

    钟秉宁从来不用鲜花装饰房间,也不用花朵点缀发饰,她喜欢真金白银、玛瑙翡翠这些货真价实的名贵物品,不会凋谢,永远保值。因此今天突然被人这么一打扮,她还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旁边的小陆点点头称赞了一番,然后又说回了正题:“游章骅是个不堪大任的,我来岐国,是为了帮岐国、帮斟鄩赢得和上天庭的这次战争,然后由你来代表斟鄩,去灵霄宝殿和天帝谈判。”

    “我?”钟秉宁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睛。

    除此之外,小陆对游章骅直白的点评,让钟秉宁内心不知怎么的,升起了一股难以压制的笑意,虽然她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

    小陆从衣袖中掏出柄带鞘的匕首,放进钟秉宁手中,她引导钟秉宁看向面前的铜镜:“这把匕首是法器,凡人眼中的它就像这镜子里呈现的那样,是看不见匕首实体的。但我刚刚给你吃了颗仙丹,所以你能瞧见它。”

    小陆拍了拍钟秉宁的手说:“你十六岁那年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站在一座宫殿前,千万人臣服于你。二十二岁的你会觉得,自己登上后位,脚下有群臣跪拜,那便是梦想成真了。但经历了四年多的婚姻生活,二十七岁的你,回想那段梦境,回想封后大典,会不会觉得最好的时刻已经结束了呢?”

    一想起过去几年的深宫岁月,钟秉宁就感觉有细细密密的绝望攀附上她的背脊,她听到自己内心深处被压制的尖叫声又开始响彻内府,她头皮发麻,胸口发闷,嗓子发紧……她攥住了小陆抚在匕首上的指尖。

    “二十二岁的钟秉宁觉得,帮助游章骅登基称帝,自己成为岐国的皇后,那便是站在权力的顶峰了。”小陆俯身微笑着看向钟秉宁,“我想说,你能到达的高度不止于此。二十七岁的钟秉宁何不抛下游章骅,自己去成为岐国的女帝。”

    钟秉宁松了松衣领,她低头对着那把匕首摇摇头,但同时她又感觉,自己内心那股突如其来的快意就要按捺不住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小陆没有留给钟秉宁太多思考的时间,她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于是她直接搬了张矮凳坐在钟秉宁面前,开始和她分析利益关系和权力矛盾。

    “游章骅的上限不高,他对于没把握的事情是不会去做的,是你一次次帮他突破的极限,告诉他,他能拥有的权力和地位不仅如此。

    但他仅仅用一个皇后之位就把你打发了。

    把你困在深宫不是褒奖,是惩罚你永远留在他身后,成为他的私人助理,成为他的秘书而不是合作伙伴。”

    钟秉宁听着却沉默不语。

    “做钟家大小姐时,你会为‘我不为氓,我不为贵’的平权思想而感动,做岐国女官时,你觉得你在为变法之路执炬。你和游章骅的爱,是遵从了自由意志的彼此选择,但这种爱却让你失去了原本的独立地位。

    我有幸看了你的婚后生活,我看到一位杰出女性的自信和激情是如何被婚姻生活磨灭掉的,而她的丈夫却对这种女性处境无法共情。”

    钟秉宁深深地看着小陆,没有开口。

    “暂且不说游章骅是不是真的爱你,我只说他目前给世人留下的印象:皇上宠爱皇后以至于敢同天地抗争。

    当年夺储,你们成功了,现在他是皇帝你是皇后;要是你们输了,他依然能退守西北,因为你不仅帮他挣到了兵权,还教了他边打边治边建。

    合理推测,人神之战,岐国赢了,功劳是他游章骅的;岐国输了,罪名会是你钟秉宁的。

    这些都是我们假设游章骅爱你入骨的情况下,但万一‘爱钟秉宁’只是他的人设呢?”

    钟秉宁有些迷茫,甚至有些眼神涣散地看着小陆问:“什么……人设?”

    从刚刚开始就胸口发闷的钟秉宁再也撑不住了,她扑倒在妆台上,敞开衣襟用力地喘着粗气。

    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洒落一地,细腻的铅粉如轻烟般袅袅上升,最终散开在空气中。

    小陆抬眼看向夜宸,夜宸立刻施法打开了殿内所有的门窗,又移走了妆台边的牡丹。小陆又看向夜枭,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往钟秉宁内府输送了一股魔气。

    小陆抱着钟秉宁回到榻上,又往她背后塞了五六个软垫,让她半躺着恢复气息。

    “我这是……”徐徐睁开双眼的钟秉宁问床榻边的小陆。

    “花粉过敏。”

    小陆摘下了钟秉宁头顶的牡丹,她端详了许久,才将花朵递给夜宸,然后问道:“当年你骤然丧子,悲痛欲绝,游章骅派人端来的补药中,是否有一碗,你喝了后全数吐出了?”

    “我……”钟秉宁的眼底泛起了泪花,“我……不记得了。”

    “你别哭呀,”小陆皱起眉头安慰道,她停了会儿又继续问,“那你是不是也从来没听说过忘川花?”

    钟秉宁点点头。

    “你是不是很久没见过信立祥了?”再一次得到钟秉宁的点头后,小陆叹气说,“他得了游章骅的命令,满世界找忘川花,最后居然真的找到我这儿。”

    “忘川花有种药性是能让人失去记忆,游章骅要找它是因为你当年丧子后,他给你服用过一次那花,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药性没起作用,因此他认为是神仙送来的忘川花失灵了。”小陆冷冷地说,“这么多年,他居然也没察觉出你花粉过敏。”

    那日在忘川居,小陆查看钟秉宁和游章骅的往事时发现,钟秉宁在行宫的湖心亭上越待越表现得不自然,身体仿佛很难受的样子。于是她将这个点记下,然后继续观察,她发现钟秉宁很少接触花,最多就是远远一看,同花待久了便会很不自在,想要立刻离开原地。

    “但我也不知道……”钟秉宁嗫嚅着似乎是在解释。

    小陆离她这么近,自然听到了她在说什么。小陆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钟秉宁,直到她眼神躲闪开来,小陆才拂额叹息道:“还有一事。”

    栖凤殿和太后海粼的仁寿殿距离其实不远,可钟秉宁这一路走得极慢。她不知道自己的磨蹭能带来什么,就好像不敲开仁寿殿的门,她就可以不去面对即将揭开的真相。

    但她再抵抗,也没法将小陆适才同自己说的话,从她脑子里赶走。

    “你知道双胞胎基因是可以遗传的吗?岐国从孝武皇帝开始,人皇就试图利用迎娶双生女,来给游家带来双胞胎的基因。”

    按照小陆的解释,永靖帝在降生时其实有一位双胞胎哥哥,但由于岐国需要遵守人神契约,因此在孝武帝登基后,这位皇子便献给了神界。而永靖帝游恒的母亲也有一位双胞胎姐姐,只是嫁的是普通勋贵人家。

    这段皇家秘辛遵从圣意,并没有被在《岐国传》中记录下来,小陆则是那日在忘川居翻看了夜漓从司命殿偷来的岐国命簿,这才悟出了其中关窍。

    “既然是双生子,那就不存在皇后头一胎的孩子会夭折的情况,他们只需要宣布,皇后本来就只诞下一名婴孩就行了。”

    钟秉宁的眼泪一股一股地从眼眶中涌出,她不敢相信地摇头说:“怎么……”

    但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是“怎么做到的?”,还是“怎么可能?”。

    怎么不会呢?怎么不可能呢?

    她只做了几年的皇后,却看了一生的史书,她明白帝皇之家自然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小陆扶钟秉宁从榻上起来,替她整理好发间的珠钗,然后同她说:“早在你之前,就有一位女子发现了这件事,她是太后海粼的姐姐,永靖帝的第一任妻子海粲。民间都说这位皇后是因为承受不住丧子之痛才逝世的,但我相信她不是,忘川花的功效是真的……如果她悲伤的不是孩子的夭折,我在想,她或许是发现了她爱情中的谎言。你何不去拜访一下太后呢?”

    此刻,钟秉宁站在仁寿殿前,她左右是景明宫漫长的宫道,高耸的宫墙挡住了阳光,道路上的青石板笼罩在阴影里。

    钟秉宁捶了很久的门,声音从一开始的虚浮变得越来越坚定有力,但等到宫门打开的一刹那,她还是瑟缩着后退了两步。

    海粼的贴身侍女看到钟秉宁,行了个礼准备将门关上,钟秉宁伸手挡住她,用颤抖的语气说:“我想问问太后,关于永靖帝前皇后的事。”

    那侍女明显一愣,随后低垂着眼睛欠身道:“皇后娘娘稍等。”

    宫道内的人已经被夜枭赶走了,此刻他们隐去身影,坐在宫墙上,平静地同钟秉宁一起等待海粼的召见。

    但直到最后,海粼都没有出现。

    那位侍女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一摞本子,她将东西递给钟秉宁时,还传达了海粼的话:

    “太后问,不知钟姑娘喜不喜欢写日记。

    太后说:‘姐姐当年连记忆的去留都由不得自己,却像是早有预感似的,留下了这些日记,仿佛就等着哪天有人将它打开。如今,便送给钟姑娘了’。”

    几乎是在听到“钟姑娘”三个字的同时,小陆的心被狠狠地揪起。她无措地摸了摸脸颊,居然摸到了自己滑落的眼泪。

    她茫然地低头朝钟秉宁看去。

    再次合上的宫门外,站在原地的钟秉宁捧着那摞日记哭成了泪人。

    “她……”小陆一说话,就发现自己的嗓子酸胀得发疼,“她哭成那样,能看清什么?”

    翻阅着日记的钟秉宁也不知道自己看明白了什么,她想,她大概看到了自己吧。

    越在上面的日记离现在越近。钟秉宁一页页地翻着,她看到了那位叫海粲的皇后心中密密麻麻的痛苦。她看到了一位皇后是如何用爱来说服自己,在丈夫面前假装对丧子之事毫不知情,说服自己接受丈夫纳源源不断的女人入宫,说服自己忍受深宫里无尽的琐事与苦闷。

    然后钟秉宁看到了年少时的海粲。

    正直且聪明,温柔却坚定,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女子。

    这时,钟秉宁透过晶莹的泪花,看到了日记中的两列小字。

    生逢乱世,挟势弄权者多,脱颖而出者多。

    畏我轻贵,天道贵我,然我不为氓,我不为贵。

    “原来年少时的我就已经遇见过年少时的她。”

    这漫长而寂静的宫道内,钟秉宁因为太过悲伤而颤抖到不能自已,她双腿一软,跌落在地上,她捧着翻开的书页仰头似乎是在大笑,但发出的却是哀凄的哭声。

章节目录

忘川场地租赁登记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鱼的自行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鱼的自行车并收藏忘川场地租赁登记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