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雨脚落声微,柳岸斜风带客归。

    通河自大昭境内蜿蜒而过,向东绵延数百里,到了禹城附近就拐了个大弯,禹城就建在这弯造出来的滩上。春一到,万紫千红开得正盛,满城鲜花青泥的芳馨。

    清瘦高挑的白衣少年斜斜倚在窗边,出神望着西边斜阳。清风携来些花香,窗棂上的风铃摆动起来,青竹“当当”作响。

    似是有些冷,少年抱住肩膀关上了窗。

    屋外有男子扯着嗓子大喊:“胡老弟,胡碟——”

    少年踱步至门前,瞥见地上的红布包,便顺手提起来出了门去。

    房门再开时,月光已如银。

    少年推门而入,周身带着些寒气,透红的指尖捏着一张黄色的竹纸。舞动的烛火亮起,照亮这张冷淡又平静的面皮。

    竹纸展开,信头印一祥云图样,信中寥寥几字走笔龙蛇。

    “阿杰。”

    “身后有人。”

    烛光闪烁间,那双黝黑的眸子锐利似狼,透着似笑非笑的冷寒。果然不出她所料,赵家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为避开赵家耳目,云逸杰离开南都后改名换姓作胡碟,确也做起了屠户。

    通元二年的状元学什么都快,杀猪已是驾轻就熟。禹城生活朴实闲适,她性子喜静,这半月里倒是觉得快意非凡,如庄周梦蝶,若不是收到云江来信,恐怕她这场好梦不易醒。

    但她毕竟是她,也并没真的闲着。她与在禹城的人接头后亲自查了小半个月,竟然同样毫无进展,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没摸到。

    不过这般诡异没让她退却,反而更加兴奋。探案经验教会她,越平静,便越诡谲;越无痕,便越漏洞百出。

    只凭着一个死人的字便开始查,确实没头没尾,难以得出结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索性赵家要追上她恐怕还需要些时日,她还可以仔细斟酌一番,寻个确切的点深入探查。

    她不慌不忙地烧了信,见火焰嚣张狂妄,信手将桌上的冷茶泼过去,那火立刻息了声。

    且任来人扑腾些时日罢。

    盥洗之后,她点起香来跪在西面墙上的画像前,眼中迷茫与虔诚交织。

    “祖师,弟子给您请安。今夜,是否林中风声不定?”

    盈盈月光将画像照亮,只见上面一位头戴莲花冠、手执黄庭经的女神,左右题字:光明满月现慈容,清静玄风开正教。

    原来紫霞元君魏华存是也。

    -

    林中鸦雀自然并不安分。

    晋国公府。

    赵雍细长的眼眯起来,眼角炸开的纹路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哦?跟丢了。”

    赵于芳站在他身前,躬身道:“是,父亲。派去的探子说,云逸杰进了城,就找不见人影了。”

    赵雍起身,捻动腕间奇楠沉香珠串:“云逸杰这个人,一个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子而已,也敢顺着那个死掉的吏部小官查到我晋国公府上。”

    话语间,他额上青筋暴怒,不耐烦道:“白衣书生做屠户,许是觉得丢脸乔装改扮、更名换姓了,都查过了么?还能翻出天不成!”

    赵于芳身子躬得更低了:“儿子这就去查……”

    赵雍冷哼一声,闭上眼道:“若不是你四年前留了痕迹,怎会……如今竟还不长记性!”

    半晌,他缓缓睁开双眼,已换上那副道貌岸然的假慈悲相。

    “罢了,如今皇帝已弃了他,他势单力薄掀不起风浪了。派人继续盯着便是,南都还有些大事要处理,不可分心。”

    “倒是你,”他斜斜睨了儿子一眼,“莫要再生事端了。”

    “是。”

    赵于芳应声出门,待房门关上后阴沉地瞪了一眼,扬长而去。

    林中不止鸦雀,还有下山虎。

    禹城西门之外,守城的卫士正昏昏欲睡,个个小鸡啄米。却见一人疾驰而来,高声喊着“开城门!”

    卫士几人点起火把,观城下之人身披铠甲手执利剑,骑着一匹皮毛锃亮、威风凛凛的宝马。

    有眼力的卫士认出此人不普通,睁开半耷的眼睛对同伴道:“怎……怎么办,此人不简单呐。”

    同伴急得跺脚:“找、找知县!”

    “对对对,找知县!”

    徐知县抱着枕头睡得正香,被几人慌慌张张从知县府拉起来,到了城楼上看清来人,咂咂嘴道:“是个武将!不好惹!放他进来吧。”

    卫士手忙脚乱去开城门,徐知县将稀里糊涂套上的外衣理正了,不满道:“怎么又来了个大人物……”

    待来人进了城,他换上副笑脸迎上去:“将军请——”

    今夜,风摇影动,山雨欲来。

    -

    寅时不到,胡碟便要起身去肉铺。做屠户虽起早贪黑,可也比之前没日没夜查案时好些。自去岁查吏部小官之死,再到开年后的宁康坊案,她已有小半年未曾睡个好觉,如今在禹城将养了些日子,精神头倒是好多了。

    东街菜市口属禹城最热闹,人头攒动,笑语连绵。

    胡碟站在石砌的桌岸前,上面铺着白布,整齐摆着三层的五花、白嫩的蹄髈,并几张肥头大耳的大猪脸。

    她左手砍刀右手菜刀,将刀刃切磋得噌噌冒光,弯腰对桌岸前的老妇人轻声道:“大娘,您要点什么?”

    大娘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屠户,跟别的杀猪汉子都不一样,看着白嫩又清雅,切猪肉的姿势跟吟诗作画般,让人觉得他卖的肉肯定也是干干净净的。她乐呵呵道:“来点五花吧。”

    “好嘞。”胡碟麻利地挑了块肉,“您还是老样子,肥一点的,好嚼对么?”

    “对、对。”大娘觉得胡碟贴心极了,接着就想做桩好事给他说媒,“小伙子,你可成家了没有呀?”

    胡碟微不可查地愣了一瞬,换上个冷淡疏离的笑容,避而不答:“前面的排骨不够了,我去里间取一些。大娘,您和张屠户、白屠户聊。”

    大娘眼见着他转身掀开帘子进了里间,忙追问道:“诶……我问你娶媳妇了没有……”

    一旁同样挥洒着汗水切肉的白屠户道:“大娘,胡老弟性子冷清,不怎么爱说话,也不爱聊这些。”

    “但是我可以跟您说,他没娶妻呢。”张屠户打开了话匣子,“胡老弟头脑聪明,手脚也麻利,干活儿一把好手,平时也安安静静地不爱出去玩儿,看着跟个读书人似的,特别好的一个人,您要是知道哪家有好姑娘,多帮我们胡老弟留意一下。”

    “好、好。”大娘眉开眼笑地点头。这样才对嘛,好小伙儿就该配好姑娘。

    胡碟在里间装模作样地选排骨,猜也知道外间的人正聊什么,无非是古道热肠闲不住,想给她张罗个娇俏的知心人。她本就不爱闲聊,更遑论这样将女儿挑挑拣拣的家长里短,自知招架不住老红娘的嘴,便扯谎到后头避一避。

    她却不料再回到前头铺面时,已是变了天。

    熙攘热闹的菜市场何曾这般安静过,静得连鸟雀都不敢吱声。胡碟掀开帘子便见这样场面,心中一根弦急急绷紧。待到她一个大跨步来到桌案前,只看了一眼,便不觉奇怪了。

    果然,除了死亡,只有权力才会让这么多民众集体噤声。

    只见买肉的人早已退避三尺,眼下这间小小的肉铺前头站了一排黑衣铁甲的带刀卫队,穿的是县衙里的衣服。领头的是一前一后两个身长九尺的男子,鹰眼如炬,正紧紧盯着她。

    前边一个少年约莫二十来岁,发束釉镶青石白玉冠,身着悬丝垂金梨花白,白衣上的金绣猛虎栩栩如生。

    整个人有如他手上那把银色宝剑一般耀眼。如此从容潇洒,自信张扬,一眼便知是个达官贵人。

    后边一个黑衣金甲,是个披坚执锐、瞎了一只眼的独眼郎,气焰外放嚣张,想来是他的随身侍卫。

    而肉铺的另外两个人,她的伙伴张屠户和白屠户,已消失在石砌的桌岸前,被卫队五花大绑了起来。

    一滴冷汗自胡碟额角悄然落下,她试图摸一把菜刀在手上,却不想说时迟那时快,那白衣男子一个踮脚来到她跟前,再一个眨眼,已是长刃出鞘直直逼向她的脖颈,发出“铮”的轻微一声。

    一截整齐的乌发无声落地。

    “别动。”

    胡碟的指尖滞在半空,没有再贸然行动。她疑惑的是眼前之人她从未见过,也并不在她所知晓的赵家爪牙当中,再说赵家绝不可能这个时候就找到她。

    可如若不然,又有何人会想要抓她呢?

    她心中动摇一瞬,难道自己真的棋差一着,被赵家找着了踪迹……

    不,不可能。

    她坚定了信心正欲辩驳,那人竟笑了,如初长成的幼虎看见跳跃的蝶一般觉得有趣,露出白花花的小尖牙,像冬青树最顶上的嫩绿春芽,忽地冒了头。

    下一刻,由晴转阴。那人眼中哪来的灿阳,分明是探究更深,质问更烈,隐忍着痛恨。

    “来人,将这个屠户一并抓了回去审问。”

    胡碟强稳住心神,在被扣住肩膀之前问道:“大人……这是为何?”

    那人也并不含糊,坦荡道:“今晨发现一桩命案,尔等皆有嫌疑。我,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幽王谢明乾,亲自来抓你审问。”

    说完便让人堵了她的嘴。

    五花大绑的胡碟被压着路过谢明乾身边,第一次抬眼直视他。

    谢明乾瞧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其间愤愤的幽深盛满了静谧秋水和灼灼火光,交缠碰撞,似一个翻腾的旋涡将他吸走,经年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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