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一点红，生来慈悲相。
浮云端严净妙，即便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美的惊人魂魄，也没有人敢往她的面上多瞧几眼。
那是对仙人的亵渎啊！
太令人羞愧了！
何况她还那样强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斩妖除魔不染尘埃。甭管是谁见了她，只为她眼中那深深的怜悯和善意而动容，于是纷纷低下头，膝盖朝地面重重一磕，心甘情愿的，虔诚地跪下，顶礼膜拜。
她完美契合了，萧家村狗儿，幻想过的，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仙人模样。
他只在选为祭河神的童子那个晚上，幻想过那么一次。
萧家村从前是不祭河神的，这里曾是一个太平的小村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枕在牛背上的村童偶尔还会畅想一下往后的美好生活。
唯有狗儿，大多时候只能做一道影子，脚步匆匆地出没在一群嬉闹着村童身后。
哪怕他只有八岁，还没有他爹的腰高。
白天，他要跟着爹下田锄草，晚上，要跟着娘搓麻纺线。
日复一日的砍柴、做饭，下田，挑水，刀给他手背的筋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疤。随着节气的变幻，偶尔他会被租到别家插秧、挖莲藕，黏腻的土灌进耳朵里，某个瞬间，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自己强劲的心跳声。
除了活，他从不幻想其它。
只有夜深人静时，狗儿会告诉自己，这些事情，每一家的农家娃都做。
并不全是因为他的眼睛。
只是他做的格外多些，更繁重些。
他要将弟弟的那一份，一块承担过去，因为他的弟弟身体不好，与他相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家里的活做不好，要挨打，打的狠了，路过的行人便捂耳朵，厌烦地议论他。
“真是个怪胎。”
“他怎么不累呢……怎么，不病呢？”
“都打成那样了，不吭声的样子，真吓人。”
萧狗喜欢春天，春雷阵阵，偶尔会打很大的雷，刹那间天地冬色，雷霆奔走，仿佛天地都被划开了，每到那时候，他爹会让他去树下转一转，而他娘会怜惜他，将他藏在高高的水缸后，遮住身影，坐着歇一会儿。
可娘的身体太弱了，七岁那年下大雪，只听屋里哀哀唤了两声“牛儿——牛儿——”，他娘便咽了气。
牛儿就是他弟弟。
他们兄弟同一日，先后出生，有着同样的相貌。
“我就说，他是个妖怪，早晚要把嫂子克死的！好好的人，生下他，没几年身子就坏了。偏嫂子还留着他，当年就该……掐死！掐死！”
“他克死他娘，依我看，牛儿只怕也要被他克……不然病怎么就见好呢。”
“瞧，他都不哭，娘死了都不哭！牛儿都哭成啥样了！可怜！”
“我听说，她某次从山里出来，裙摆是破的，或许就是和山里的精怪做了那儿事，这才……什么被树枝划破了，你也信啊!啧啧啧。”
来往的人盯着他，恶狠狠的，嫌恶地盯着，面色古怪地议论着。
狗儿许多话都听不懂，但他知道不是好话。
弟弟嚎啕大哭，他没有流泪，只是面无表情看回去，一个一个记着人的脸，那些厚的、薄的嘴唇，红的，紫的舌头。
村民看着他那双一黑一绿，瞳色迥异的双眸，便感到诡异寒颤，再不敢看了。
萧家村很小，只是武陵城万千镇子下头，微不足道的一个，依着漓江支流之一的沁河而生。数百年前，此河年年生水患，此间民不聊生，朝廷便请了仙人，立下蛟龙亭镇守河道。
狗儿八岁那年的春雷，把蛟龙亭上金色的琉璃瓦全打碎了。
河道由此掀起波澜。
渐成个旋涡，将武陵城由上至下所有村镇席卷。
这一年，村子总出人命，不是这个家里进了毒蛇，就是那个被推进了粪坑溺毙，树荫下的影子游魂一般，吞噬着村子里的太平。
城里新来的大官发下告示，要选童子童女祭河，生辰八字也有讲究。
萧狗的名字很快就被报了上去。
“什么是祭河神？”
“就是……死。”
“说选谁了吗？”
“听说狗儿、牛儿两个都合了老爷们要的八字。”
村民议论纷纷，闻言从面上露出些劫后余生的窃喜，期待的目光从四面八岁落到萧狗儿身上。
*
“我不想死，你让他去。”
夜里，豆大的光，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晃，相同的两张面容对坐着。
明亮处，是农家汉子抱着小儿子凝重的脸。
暗影处，大儿子那双幽深泛着绿光的眼睛，这让汉子想到了黄昏时在草地里见着的草上飞幼蛇。
那是一种褐背绿眼，乡野中常见的毒蛇，夏季正活跃，快蜕皮的时候，会在草里发出“吱吱”的声响，让天蒙蒙亮在山野见行走的农人小心地抬起头，黄昏归家的农人缩着腿脚，警惕不知从何时开始，在阴暗处伸出的毒牙。
“你说谁？”
“让弟弟去。”
萧狗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并不想让弟弟死，可是弟弟那么弱，也许早晚会跟娘一样死。而他……他不想死。
两个人都符合，凭什么就是他？
他以为自己有胜算。他觉得自己比弟弟做的活多，吃的更少，若是爹选了他，日后会得到更多。
哪怕他爹不喜欢他，可是每次借他出去干活，回来收钱时，面上也带着笑意。
那是狗儿头一次想以后。
“以后，我会给你赚很多的钱，爹，我让你每天都笑。”狗儿认真的承诺着，比划着，“我给弟弟，找好木，打最好的棺材，像老爷一样穿绸缎的寿衣，年年烧很多祭品。”
聒虫鸣夜，冰冷的夜风将豆大的灯光吹熄，一声暴呵，将异常沉默的屋子震响。壮年的农家汉子沉着脸，勃然大怒，如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拳头朝着狗儿面门打去，狗儿便滑稽地在地上打了个滚，蜷缩了起来。
那一夜，若不是邻居听见动静赶来拦着，狗儿就死了。
狗儿被关了起来，就在他娘咽气的屋子。
他浑身滚烫，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的弟弟，牛儿。
除了一双黑眼睛，有什么比得上他。
哪怕吃那么多，弟弟还是很孱弱，多走两步就喘，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不甘心！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昨夜那一豆灯光里，那光变成了长长的线，线的尽头，是朱红的唇，乌紫的舌头，弟弟惊恐躲避的目光，爹看仇人一样的瞪视。
渐渐的，那些激起他凶戾的神情都消失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高高的缸。
他仰起头，缸上面是母亲努力温柔，却比哭还勉强的笑。
很快，笑容又变成了呢喃含糊的——
牛儿。
一声又一声。
眼底泛出密密麻麻的潮意。
在一片模糊中，唯有墙面泛黄的年画图鲜明。
那抱着鲤鱼的仙童越变越长，扎起的发髻散开，如绸缎一般占据他整个眼帘，渐渐变成了一个发髻高束，手握莲花，神态端庄的仙人。
仙人洁白的双脚落在尘土上，细眉长目，关爱的目光似乎在看篮子里的鱼，又似乎透过鱼儿在看他。
他看不清仙人的面庞，只能模糊记得她的目光。
那慈悲、关怀的神态震撼了他——
正如此时。
前一刻狗儿还被枷锁捆着，从悬崖之上，被重重推进了湍急的江水中。
他的世界瞬间黑暗，呼吸也变的困难，湍急的江水吞没了他，飞快没过他的头，浑浊的江水也挤进他的鼻腔，窒息痛苦的瞬间，那么迅速又那么长，无法触底的双腿，无法挣扎的手，对生的渴求无比激烈，死亡来临的恐惧和不安，都比不上他无能为力时的怨恨。
江水无情，仿佛重石压在胸口，又岂是一个八岁的孩童可以抵抗……
后一刻，浮云从云上降了下来。
踏着五彩的祥云，在那精致华美的莲花盘中，轻轻一抬手，让江水分开，提出不断下坠的孩童，让狗儿如飞鸟一般，落到了她洁净的莲花盘上。
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熔金。
无心之举，顺手而为。
湿漉漉的孩童朝下跌在莲花之间，黏腻的泥土和水渍顺着衣裳滚下，浮云挥挥手，那些泥和水，便从莲花上消失了，感应到江底猛然暴涨的强烈妖气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好，俯望江面，凤眸中漾起几分兴味。
风云变化，狂风暴雨顷刻而至。
刹那间，江底恶蛟破江而出，声如虎啸！
其状似蛇而四足，凸起的肉块在双眼交叉处，已隐隐露出一角。
那啸声听得狗儿肝胆俱裂，寒颤着扭过头，瞪大了双眼看向天与江水之间的灰色巨“蛇”！
那身形是如此巨大，遮天蔽日一般，将那金乌西沉的光芒遮去大半！
悬崖上逗留的百姓还有很多，见此神异之像惊慌失措，或呐喊，或下跪，向着巨蛟求饶，那些磕头求饶的人中，有个极为魁梧高壮的汉子，正是狗儿的爹……
狗儿扒着莲花瓣盯着自己的爹，死里逃生后，怨恨与不甘几乎让他面目狰狞。
直到身后传来一个柔和好听的声音。
“娃娃，你还好吗？”
萧狗儿回头。
一双充满慈悲、关怀的双眸正凝视着他。
遮蔽的天漆黑一片，唯有莲花盘上的五彩霞光耀眼夺目。
白衣当风的仙女身披彩带，璎珞佩身，沐浴在如月光一般柔和的银色光芒里，垂眸询问着他。
两侧是悬崖峭壁，下方是惊涛拍浪，仙女倚靠在莲花盘花瓣上的姿态是多么自在啊，那纤细莹润的指尖捏着一朵莲花，仪态是让狗儿形容不出的优雅和端庄。
泛着银色灵气的披帛是浮云的法器。
狗儿不认得。
狗儿只知道天地五彩的光辉都凝聚在仙女身上，一种心灵的震撼与洗涤攫取了他的心，以至于在听见询问后，张嘴不能言，不禁慌乱地低下头。
裙下光洁的双足又一次与梦里重合。
一种奇异的感觉席卷了狗儿，正如这场突袭东陵城的洪水，肆意、汹涌。
令他目眩神移，胸腔怦怦作响。
他不由自主的跪下，然后因肩上沉重的木枷，摇晃着身躯朝前一扑，重重面朝下扑倒在莲花里，那一刻，狗儿仿佛沉入了昔年夏日浓厚的淤泥里……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唯有心跳声暴露了他的等待，希冀他满是淤泥的脊背，能承载仙人洁白的双脚走过，开出灿烂的莲花。
浮云端严净妙，即便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美的惊人魂魄，也没有人敢往她的面上多瞧几眼。
那是对仙人的亵渎啊！
太令人羞愧了！
何况她还那样强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斩妖除魔不染尘埃。甭管是谁见了她，只为她眼中那深深的怜悯和善意而动容，于是纷纷低下头，膝盖朝地面重重一磕，心甘情愿的，虔诚地跪下，顶礼膜拜。
她完美契合了，萧家村狗儿，幻想过的，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仙人模样。
他只在选为祭河神的童子那个晚上，幻想过那么一次。
萧家村从前是不祭河神的，这里曾是一个太平的小村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枕在牛背上的村童偶尔还会畅想一下往后的美好生活。
唯有狗儿，大多时候只能做一道影子，脚步匆匆地出没在一群嬉闹着村童身后。
哪怕他只有八岁，还没有他爹的腰高。
白天，他要跟着爹下田锄草，晚上，要跟着娘搓麻纺线。
日复一日的砍柴、做饭，下田，挑水，刀给他手背的筋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疤。随着节气的变幻，偶尔他会被租到别家插秧、挖莲藕，黏腻的土灌进耳朵里，某个瞬间，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自己强劲的心跳声。
除了活，他从不幻想其它。
只有夜深人静时，狗儿会告诉自己，这些事情，每一家的农家娃都做。
并不全是因为他的眼睛。
只是他做的格外多些，更繁重些。
他要将弟弟的那一份，一块承担过去，因为他的弟弟身体不好，与他相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家里的活做不好，要挨打，打的狠了，路过的行人便捂耳朵，厌烦地议论他。
“真是个怪胎。”
“他怎么不累呢……怎么，不病呢？”
“都打成那样了，不吭声的样子，真吓人。”
萧狗喜欢春天，春雷阵阵，偶尔会打很大的雷，刹那间天地冬色，雷霆奔走，仿佛天地都被划开了，每到那时候，他爹会让他去树下转一转，而他娘会怜惜他，将他藏在高高的水缸后，遮住身影，坐着歇一会儿。
可娘的身体太弱了，七岁那年下大雪，只听屋里哀哀唤了两声“牛儿——牛儿——”，他娘便咽了气。
牛儿就是他弟弟。
他们兄弟同一日，先后出生，有着同样的相貌。
“我就说，他是个妖怪，早晚要把嫂子克死的！好好的人，生下他，没几年身子就坏了。偏嫂子还留着他，当年就该……掐死！掐死！”
“他克死他娘，依我看，牛儿只怕也要被他克……不然病怎么就见好呢。”
“瞧，他都不哭，娘死了都不哭！牛儿都哭成啥样了！可怜！”
“我听说，她某次从山里出来，裙摆是破的，或许就是和山里的精怪做了那儿事，这才……什么被树枝划破了，你也信啊!啧啧啧。”
来往的人盯着他，恶狠狠的，嫌恶地盯着，面色古怪地议论着。
狗儿许多话都听不懂，但他知道不是好话。
弟弟嚎啕大哭，他没有流泪，只是面无表情看回去，一个一个记着人的脸，那些厚的、薄的嘴唇，红的，紫的舌头。
村民看着他那双一黑一绿，瞳色迥异的双眸，便感到诡异寒颤，再不敢看了。
萧家村很小，只是武陵城万千镇子下头，微不足道的一个，依着漓江支流之一的沁河而生。数百年前，此河年年生水患，此间民不聊生，朝廷便请了仙人，立下蛟龙亭镇守河道。
狗儿八岁那年的春雷，把蛟龙亭上金色的琉璃瓦全打碎了。
河道由此掀起波澜。
渐成个旋涡，将武陵城由上至下所有村镇席卷。
这一年，村子总出人命，不是这个家里进了毒蛇，就是那个被推进了粪坑溺毙，树荫下的影子游魂一般，吞噬着村子里的太平。
城里新来的大官发下告示，要选童子童女祭河，生辰八字也有讲究。
萧狗的名字很快就被报了上去。
“什么是祭河神？”
“就是……死。”
“说选谁了吗？”
“听说狗儿、牛儿两个都合了老爷们要的八字。”
村民议论纷纷，闻言从面上露出些劫后余生的窃喜，期待的目光从四面八岁落到萧狗儿身上。
*
“我不想死，你让他去。”
夜里，豆大的光，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晃，相同的两张面容对坐着。
明亮处，是农家汉子抱着小儿子凝重的脸。
暗影处，大儿子那双幽深泛着绿光的眼睛，这让汉子想到了黄昏时在草地里见着的草上飞幼蛇。
那是一种褐背绿眼，乡野中常见的毒蛇，夏季正活跃，快蜕皮的时候，会在草里发出“吱吱”的声响，让天蒙蒙亮在山野见行走的农人小心地抬起头，黄昏归家的农人缩着腿脚，警惕不知从何时开始，在阴暗处伸出的毒牙。
“你说谁？”
“让弟弟去。”
萧狗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并不想让弟弟死，可是弟弟那么弱，也许早晚会跟娘一样死。而他……他不想死。
两个人都符合，凭什么就是他？
他以为自己有胜算。他觉得自己比弟弟做的活多，吃的更少，若是爹选了他，日后会得到更多。
哪怕他爹不喜欢他，可是每次借他出去干活，回来收钱时，面上也带着笑意。
那是狗儿头一次想以后。
“以后，我会给你赚很多的钱，爹，我让你每天都笑。”狗儿认真的承诺着，比划着，“我给弟弟，找好木，打最好的棺材，像老爷一样穿绸缎的寿衣，年年烧很多祭品。”
聒虫鸣夜，冰冷的夜风将豆大的灯光吹熄，一声暴呵，将异常沉默的屋子震响。壮年的农家汉子沉着脸，勃然大怒，如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拳头朝着狗儿面门打去，狗儿便滑稽地在地上打了个滚，蜷缩了起来。
那一夜，若不是邻居听见动静赶来拦着，狗儿就死了。
狗儿被关了起来，就在他娘咽气的屋子。
他浑身滚烫，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的弟弟，牛儿。
除了一双黑眼睛，有什么比得上他。
哪怕吃那么多，弟弟还是很孱弱，多走两步就喘，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不甘心！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昨夜那一豆灯光里，那光变成了长长的线，线的尽头，是朱红的唇，乌紫的舌头，弟弟惊恐躲避的目光，爹看仇人一样的瞪视。
渐渐的，那些激起他凶戾的神情都消失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高高的缸。
他仰起头，缸上面是母亲努力温柔，却比哭还勉强的笑。
很快，笑容又变成了呢喃含糊的——
牛儿。
一声又一声。
眼底泛出密密麻麻的潮意。
在一片模糊中，唯有墙面泛黄的年画图鲜明。
那抱着鲤鱼的仙童越变越长，扎起的发髻散开，如绸缎一般占据他整个眼帘，渐渐变成了一个发髻高束，手握莲花，神态端庄的仙人。
仙人洁白的双脚落在尘土上，细眉长目，关爱的目光似乎在看篮子里的鱼，又似乎透过鱼儿在看他。
他看不清仙人的面庞，只能模糊记得她的目光。
那慈悲、关怀的神态震撼了他——
正如此时。
前一刻狗儿还被枷锁捆着，从悬崖之上，被重重推进了湍急的江水中。
他的世界瞬间黑暗，呼吸也变的困难，湍急的江水吞没了他，飞快没过他的头，浑浊的江水也挤进他的鼻腔，窒息痛苦的瞬间，那么迅速又那么长，无法触底的双腿，无法挣扎的手，对生的渴求无比激烈，死亡来临的恐惧和不安，都比不上他无能为力时的怨恨。
江水无情，仿佛重石压在胸口，又岂是一个八岁的孩童可以抵抗……
后一刻，浮云从云上降了下来。
踏着五彩的祥云，在那精致华美的莲花盘中，轻轻一抬手，让江水分开，提出不断下坠的孩童，让狗儿如飞鸟一般，落到了她洁净的莲花盘上。
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熔金。
无心之举，顺手而为。
湿漉漉的孩童朝下跌在莲花之间，黏腻的泥土和水渍顺着衣裳滚下，浮云挥挥手，那些泥和水，便从莲花上消失了，感应到江底猛然暴涨的强烈妖气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好，俯望江面，凤眸中漾起几分兴味。
风云变化，狂风暴雨顷刻而至。
刹那间，江底恶蛟破江而出，声如虎啸！
其状似蛇而四足，凸起的肉块在双眼交叉处，已隐隐露出一角。
那啸声听得狗儿肝胆俱裂，寒颤着扭过头，瞪大了双眼看向天与江水之间的灰色巨“蛇”！
那身形是如此巨大，遮天蔽日一般，将那金乌西沉的光芒遮去大半！
悬崖上逗留的百姓还有很多，见此神异之像惊慌失措，或呐喊，或下跪，向着巨蛟求饶，那些磕头求饶的人中，有个极为魁梧高壮的汉子，正是狗儿的爹……
狗儿扒着莲花瓣盯着自己的爹，死里逃生后，怨恨与不甘几乎让他面目狰狞。
直到身后传来一个柔和好听的声音。
“娃娃，你还好吗？”
萧狗儿回头。
一双充满慈悲、关怀的双眸正凝视着他。
遮蔽的天漆黑一片，唯有莲花盘上的五彩霞光耀眼夺目。
白衣当风的仙女身披彩带，璎珞佩身，沐浴在如月光一般柔和的银色光芒里，垂眸询问着他。
两侧是悬崖峭壁，下方是惊涛拍浪，仙女倚靠在莲花盘花瓣上的姿态是多么自在啊，那纤细莹润的指尖捏着一朵莲花，仪态是让狗儿形容不出的优雅和端庄。
泛着银色灵气的披帛是浮云的法器。
狗儿不认得。
狗儿只知道天地五彩的光辉都凝聚在仙女身上，一种心灵的震撼与洗涤攫取了他的心，以至于在听见询问后，张嘴不能言，不禁慌乱地低下头。
裙下光洁的双足又一次与梦里重合。
一种奇异的感觉席卷了狗儿，正如这场突袭东陵城的洪水，肆意、汹涌。
令他目眩神移，胸腔怦怦作响。
他不由自主的跪下，然后因肩上沉重的木枷，摇晃着身躯朝前一扑，重重面朝下扑倒在莲花里，那一刻，狗儿仿佛沉入了昔年夏日浓厚的淤泥里……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唯有心跳声暴露了他的等待，希冀他满是淤泥的脊背，能承载仙人洁白的双脚走过，开出灿烂的莲花。