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与山里精怪打架打输了,情状也不比那时的司元贞好看到哪儿去。犹记得与那对豹子精夫妇的大战,我精气大损,翅膀被咬掉一只,好在我赢了,炼化赢得的人参娃娃不仅让我断翅重生,修为更比从前凝实一分。

    那对豹子精夫妇也被我啄得一个瞎,一个瘸,连带他们的儿子在我隔壁也是夹着尾巴做妖怪。几百年后的今日想起来,依旧振奋我心,解气得很。

    司元贞也算是争气,憋着仇厚积薄发。

    “你如今把你大哥的母家孙家清理了,又登上太子宝座,待你以后做皇帝,就能好好报复你大哥。”

    他勾唇一笑,声音不复方才郁冷,“他如今被拘在右忏台,这辈子也翻不得身。来日长且多,过往自去,长乐。”

    他又是那幅诡静的模样,灰黑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又掀起帘子,朝窗外瞅了两眼,帘闭,他仍看着我。我无奈开口:“殿下心胸宽阔,是您大哥的运气,长乐佩服。”

    他笑意顿住,缓缓地一字一句:“不单单是他,还有你。”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你大哥害你,我可不曾害你半分。”说到此,我转念开始胡扯:“最多只是不告而别,而今,我不是主动回来了吗?”

    他把案纸递给我,造这纸的木浆调得不匀,摸着有些凹凸的纤丝起伏。他讽笑:“赵子济没甚本事,让你连一张好些的宣纸也舍不得买。”

    我默了声,转头不看他。有风吹帘而入,吹得我肩头伤口冷痛,那风却又不停。

    妖风!我暗暗骂。

    我只得转了方向,正面对着他,他的讽刺笑容实在刺眼。我把纸揉成一团,深吸一口气,终究忍住没往他身上砸去。

    扔到了个狭小的角落,眼不见心不烦。

    他瞥一眼纸团,声音不复方才嘲讽,轻笑:“我从前只知你不爱拘束,却不知还是个爱吃的。与我怄气,走就走吧,偏偏还带了个厨子上路。长乐,你且与我说说,是如何诓赵子济好好的公子哥儿不做,跑去南襄小城做个花匠的?”

    他怎会这也知道?

    我警惕瞅他两眼,“赵子济不爱读书,他父母又逼得紧,我一忽悠他便跟我跑了。”司元贞直挺挺坐着,面色平静无变,看不出究竟相信与否。

    我顿了顿,轻声问:“花匠一事,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周致北写信请安,顺便提了一嘴。他做司马做得不如意,长乐,你说我要不要给他升个官儿?”

    周致北!多嘴!

    我咬牙:“世上不如意的事多了……他既做得不如意,想来对公案正事也不上心,想做司马的大有人在,殿下何不把他撤了?”

    司元贞凝眉,似在思索。

    “殿下,到了。”昌河的声音。

    定王府。

    司元贞不已经是太子了吗?太子该住东宫。昌河看出我的疑惑,解释:“殿下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太医嘱咐不宜大动作,搬迁事宜也缓下来。”

    我从头到脚再打量司元贞一遍,眉骨高耸,腰身细了一大圈,原来是生病。我便没再出声,跳下马车跟着侍女指引向府里走去。

    清荷、夏碧立在门口,一个跳脱欢快,一个垂眉沉静。

    我听到司元贞说:“周致北算有功,孤要把他调进京。”

    那方才问我作甚?

    背对他,我大大地翻个大不敬的白眼,清荷见状一惊:“长乐你——”

    我打断她:“回来太激动,一时没控制住表情。”她虽疑惑皱眉,也没再开口。

    昌河追上我,低声:“殿下唤姑娘去守正院呢。”

    “现在?”

    他半弓上身,点头:“正是。”

    我清楚记得,从前昌河以礼待我,却远没这么客气。今日他客气得有些,恭敬。

    守正院楠竹依旧挺立,要入秋了,几片竹叶边缘染上依稀的黄意。

    昌河守在院外,司元贞独自站在正堂里,垂首,看着案上一幅画。走近了,那幅画也清晰起来,是他从江南寄过来送我那幅。

    像我,又不像我。

    “你可知画中人是谁?”

    我忽地不确定,“是……我吧?眼睛不大像,我也从没穿过这样款式的白衣裳……”

    画中人的双眼,清净、高傲,即便笑着却难叫人感受到亲近。

    “是你。”

    我呵地一笑,似曾相识的冷嘲意味显露,“殿下觉得是,那就是吧。”

    他卷起画轴递给我,“你竟不记得了。”

    “记得住也好,忘了也好,都好。”他自嘲地笑一声,这让我险些出口的嘲笑留在喉中。

    几月不见,他神叨叨的越发奇怪了。

    我捧着画后退一步,“殿下若无其它吩咐,我先退下了。”他不言,眼神飘渺,虽看着我却是一片空泛。

    我转身出去。

    “长乐,”他声音有些颤,“你带赵子济离开究竟是为什么?”

    我回头,他眼睛泛红,短促、沉重的呼吸声打破周身的枯静。几月的时间,足够短命浮游死上百回,让尖尖小荷绿了又黄,让持重的司元贞换了性子。

    从前于我而言不过静坐一场的时间,真是神奇。

    我收回感慨,沉声:“殿下多虑了,自然是因为他做得一手好鱼。”

    “昌河。”他声音不大,远远守在院外的昌河快步进来,弓身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司元贞没看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前些日子元老提过赵子济,想要他做孙女婿,昌河你去赵主簿家问问赵氏夫妇的意思。就说这桩事,孤要做媒。”

    我呼吸一滞,愣住。

    昌河闻言,半跪行礼出去了。

    “等一下!”我鬼使神差出口,司元贞抬眉,面露些微的探寻,我暗道不妙,于是尽量平静:“此事也该问问正主的意思,若是稀里糊涂地牵线,万一、万一两人并不投缘……此事反而不好收尾。”

    昌河向我垂首:“长乐姑娘慎言,殿下天纵之才,怎有‘稀里糊涂’一说。”他动作虽客气得很,话听着对我却有一两分不满的意味。

    我也客气地朝他行个半礼,“是我冒犯了。”

    有风摇竹叶的簌簌声,片刻后,三五片微黄的竹叶闲飘飘地飞入堂内,一只手拈起一叶,那手消瘦、更显得骨节似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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